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甫跃辉
梦见在老家写小说。小说里的人物
到了相对无言的时刻。而我周围的事物
都在暗下来。纸面的积雪更甚白日
耀眼而冷,阒寂无声——
无人敲门,鸟雀也不来拓一行脚印
我起身在院子里走,腹声如鼓,僵硬的关节咔咔作响
骑单车出门,去往小学的方向
校园的围墙,仍保持着我小时候的样子
烧烤摊的白炽灯,在围墙拐角处亮着
它在等放学的学生,也在等多年后的我
我不紧不慢骑着车,经过不紧不慢的稻田
稻田四四方方,被绿色和寂静填满
近了。夜风
轻轻一吹
灯熄灭了。夜风——
轻轻地,持续地,吹——
我停下单车,站在半路
这时候校门开了,学生们羊群似的涌出来
他们新鲜的声音,溢满昏暗的道路
南边的一片藕田边,他们
像荷叶一样展开,像荷花一样绽放
我多想加入他们,但我只是远远地站着
山总是高。梦中的一样,也有
不一样的地方,高高的山可能倒置在头顶
怎样爬上一座倒置头顶的山?
或许只用坠落,从低处坠入山顶?
我总看见自己身处低处,这么想着
山就翻转过来了。我如沉重的雨滴悬在高处
头顶向下,瞄准一座山的顶部
怎样从高处爬上山顶?降落和上升同样困难
——我为何非得去山顶呢?
我为何要么在高处,要么在低处?
这些问题把梦撕开一道口子,现实的逻辑
从耳边吹进来,梦里的山更具体了:
青郁而蓬勃,如一朵绿色的渐渐远去的云
在我的四周环绕,淙淙的流水声
啾啾的鸟鸣……我醒来时,天色向晚
家里没一个人,楼下没一个人,这世界没一个人
梦里仍然有那么多条河挡在面前
每一条河都在等一个人泅渡,每一个梦
都在等一个失眠的夜晚
夜晚的灯火明亮而又幽暗,仿佛被时间磨损的
浑身釉质和刀伤的青铜,叩之铮铮然——
明亮的声音,是梦里一条大河的反光
河面宽阔,波涛不兴,没有一叶小舟可渡
我亦不能飞身而过——梦的不自由,在一条河边
暴露无遗:一整条河是一整片水被拘在狭长的房间
一整条河是不可止息的流动,是鹅卵石恒久的反抗
一整条河在梦里,让梦变得水汽淋漓
也让梦变得跌宕起伏、捉摸不定
即使一整条河醒来了,我仍在梦里守着河岸
在这交互的时刻,有没有人看见
一条赤裸的河,在无梦的人间游荡?
那么多鱼活在梦中的水域。我一次次
在梦中遇见它们:它们影子般穿过水草丰沛的夏日河底
来到冬天厚实的冰层底下,吐出气泡
气泡上升并破裂,是一个个脸色惨白的太阳
有时候,冰层只是虚设之物
它们急速游动,跳跃,溅起水花
水花落在我脸上,发出潮湿的声音
我有时就此醒来,有时继续梦下去——
梦在幽暗的隧道里滑行,这些鱼变得硕大
并且长出翅膀,从水底起飞,带着
淡水或海水的腥味儿,扑我满怀
我说不清楚是兴奋,还是想要逃避
很多时候,我会就此醒来——
偶尔,我会继续梦下去,梦穿行在大雾里
雾没有方向,是柔软的,又是坚硬的
我近乎绝望,而终于麻木地置身鱼群之中
鱼群游弋,无声,明亮
我不得不醒来,在一种淡泊的寡味里
出于好奇,我查过梦见鱼意味着什么
《周公解梦》上说,意味着将有好事发生
也可能预示着疾病和失败
我从不相信这些,却发现梦里的鱼
更深地看向我,用它们永不闭合的黑眼睛
当我写到松脂
我是说,用键盘打下这两个字之前的一瞬间
忽地闻到松脂的气息,再要去闻
怎么也闻不到了
在一篇文章里,我写到过世的
小学班主任。次日睡醒前一刻梦见他
我说:“余老师,我去找过您的,您家里没人。”
他说:“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三十棵松树。
你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也闻到松脂
青涩的,清冷的,还有一点儿日光稀薄的暖
冬日的风,正吹过南方蓊郁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