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终南山》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誾誾树墙垣,巘巘驾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厥初孰开张,黾勉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韩愈《南山诗》(节选)
终南山①,一名中南山、秦山、太一山、地肺山,雄峙周秦汉唐都城之南,属南山(秦岭)的重要部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诗家常吟之处。“自潼关以西,渭水之南,山之大者皆曰南山”,“南山之高者悉名秦岭”,“潼关之南,又有小秦岭接商州境”②。如此,终南山—南山(秦岭)—秦岭南北,基本划定了当代陕西文学地理的十之五六。1950年代初期迄今七十余年间,柳青、陈忠实、贾平凹、陈彦的写作,皆在文学地理意义上的秦岭南北展开。“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横亘潼关、华阴、华州、商州、洛南、渭南、蓝田、咸宁,长安、户县、周至、眉县、宝鸡之境,几及千里,深山穹谷,不可殚究。其正南通兴安,出郧、襄,其东南抵商州,连楚豫,其西南毗汉中,道陇蜀”③,地理位置之紧要无须多言。作为华夏文明重要发源地之一,其所蕴含的文化精神意义也可谓深广博大。正因影响中国大历史进程的重要事件,泰半发生于秦岭南北,故而述及秦岭历史物事人事之变,贾平凹以为其深具指称“中国”之重要意涵:“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④写秦岭(终南山)便是写“中国”,无论诗文,风景叙述背后所呈示的观念之变,皆深具一时代文化象征之总体意蕴,自古及今,居多如是,尤以晚近七十年的观念之变最为突出,也最具思想辩难的重要价值。而欲深入理解当下陕西乡土叙事“风景”之变及其所关涉的更为复杂之观念问题,须得以《创业史》为基础详加说明。无须多论,文学文本中所叙述之“风景”,并不仅止于自然风物(山水等自然意象)的单纯描绘,而是广泛而深入地涉及“人事”与“自然”之关系的历史性调适,以及其后所关联着的复杂的时代问题。
作为1950年代极具时代象征意义的重要文本,《创业史》所细致描绘的蛤蟆滩的“创业”,乃有“人事”与“自然”关系之变的典范意义。其故事的原型地,为长安县(今西安市长安区)皇甫村,南距柳青为书写梁生宝等人的进山故事而体验生活的石砭峪不过十余里。身在蛤蟆滩,于田间地头劳作之际,虽未必悠然,但终南在望,似乎近在咫尺,却是人人皆可得见。故而述及蛤蟆滩人事之发展,时常以“终南山”为参照,便属顺理成章之事。但终南山在《创业史》的世界中,殊乏前引王维作品所彰显之与盛唐博大精神相应的诗人内心涵纳万象、吞吐宇宙的豪气⑤。其间“优美的自然风景常常隐匿,代之而起的常常是某种‘荒原’的意象”,“终南山”在意图改造世界的新人梁生宝的眼中,确是包含难以测知的凶险的神秘之所。其义如论者所言,此间“人事”与“自然”,皆属“风景叙述”的重要内容,在多重意义上,“受制于社会主义改造的革命实践”⑥,乃有奠基于1950年代的思想和社会实践意涵的复杂意义。如书中点滴所述,人在蛤蟆滩,“终南山”作为“人事”遥远的背景偶然一见时,或也有难以忽略的美感。“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⑦此为生活于新社会的新青年徐改霞和梁秀兰上学途中所见,自然难免着上鲜明的个人精神色彩,为衬托“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而特意写就。其他如梁三老汉、素芳,以及梁生禄所见,终南山不过仅具人所目见之外部环境的物象义,几无情感可言,甚至在梁三老汉的生活世界中,旧社会希图依靠破命劳作发家致富的愿景的无法达成所显示之冰冷的现实逻辑,乃可以终南山壁立千仞的森然说明之。故而终南山远观之时,或略有美感,进入其中却尽显其凶险和神秘,乃“人事”需要克服的困难之一。梁生宝一行十六人进山割扫帚,便是互助组所面临的重要“风险”之一。梁生宝等人其时入山所见,亦无盛唐诸公吟诵终南之磅礴气势和作为权力象征及精神隐遁之所的文化意涵,倒近乎韩愈等人书写的个体所见之终南的“非人”面目。此为韩(愈)、孟(郊)山水有别于屈(原)、宋(玉)的要义所在。在前者诗作之中,山水作为人化的象征意义皆已不存,表征诗性与美感的“神女”已逝,“山与水充斥戾气”,天地间乃是“一幅幅噩梦图景,重岩叠嶂化作‘狞戟’‘饿剑’,激流大浪是‘蛟虬’‘齿泉’,山与水处处流淌着‘饥涎’等待吞啖生灵”。一言以蔽之,“自然神的喜宴甚而是亿万生灵血肉淋漓的尸骨”⑧。梁生宝诸人1950年代初所见之终南山情形庶几近之。“悬崖峭壁”“乱石丛”“刺骨的山风”,以及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随处可见。即便梁生宝偶有“余暇”,去“满意地欣赏这北磨石岔的景致”,所见也是“黑黝黝的松坡”的“鬼声鬼气”。山中的野兽,如足可伤人的野猪,皆身在草棚左近,虎视眈眈,满含敌意,“用白眼珠愚蠢地瞅着这帮进山人”⑨。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然不仅山中巨兽敌意充满,峻峭山势及植物亦包藏“祸心”。栓栓为旧竹根所伤,既为植物所致,亦是山势使然,为全书颇具意义的重要事件,既远衬姚士杰之恶,亦显现自然之几乎难于规避的凶险,也影响到梁生宝互助组的稳定性,乃大有深意的重要一笔。
梁生宝和他领导的互助组在1953年宏阔的现实氛围中深具农村社会主义改造义的创造,原本即包含着超克既有的生产生活观念,重建“人事”与“自然”关系的重要意义⑩,为中国文化中“内在于人间世”11的观念境界的创造性“再生”。盛唐以迄中唐,终南山的“变容”之特征及意义可为参照。“盛唐诗人用精炼的语言把握无边无际的世界整体”的努力,并非山中景象的自然描画,乃是其在“观念层次上领会”之“风景”,为“盛唐人共有的安定的世界观”的重要表征。数百年后,世运推移,亦引发文章(诗歌)之兴替。诗人所能依凭之“世界观崩溃”,宏阔之自然观察不复得见,诗人的叙述“只得局限于个人能够认知的领域”。自然之丰饶广大,无论盛唐中唐,世人皆有感知,然而一当深具总体性的时代精神象征意义的观念式微抑或完成与时推移的自然调适,则诗人所见之景及其诗中所开之象亦不可避免地随之迁移,此即应时而化之意,蕴含文化观念范式转换的重要意趣。故此,“风景”并非自然风物如其所是的单纯描画,而是关涉到复杂的时代和文化观念问题。广阔无边之自然先于人类存在无需多论,然其意义于千年历史流变之中并不一贯,适足以说明“风景”是“通过人的认识而领会到的自然”12。如何选择物象以表征自然之在,此过程中文化和时代皆有重要的决定作用。因是之故,文化圈之不同,人所能见之“风景”亦复不同。此为常理,无须赘述。但风景观念之变化虽为常态,其间仍有不变之处。就其要者而言,约有两种。一为前述之“内在于人间世”;一为中国古典自然观念中极具典范意义之“内在于天地自然”。此两者,可谓同出而異名,共同表征着人与自然交往之基本方式。约略自魏晋“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后之千余年间或起或落或盛或衰,共同呈现古典自然观念与时俱化变动不居之复杂状态。晚近十年间,此两种观念及其所开之境在陕西乡土叙述中所在多有。其间观念的复杂交织,乃有表征时代精神之变的重要意义。
以近乎“内在于人间世”的自然观念完成“人事”朝向“自然”的深度掘进所开显之世界想象和现实实践的叙事虚构作品,可以《创业史》为典范。《创业史》之后七十年间,社会阶段性主题与时推移,自然观念亦随之不断调适,至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乃有扎根于新的时代命题之新变。其面向虽曰丰富复杂、纬度多端,但要义不出“内在于天地自然”所开显之世界观念的基本范围。具此意识之叙事虚构作品所在多有,然皆无如贾平凹《山本》精心营构之世界包容载重、内涵丰富的复杂意蕴。《山本》初定名为《秦岭》,后一度改为《秦岭志》,是写“山的本来”的一部书。此山为秦岭无疑。然甫入《山本》的世界,便迅速为其所描绘之巨细靡遗、异常繁复之物事人事所惑:一部写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于秦岭中的历史及日常人事之变的书,如何会是“写山的一本书”?再细细去看,可知作者既用心于书写世运推移、历史兴废,亦着力于描绘普通人事之起落、荣辱、进退、成败,以及死生。不宁唯是,身在秦岭之中,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流云山风皆有灵性,亦皆具与人事互参的意义。即如游击队一度栖身的云寺梁的状况所示,人与山水、鸟兽、草木、生死齐一。既知人事之有限,便无妄作之意。人和兽与山川草木皆各安其位、各尽其分,一任自然运化,彼此相安无事。然生逢乱世,如何能不生出安顿天下之志,拯救民瘼之心。诸种力量竞起,秦岭里也便硝烟弥漫,王旗变幻,“一尽着中国的人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13。有儒、有释、有道,有现代知识人和民间有为之士,其间亦有普通人日常际遇之变。如此,似百川归海,细大不捐,融汇而成大历史之起落兴废。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如麻县长般心怀苍生,希图有所作为却终究不能作为,便将目力、心力皆交付秦岭,发愿走遍秦岭山水,写一部《秦岭动物志》、一部《秦岭植物志》,以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物比人长久,人事倥偬,代有更新,而秦岭永固,山水常在,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历史大浪淘沙,人事渐成陈迹,如井宗秀、井宗丞、夜线子、张一山,以及麻县长、宽展师傅、陈先生、陆菊人等皆成一辈古人。其间人既返归自然,为秦岭万千物象之一种,与山石、草木、虫鱼、鸟兽可生死齐一、贵贱相等,也便共同依从自然亘古不易之运转法则。此法则亦属人所感通之道,为《周易》创设之用心。“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14人与植物、动物、山川、风云、雷电皆在天地之间,必然应和并彰显天地之道。此道乃古圣仰观象于天,俯察式于群形,观鸟兽之名与地之宜后所总括之自然运化之理。涡潭即属乾坤之象,为《山本》世界人事、物事所由之出,也是最终归返之处。其中意象繁复、内蕴深厚、包罗万象、涵容万有,乃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重要镜鉴。此间山水突出,秦岭彰显,人在天地之间,亦在天地之外,虽不乏自我创造的能力,却终究不能彻底跳脱自然法则的内在限制而任意作为。就此,秦岭所持存开显之象也便秉有壁立千仞的森然,以其无言之教划定天人的分际。此分际并非重开天人的分裂,而是彰明人事的局限,教人知常容,而不“妄作凶”。然而如书中陈先生所言,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山本》即便以繁复多义之叙述昌明人事与自然“无为”与“无不为”分界的重要,却未必能真正落实于具体的生活实践。那些已行之路还需再行,已言之理仍需再言,太阳底下无新事,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后之来者换一种说法而已。《山本》之后,仍以秦岭为核心,书写晚近八十余年间世态人情物理之变,且意象如天女散花,运笔似行云流水,却在多重意义上可与其此前大部作品相参照的《秦岭记》,要义亦在于此,为秦岭书写更具典范意义的重要文本。
“2017年写《山本》,我说秦岭是‘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2021年再写《秦岭记》”,“我却不知还能怎么去说秦岭:它是神的存在?是中国的象征?是星位才能分野?是海的另一种形态?”“它太顶天立地,势立四方,混沌,磅礴,伟大丰富了,不可理解,没人能够把握。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15这一部《秦岭记》,主体内容五十七篇,《外编一》二十篇,《外编二》六篇,有实有虚,既写山势形胜、人事鸟兽,亦写阴晴晦朔、风雨雷电,还写人梦中所见之象、人为创设之境,如仙界冥界与人间世交相互动,如佛道思想、意象与民间巫术并行不悖。山形地貌、鸟兽虫鱼是一层;风雨雷电、阴晴晦朔是一层;人身在此二层之间,所能感通之象、创设之境可谓繁复,故而仙界是一层,冥界是一层,佛道思想所开之境又是一层。而在晚近八十余年间作为深具统摄性意义且可谓发端、生成且流布于秦岭的“红色革命精神”,则更属形塑世界及其中人物品性的重要精神资源。书中既述秦岭之神话缘起,如其脉起昆仑而与古典传说密切相关;亦约略述及晚近八十年间大历史之变。其中故事虽形态各样,几不相涉,然八十余年间历史风云际会、现实天翻地覆、人事代有更迭,等等,皆隐然可见。说书人一如古典思想世界中极富象征意味的“渔樵”之象,身在自然山水之中,似乎占据着超然物外的位置,却可洞悉古今之变、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也端的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然历史人事之变于《秦岭记》中绝非笑谈,人事变化既剧,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却并不颓然茫然,亦未导向“空”“无”。《秦岭记》所开之境大实大虚,大有大无,几与天地上下同流,纵横捭阖、气象万千,乃有指陈“中国”的重要寓意。举凡历史、文化、政治、经济,人事、物事、国事、天下事,皆有极具统摄和象征意味的描画。其不拘固有文体,得古典“文章”要义16,有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之趣,既意在敞开秦岭世界之浩瀚如海、莫知涯涘,亦表明感通世界之法门多端、气象万千。有多少种才情才思,便可开多少种文章境界。秦岭涵纳万象、包容载重、内涵丰富一如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厚德载物,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于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苟能深度感应时代消息,融通古今中西之博大精神,學究天人、沟通物我、视通万里、涵纳万象、包容万物,教万千消息多样传统汇集于胸,不独可开如《秦岭记》般复杂境界,亦属中华文化生生不息之要义所在17。如此,秦岭作为重要意象的丰富的文化精神象征意义,遂朗然如在目前。
人身在天地之间,所能抉发和感通之象可谓多矣。然因“风景之发现”所依托的观念之变,一时一地人所见之境也并不同一。山水无意而人间有情,端赖人之感通发挥,方开自然万象之多样面目。也因此,虽以“内在于天地自然”的观念书写诸神充满、万物云集、横无际涯之秦岭世界,贾平凹《山本》《秦岭记》诸作中却对自然山水之于人之精神的现实影响力较少论及。其所叙述之人物及其生命故事皆发生于秦岭“内部”,或属原因之一。亦即因缺少必要的精神和审美的距离而未能彰显其自“外”而“内”的巨大的成就作用(自然山水所成就之写作者的胸襟和气魄另当别论)。此理如萧驰所论,“山水”虽“内在于有限的天地之间”,却对人间“具某种‘彼岸性’”。即如泰山、庐山、华山在李白的观念中,乃是“通向仙界的门户”,诗人于山顶可“遥见仙人彩云里”。但无论真实距离的远近,“‘山水’于生命的价值”,皆在“心理上的‘远’”。“‘远’是离开这个世俗世界一点,虽然仍黏连着它,却是对另一类价值的看取。”18终南山作为深具文化象征意义的独异“山水”的这一番意趣,极为充分地展现在陈彦《主角》之中。《主角》中忆秦娥的生命故事分宁州、省秦两个重要阶段。宁州在秦岭山中,省秦原型则为西安无疑,故而核心故事之发生,皆在秦岭南北。宁州时期虽然重要,也不乏对自然风物的细致描画,但自全书整体观之,其“风景”叙事之复杂意义远逊省秦时期。进入省秦后,忆秦娥数度面临精神及生活之无可如何之境,亦属其艺术技进于道之重要契机,所涉思想及艺术问题繁多,此不赘述。单论终南山作为重要文化象征之于书中人物的精神意义,其要有二:一为个人身处精神的无可如何之境,彷徨于无地时的隐遁和救赎之所;一为涵养心性,感通天地宇宙消息,而生发艺术创造力的重要空间。前者主要作用于忆秦娥,后者成就的则是忆秦娥的第二任丈夫,卓然独立且于山水可谓精深研几的大艺术家石怀玉。
即便已然成就过人的戏曲技艺,为省秦风头一时无两的重要人物,忆秦娥仍然需要面对来自外部世界种种障碍的挫折磨砺。其时,在偶然发现丈夫出轨,基本确认儿子智力欠缺,又遭遇舞臺坍塌事件,忆秦娥一时间内外交困、身心俱疲,甚至于梦中游历冥府,得见因贪慕虚荣祸及他人而被施以刑罚的种种人物的悲惨处境……当是时也,内外压力如山,忆秦娥已无力应对,遂有暂时寄身尼姑庵的念头。那庵堂“建在几座山峰的夹会处”,远看如“一朵莲花的花心”,真是殊胜的吉祥之象。“山峦的底部,是连成一体的秦岭山脉。而在接近峰巅处,却开出几瓣枝丫来,也就有了莲花岩的美名。”19是处远离尘嚣,颇多“清寒、清凉、清苦、清冷之气”,似乎真可将俗世人间诸般痛苦、烦恼悉数抛却。忆秦娥用心诵读《金刚经》《皈依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经文,或许真有些慧根,也是天缘巧合,几乎“达到过目成诵的地步”。然她虽对上述经文诵读既久,约略也有些心得,但真正教她心意转变,洞幽发微,完成自“觉”的,却是某一日于莲花潭沐浴时住持的现身说法。这莲花潭乃“山涧清泉聚灌而成,仅丈余见方”。妙的是其时天上之月,“正沉浸在清澈的潭底”。那“汩汩流进的山泉,也一次次揉皱着那汪清碧”20,一派禅幽气象,似入清凉门,可开无上智。而主持述及自家遭际及庵中僧徒的过往,更教忆秦娥生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欲以唱戏下化众生、利乐有情之菩提心。依住持之见,“自觉”固然紧要,“觉他”亦不可或缺。她开示忆秦娥,“把戏唱好,让更多人得到喜悦,就是最好的赎罪”。“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21闻见及此,忆秦娥再无“心魔”,故重返省秦,愈发努力精进,遂有此后戏曲技艺承上启下之重要进境。与其技艺精进相伴而生的,还有情感生活的巨大变化。而促发她生活和生命体验之巨变的,便是那个被视为“野人”的艺术家石怀玉。石怀玉长居秦岭深山中,努力以秦岭博大浩瀚及万千生机规避城市中人所追求之虚浮、甜腻、做作、夸张,甚或所谓的“创新”。“他想在人物、花鸟、山水上找到自己的心灵表达方式。”以梭罗《瓦尔登湖》为借径,他“画着自己心中的秦岭风物;种着包谷、大豆、马铃薯;对着山风吹起漫天飘舞的蒲公英”22。其行思及作品所开之境,颇有些魏晋玄学两位激进人物嵇康、阮籍的风度。看他放浪形骸、月旦人物,类乎阮籍之“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他摒弃俗行俗念,与自然山水赤裸相见的狂放行径,则近乎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一任“天质自然”的观念。如是自然观念之敞开,“须在一切社会人为的礼法和秩序之外,须以散漫和偶然彰显自由,人于其中,亦傥然无措,肆意为之,无须机心”23。他深爱忆秦娥,甚至于为她似傻如狂,便是因她技艺过人却朴实自然,不事雕饰,常素面朝天。他渴慕并追求人生的快意,对一切生命的伪装皆深恶痛绝。他在山中独立作画时,常赤身裸体,甚至于在狂风暴雨之际裸身狂奔,呐喊屈原的《天问》,朗诵李尔王濒临癫狂之际精神开阖的大痛苦、大迷惘的典范诗句……正因胸次悠然,可与自然山水上下同流,石怀玉深谙高山性情而能将之浑化入自家艺术法度。他的艺术作品,颇得自然山水及其所成就之生命的灵动与率性,可谓超凡脱俗,一派天真,有山水自然真性情,无人为匠气斧凿痕。他将秦腔解作大秦岭之魂魄,将忆秦娥视作秦岭精气之所结,乃是将“秦岭山脉的所有苍凉、浑厚、朴拙、大气、壮美、毓秀”皆集于一身。他以忆秦娥大气磅礴、挥洒自如、精妙绝伦也堪称炉火纯青的戏曲技艺为参照,去理解和剖析他心中的大秦岭。秦岭浩瀚,混沌也神秘,亦是忆秦娥作为普通女性和秦腔艺术家的特点所在。他于秦岭长期涵咏并尝试深入理解忆秦娥时日既久,便在灵感忽然而来之际为忆秦娥造像,叫她卸去伪装与天地自然赤诚相见,叫她侧卧木椅之上,与背后广阔无边之秦岭世界彼此互衬、水乳交融。这一成为他艺术生涯不可有二的重要作品以“秦魂”为名展出,叫俗世中人深感震撼。人乃万物之灵,总有若干特出人物能得山水清气,可集天地大观。忆秦娥对此虽无自觉,却以其坚忍不拔之志和过人的天分成为一代秦腔大师,开戏曲艺术前所未有之全新境界。此属艺术家感通天人宇宙,洞悉山水精髓,打开人与自然交互感应、互相成就之阔大境界的真实写照。此间终南山(秦岭)作为文化象喻的复杂意义就此朗现。若不自设藩篱,则宇宙万象、世间万物了无规矩、殊乏章法。以我观物,则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以物观我,则天地、山石、流云、山风皆可开艺术创造之不同面向。忆秦娥以秦腔的修习为中介,得大秦岭之精髓;石怀玉则以忆秦娥为介体,得以切近并艺术性地表征秦岭之魂魄。秦岭作为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独异存在以及形塑、涵养超迈之艺术人格的复杂意义,就此表露无遗。其所蕴含之天人感通的复杂意趣,也教石怀玉为之痴、为之狂,也为之生、为之死。此亦属大有深意之重要一笔。
石怀玉所能感通之秦岭气象,论精神与魏晋玄学所开之自然观念相近,论境界则庶几近乎王维《终南山》诗中所持存开显之盛唐博大胸怀、雄浑之气所熔铸之世界面向。此境看似简单,却意义独具,乃晚近十年终南山叙述的要义之一。将此观念再度推进,重解人与自然关系古今之辨的全新面向,则终南山所蕴含之更为复杂的义理,不独容括人与自然互动共生之复杂关系,亦可开出天人宇宙交互生成之宏阔面向。《周礼·保章氏》有言:“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以十有二岁之相,观天下之妖祥。”24如是观念及其所开启之世界理解,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却借此可以建立天地之间的对应关系,为感通天人宇宙的路径之一。在陈彦新作《星空与半棵树》中,如是天地对应虽未有“以观妖祥”之意,然人事的渐次推进所致之对自然本然状态的毁弃,却是一时期重要的现实问题。如《秦岭记》中刘争先带领村人拼尽死力改河造田,一时也成效卓著,孰料多年后一场大雨,一切复返如初,足见人事之有限,自然之无常。《星空与半棵树》以具体的现实事件为发动,却打开了极为复杂广阔的世界图景。其间温如风、安北斗及北斗镇数任领导的现实作为,属人事的典范;而在人事向自然掘进的过程中,那一只颇具灵性也颇能感知人事与自然之变的猫头鹰的自语,构成了该作另一种视野。该书核心故事的发源和具体展开,泰半集中于秦岭深处之北斗镇。那北斗镇颇有些来历,乃是与天上北斗七星对应之所,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之宇宙生成论的复杂寓意25,却已无有汉一代天人合一及星土妖祥26之神秘意味。在温如风等人执着于现实的利害难以自拔几近癫狂的同时,热爱星空的安北斗虽也有家庭的变故,人生的无奈和无力,却将眼光投向广袤无垠的宇宙,并以其对大地与星空的交互参照完成了对个人生命际遇的超克。如此,人事—自然—宇宙(天人关系)约略可以总括该书层层开显的宏阔视野。此境近乎中国古典山水观念所开启之最具典范意义的世界感觉。不同于欧洲文艺复兴以降之主客二分的自然观所想象之“风景”,中国诗人承自“远古泛自然神论余绪”及“气化自然观”中所诞生之“风景”,“一开始即彰显浸渐和缠绕诗人身体的山水氛围和光韵”。此观念之至境,为一种独特的冥契经验,其要在“感应山水时倏然体验到与宇宙终极性的合一状态”27。安北斗所习得的天文知识基本为现代以来的科学观念,绝少中国古典天人关系的世界感觉,然身在中国古典文化积淀极深的秦岭山中,即便无意识之间,古典思想所开显之世界观念仍影响甚至形塑了他感通天人关系的方法。此书故事起笔于新世纪初,约略延伸至当下。其间人物发展观念的转变,不仅表征着时代精神的结构性调适,亦重开新的人事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天人合一之境28。当此之际,秦岭再度呈现出其博大浩瀚、涵容万象且表征地理和文化中国的重要意涵。其所呈示之天人和合之境,則有超克目下世界盛行之鄙陋自然观的重要现实实践义。
《山本》《秦岭记》《主角》《星空与半棵树》重心并不相同,观念也颇多差异,但皆属感通晚近数十年现实变革、观念递嬗的有意味的文本。其所呈示之终南山(秦岭)作为文学风景重要的变容,因之并非仅具地方性意义,而是与同时期中国乡土叙事新变之一种足相交通,为极具时代内涵的重要面向之一。如稍放宽视野,不拘于叙事虚构作品所开之象,则目下文学“风景”之变,可与时代正在行进中的现实直接对应之处不在少数,亦包含切近目下乡土叙事“风景”之喻的重要进路。究其根本,其所敞开之境与前述虚拟作品并无不同,可参照理解。如北距长安县皇甫村三百余公里的延安索洛湾,正在发生《创业史》之后近七十年间最具历史、精神和现实意义的风景之变。而阿来《云中记》中巫师阿巴数十日的“安魂”之举及其与云中村偕亡的选择背后复杂宏阔的精神寓意,庶几近乎贾平凹《秦岭记》之所为作。其他如余艳《新山乡巨变》与周立波《山乡巨变》间互文关系所开启的表征新时代乡村剧变的重要意义,李约热《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中所展开之乡村现实图景及其隐忧,季栋梁《西海固笔记》详述之西海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罗伟章《下庄村的道路》抉发彰显之精神气象等,地域皆有不同,观念也并不全然同一,却尽皆朗现新时代乡村风景全新变容之宏阔图景。如以秦岭指称中国,为总体整全之象,则上述种种基于不同地域经验之文学表述,或如秦岭中诸峰竞起、山鸣谷应、横无际涯、气象万千,共同呈现文化中国之“顶天立地,势立四方,混沌,磅礴”和“伟大丰富”。故而,终南山(秦岭)的变容所彰显之意义,不拘古今,无论中西,乃有表征于中华文化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之后所持存开显之深具历史和时代意涵的新天人关系之独特境界,不独蕴含文学世界“风景”开显之虚拟义,亦具更为复杂宏阔之社会实践义。深度抉发中国乡村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复杂意涵,此或为重要进路之一。
【注释】
①关于终南山与南山及秦岭之地理关系,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论者说法并不全然相同。因篇幅所限,本文不作细致辨析。读者若有进一步探究的兴趣,可参看王陆健:《从王维到范宽——终南山与唐宋山水画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第4-17页。以“终南山的变容”为题,既因终南山在中国古典诗文中出现较多,故以之指称南山(秦岭),又因此题可与川合康三同名文章所阐发之观念相参看,后文不再说明。
②③毛凤枝撰;李之勤校注:《南山谷口考校注》,三秦出版社,2006,第3、1页。
④13贾平凹:《山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书前题记、第522页。
⑤如川合康三所论,“盛唐人共有的安定的世界观”,乃是诗人将“认知对象扩展到了眼睛无法看到的世界尽头,天地世界都是可以认识的对象”的博大胸怀生成的基础。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中唐文学论集》,刘维治、张剑、蒋寅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79页。
⑥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第2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第37页。还如蔡翔所论,此种“人事”与“自然”观,可追溯至毛泽东《愚公移山》:“正是在这篇演讲稿中,毛泽东通过‘愚公’和‘王屋山’的隐喻,表达了对人类(革命)意志的一种高度的也是夸张的肯定,同时也重构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关系,即是人对自然的征用、征服和改造的关系,所有人对自然的敬畏则被视为一种迷信。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这一演讲中的核心思想实际所构成的是社会主义时期的生态哲学,同时包含这一哲学对自然也是对人的生命的看法。”出处同上,第252页。
⑦⑨柳青:《创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第38、309页。
⑧182327萧驰:《诗与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第638、622-623、623-624、630页。
⑩杨辉:《“未竟”的创造:〈创业史〉与当代文学中的“风景政治”》,未刊稿。
11此为借自萧驰的概念,可参见萧驰:《诗与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第622页。
12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中唐文学论集》,刘维治、张剑、蒋寅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70页。
14南怀瑾、徐芹庭注释:《周易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2017,第400页。
15贾平凹:《秦岭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第261页。
16杨辉:《作为“文章”的〈秦岭记〉》,《文艺报》2022年6月15日。
17此书所开之境作为精神境界创设之重要意义,可以杨儒宾论屈原时所言为参照:“就神话的历史之标准来讲,遂古之初,民神是可以自由沟通的……‘民神不杂’,是人神不能直接交通,或社会文化理性化以后的产物。而且‘绝地天通’,也并非是旧有礼乐秩序的恢复,而是对于人类错误行为的惩戒。此后,人的世界缩小了一大半,而且所剩下的部分,又是其中最不理想的‘人’之世界。”见杨儒宾:《离体远游与永恒的回归——屈原作品中反应出的思想形态》,《编译馆馆刊》第22卷第1期,第34页。
19202122陈彦:《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第623、639、641、794页。
2426王洪军:《天文分野:文学地理学的思想来源及意义》,《文学评论》2022年第2期。
25邱靖嘉:《“普天之下”:传统天文分野说中的世界图景与政治涵义》,《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
28韩震:《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哲学研究——兼论构建新形态的“天人合一”生态文明观》,《哲学研究》2021年第4期。
(杨辉,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陕西经验’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FZWB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