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霁
纪录片被称为“社会和人类生存之镜”,其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能把我们的眼界和足迹,引向我们无法企及的地方和领域,也让那些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变得更有价值。从与科学纪录片结缘的那天起,张力就肩负起传播科学精神的责任,努力让科学真正成为大众和全社会的财富。
张力:国家一级导演,中国电影金鸡奖获得者,中国科教影视协会常务理事,中国视协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副主任,首都纪录片发展协会科学纪录片专业委员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客座教授。代表作包括《增长的代价》《诗人毛泽东》《科教兴国》《消逝的大河桥》《瓷路》《海昏侯》等。
《教育家》:当年,您因何与科教传播事业结缘并致力于科学纪录片的发展?
张力:1984年,我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还是由国家统一分配,当时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刚好有工作名额,而我因为大学期间喜欢摄影,是学校学生摄影协会的主要成员,就被分到了科影厂,这一干就是大半辈子。
虽然我大学时期学的是文科,但其实理科也是我的强项。那年,离我高考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有一天做题做累了,就从父亲的书架上翻出一套书看。那是由我国杰出历史学家范文澜所撰写的《中国通史简编》,虽是繁体字竖排版,但内容引人入胜,有历史课上从未讲过的历史人物故事,也有各历史时期精彩的社会生活,我一下就产生了强烈兴趣,同时做了一个有些“疯狂”的决定——改学文科。
这个决定遭到了学校的极力反对,毕竟我理科成绩很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考一个不错的大学。但我打定了主意要学文,于是在不得不参加理科高考的时候,我每张卷子基本上只答一半就交,生怕考上。第二年,我拍着胸脯向学校和父母打包票“学文科我也能考上重点大学”,后来就进入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这个经历给了我很大启发,无论学什么、怎么学,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激发兴趣。一直以来,大众普遍认为科学是曲高和寡的,离自己的生活有距离,其实不然,除了深奥的自然奥秘,我们每天的所思所想所做,皆有规律,皆是科学。而我们所强调的也不仅仅是狭义的科学,更是一种科学精神,是让人用科学态度来对待和分析事物。
早在20世纪50年代,周恩来总理就特别强调要“寓教于乐”,因此我国早期的科教片基本是通过电影的形式呈现,后来电视媒体普及之后,逐渐由电影院转入大众视野。过去,中国的科教片和纪录片专注于直接宣讲科学知识,通常内容较为单调。而我想要做的,是一种更能吸引大众兴趣、以讲故事模式进行、于潜移默化中培养大众科学精神的纪录片。2001年,我和同事们在国内首次尝试拍摄一个悬念式、故事化、情节化的科学纪录片栏目《发现之旅》,让观众感受探索未知世界的乐趣,掀起一阵被业界称为“科影现象”的热潮。其中有一期主题是《消逝的大河桥》,讲的是在山西省永济市,传说曾经存在过一座唐代大型浮桥,我们跟随考古学家的足迹,找到了被黄河泥沙深埋的铁器群,一步步揭开了这座桥的传奇故事。这个片子深受观众喜爱,拿了很多奖,也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灵感——传播科学知识不能一味灌输,只有“授之以渔”,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潜移默化地培养他们尊重科学、探索未知的精神,科学教育才有可能继续深入下去。
《教育家》:在科教兴国战略背景和建设科技强国的美好愿景下,您如何定位科学纪录片?“双减”背景下,科学纪录片如何与教育紧密联系?
张力:科教兴国战略是总结历史经验和根据我国现实情况作出的战略部署,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必然抉择,也是中华民族振兴的必由之路;建设科技强国,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重要战略支撑,对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具有重大战略意义。二者指向一个共同内涵:提高人才培养的科学化水平,提升中国公民的科学素养,推动科技创新与科学普及两翼齐飞。
近年来,历次中国公众科学素养调查数据均显示,科学纪录片正加速成为中国科学传播的主力军,是进行有效全民科普的重要载体。公众需要了解科学,科学也要贴近公众,而科学纪录片恰好是二者之间的桥梁。作为一种传输科学文化知识、推广先进技术经验,为广大群众的社会生活、工作学习等服务的文化产品,科学纪录片以科学精神为背景,以科学方法和科学视角揭示科学内容,通过对事物敏锐的观察、对生活深刻的感悟、对社会深度的洞察、对人生理性的思考,揭示出科学传播永恒的价值,这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教育。
理想的教育状态并不是力图把所有的知识都告诉孩子,而是要“埋一个包袱”,利用他们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勾起他们探索未知的兴趣,让他们实现深度学习。同时要大胆鼓励孩子们的质疑精神,质疑与好奇心,是追求科学真相的驱动力。我的同事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寄住在一个本地家庭里。这家人非常好客,经常与他探讨中国的人文风土。每次交谈,这家的孩子都特别投入,总是用五花八门的问题表达他对古老东方国度的好奇。有一次,孩子放学回家,忽然和我同事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华工在美国修铁路的故事?”同事很惊讶,好奇一个美国小学生为什么会关注与他并不相关的150多年前的事。询问过后得知,原来是学校希望学生通过自己的调查完成一篇论文,而寄住家庭的孩子因为对他讲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想要了解中国人与美国的发展有哪些渊源,于是在图书馆查到了华工修铁路的历史。最后在同事的帮助下,孩子完成了自己的论文,并且把这段历史文化讲给更多人听。
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质疑精神和好奇心的重要性。对于纪录片而言,好的故事情节可以点燃孩子的好奇心,培养其质疑精神,是素质教育的有效工具。此外,教育的根本任务是立德树人,文艺的重要使命是培根铸魂,纪录片真实性与艺术性相统一的特质,使其具有其他教育手段所不及的教化功能,是最好的影视教科书。尤其是“双减”背景下,孩子们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学校的教育工作也向着“提质增效”的目标迈进,这正是科学纪录片发挥教育功能的大好时机。
除了可以作为教师教学的补充资源,让学生体会课堂之外另一种轻松有趣的学习样态,纪录片还可以通过人类共同的人文情怀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三观”,丰富其社会认知和经验。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小看青少年的理解力和好奇心,认为严肃的纪录片他们“看不懂”也“不必看”,其实不然,纪录片带给他们的学习驱动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充足。因此,只要是孩子感兴趣、能看进去的纪录片,我都推荐他们去看。
目前,科教影视与教育的合作尚处于一种“自发”状态,基本都是学校、教师、家长或学生个人自发寻找纪录片资源,尚未形成系统的科教影视教育体系。要想充分发挥影视资源的教育功能,还需家校社通力合作。
对于学校或教育部门来说,可以加强与发行方或相关组织机构的合作,将科教影视资源融入教学、课程,充分激发学生学习兴趣,补充课外知识,实现深度学习和跨学科学习。对于家庭来说,要为学生留足自主学习的空间和时间,充分信任和支持孩子一切主动探索未知的活动。对于社会来说,要注重科教影视作品的教育意义,用优质的纪录片资源、多元的知识传播渠道支持人的全面发展、终身学习,将科学精神的种子传播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教育家》:纪录片如何帮助青少年触摸社会、培养科学素养和人文情怀?
张力:我们都知道,读书可以改变气质,丰富阅历,让你足不出户就能看尽世间百态。其实,好的纪录片也是如此,它就像一位优秀的老师,带着我们时而飞向宇宙,时而潜入深海,时而穿越时空,引导孩子探索自己无法抵达的地方。无论是新闻纪录片、历史文化纪录片、理论文献纪录片、社会现实纪录片还是自然科技纪录片,都蕴含着珍贵、丰富的教育资源,是青少年了解社会生活、历史文化和科学真理的视窗。
比如《门捷列夫很忙》这部片子,以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动画形象为串联,在课本之外给学生们提供了有趣的思考:“门捷列夫为什么很忙?”“门捷列夫为什么会想起来弄一个元素周期表?”通过充满趣味性的知识介绍,带领观众了解化学元素发现的历史,认识对于宇宙和我们最为重要的氢、氧、碳、氮元素,领略元素的威力及其功用,等等。这些内容可能并不能解答孩子们所有的疑惑,但一定会在枯燥的书本知识之外激发他们探索化学的兴趣。《手术两百年》则是中国纪录片人第一次去探知、追寻现代医学的发展史,让青少年了解人类为与疾病抗争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不仅是这两部作品,大部分的自然科学纪录片都能够跳出学科教学的桎梏,用丰富的素材引领学生主动学习、深度学习。
再比如历史探秘题材的纪录片《海昏侯》,从一场失败的盗墓引出长达七年的考古发掘,细致记录了海昏侯大墓三年多来的考古发掘全过程,以海昏侯戏剧性的一生为线索,讲述西汉时期的政治、社会生活,以及现代考古知识等丰富的内容。海昏侯的故事可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珠,但从这一滴水珠中,我们得以窥见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智慧的结晶。在历史教学之余,不妨用科学纪录片作为“消遣”,既能丰富学生的人文素养,又能培养学生跨学科学习的意识和能力,学会用科学方法解决问题。
此外,纪录片在德育、培养学生社会情感能力、丰富学生社会生活等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西南联大》以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等近现代的名家名士艰难办学、推动社会思想解放、培养有志爱国学生等一系列故事,弘扬团结一心、百折不挠、自强不息、为国奉献的民族精神,有助于培养青少年爱国精神和民族认同感;《人间世》中的人间百态映射出中国人面对生老病死的真实感受,引发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探究,于青少年而言是一场生动的生命教育;《舌尖上的中国》以美食为线索,带领青少年了解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地域特色等,涵养其人文素养。而更多社会纪实类的影片,如《地大物博与中国人》《人生第二次》《守护解放西》等,都是青少年了解社会生活、探究社会发展规律、培养道德法治意识的生动素材。当下,青少年被“内卷”“应试”等裹挟前进,很少深入参与社会生活,而社会类纪录片本身就来自真实生活,能丰富青少年的社会情感,同时引导其以理性的态度审视人类社会的发展,勇担己任。
纪录片以独特的视听、情感和哲理思考,以及多方位、多视角的故事讲述,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传达给青少年,增强他们认识世界、辨别是非的能力。
《教育家》:如今,网络已经成为青少年学习和交流的重要空间,他们从网络汲取知识、触摸世界。新时代,科教传播如何应对青少年学习的新特征、新需求?
张力:在新的媒体环境中,网络知识平台逐渐兴起,青少年在互联网语境下的学习状态呈现出碎片化、泛化与专业化、主动化、共享化等趋势。以B站为例,多年前兴起的“弹幕文化”可谓开创了实时共享交流的先河,对一个泛知识类平台来说非常难得,其他媒体平台也有评论、转载等功能。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青少年非常渴望表达自我,对无尽的科学知识也求知若渴。过去一段时间,对于青少年接收网络信息的处理方式主要是“堵”,比如严格的审查制度、家长控制等,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变堵为疏”,以需求驱动的方式对科教资源进行分类,丰富科学的表达方式,用更现代化的方法,如影音、游戏、虚拟现实等手段传播知识,用更多优质内容引导他们思考、学习。
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时代,我们的知识输出速度和质量都要提高,以满足青少年对多元学习的需求。最关键的,是要“讲好故事”,要接地气、有个性,不仅要让青少年看懂,更要让他们爱看,真正把科学精神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