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立彦
生命是一个任务,
也仿佛礼物,
因为任务总是交给被信任的人。
像骄傲的士兵,
我们每人领得了自己的一份。
从此我们总能感到一种重量,
有时我们听见天空无声的责备。
我们领得了各种故乡和童年,
各种事件的组合,
像用不同的火检验一种金属。
作为奖励,
每个白日之后我们会得到一个夜晚,
每一年我们会得到一个盛大的春天。
我们期待在最后的时候,
自己能够说:
我一路上穿过了许多风雨,
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
仿佛不肯散去的雾,
它所覆盖的土地,
无法照进阳光。
仿佛河中的一块礁石,
妨碍水流,
被船只所憎恨。
我们各自抱着这样的物体,
仿佛它们是我们的孩子。
如果花朵中隐藏着铁屑,
它们如何开放?
万物自得,
只有我们梗在自己渺小的故事里。
我们是自己的泥沼。
世界这样浩瀚,
我们为何缠绕在一团线中?
时间没有溶解它,
但会带走它,
因为时间会带走我们。
秋天的树上挂着一颗果实,
如同红色的珊瑚珠。
它的前身是春天耀眼的花朵,
迅速开放,又迅速结束。
然后它缓慢地生长,
用了一年的时间。
每天它吸收一点阳光,
每个夜晚让阳光沉淀。
看起来它一天天几乎没有不同,
因为它的世界以年为单位。
它会在秋天恰好变甜,
那之前是漫长的准备。
没有什么能使它加快速度,
时间是它最重要的养分。
每粒米,每棵树,人,也是这样的。
虽然人们常常缺少耐心。
今天,我来勺海看荷花,
因为它们不会去看我;
因为别的一些湖里的荷花,
都已经被清除,
怕它们会迅速占领一切水面;
因为我不记得去年的荷花,
去年那个空白的夏天;
因为每一次荷花都让我吃惊,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那样高而直地站在水里,
谁调制的那种颜色;
因为夏天并不是很长的,
每个人分到的夏天并不是很多,
而昨夜有一场风雨,
你看,有几片粉红的花瓣已经掉落。
我们不断地生长头发,掉落头发,
生长皮肤,剥落皮肤,
但看上去还大体完整。
十根手指,十个脚趾,
数目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没有变过,
颅骨和五官维持着旧的比例。
麻烦的是维持我们的灵魂,
那由许多碎片组成的没有形状之物。
不时有碎片掉落,需要修补,
就像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指,按回原处。
有的碎片生出苔藓,
有的碎片化为岩石。
有几次,天空骤然传来雷声,
那些碎片哗啦啦地响,仿佛要散开,
然而终于慢慢粘合在一起。
就像一条航行已久的船,
一些桨、救生圈、水手已落在海中,
一些桅杆已经折断。
然而它依然在移动,
拖着一条长长的航迹。
猫是一个复合体,
由一只猫和一条独立的尾巴组成。
有时候,猫睡熟了,
尾巴还醒着,
喜悦地摇摆,
像另一个兴奋的动物。
有时候,猫很激动,
而尾巴保持镇静。
猫仿佛有许多事要说,
但它无法说出人类的语言,
它的脸上无法有人类的表情。
而它的尾巴是善于表达的,
发明了一种手语。
我拍猫的时候,
常常单独拍一拍它的尾巴,
它也辛苦了,愿它也如意。
乐观主义者需要驳斥那些反证:
食物链,地震,战争。
悲观主义者则需要反驳
阳光,爱,孩子,花朵。
叔本华每天吹笛子,散步,
期待着第二天吹笛子的时间。
我想卡夫卡曾经大笑过,
就像所有人一样,
虽然他笔下的人们没有笑容。
世界仿佛一个轮盘。
有的人把赌注押在冬天,
有的人压在春天。
既然都可能是错误的,
何不选择一个闪光的错误?
两扇门通向两种梦境,
何不走进那个更美丽的梦中?
因为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们的筹码——生命,
最终总之将失去。
我听见黑暗的池塘里,
一只青蛙的鸣声。
青蛙也许在对岸,
也许在某一片水草上。
它的声音在整个夜里。
我无法把自己见过的青蛙,
它小小的身体,
与这声音相连,
就像我无法把布谷那种普通的小鸟,
与春天树林里的声音相连。
青蛙仿佛一个男孩在高歌。
它的声音只有一种色调,
就是欢乐。
一切在真正到来的时候,
都是可以承受的。
人已经承受了过去的一切,
还将承受未来储备的一切。
因为人其实是一种弹簧,
可以无限压缩,拉伸;
是一种海绵,
在仿佛吸满了水之后,
还能收下很多水。
因为人是聪明的,
善于说服自己。
大山远远看去不过是一道弧线。
在宇宙的秩序里,
不存在重物。
在战斗的人们中,
他并不战斗。
在建筑的人们中,
他并不建筑。
他的劳动有时在梦里进行,
而且常常不结果实。
他带着一把琴,
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走,
很久也不会遇到一个与他相似的人。
他也许会失去故乡,失去双目。
也许他所侍奉的神,
为了让他专心于侍奉,
使他无法从别处得到满足。
读到他三四岁的时候,
我蓦然想起,
他已经死去。
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我迷惘于一个死者那样遥远的童年。
然而仿佛比我自己的童年更近。
我的童年已经冷却,
而在另一个空间里,
他的童年正在发生。
我迷惘于一个早已停止了呼吸的人,
如何存在。
我看见许多没有身体的灵魂,
在世间飞翔,不需要翅膀。
晚上他们寄居在书里,
或者来往于人们的梦。
而在有身体的人海中,
许多灵魂已经枯萎,模糊,
如同幻影。
人们羡慕飞鸟,
不知道鸟有没有羡慕过人。
它们是否注意到了人的异样,
还是觉得人只是地面动物中的一种。
它们有没有指点着人的高楼说:
“你看人的房屋多么坚固。
你看人的孩子不害怕冬天。
人的食物准时摆在他们面前。
人可以活到如大象一样长久。
人无处不在,
人的种族多么昌盛。”
鸟只是继续生活在人的城市里,
如同从前在树林里。
它们和别的生物都并不发出赞叹,
这使人的胜利仿佛也减低了价值。
在明天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
我去看那座树林。
它每一天都变得更加空旷,
仿佛漫长的告别。
是鸟雀的欢乐时节,
它们在草地上忙碌,
如同跳动的落叶。
擎着棕黄叶子的玉兰,
仍能叫作玉兰吗?
像那些劳作了一年的农人,
树停止劳作,
已经为明天做好准备。
它们抖落柔软的部分,
只保留骨骼与根。
仿佛善意的提醒,
说最冷的日子正在过来的途中。
树攥紧了拳头,
准备迎受那最后一击。
每一根树枝都是僵硬的,
仿佛折断了也不会疼痛。
松鼠即将用尽自己的食粮。
奇怪的是那些小鸟,
它们依然那一身单薄的羽毛,
但并没有露出冻馁之色。
仿佛没有什么能损伤它们的热情。
它们的鸣声依然响亮,
空荡荡的林中飞满了翅膀。
我不知道荆轲如果生活在今天,
会怎么做。
他会以怎样的勇气,
面对无边的世界,
那没有悲剧感的,
不欢迎英雄的。
就像一只鹰,
他会怎样忍耐低矮的屋檐,
一个个缓慢的夜与日,
当并没有敌人,
敌人就是时间和他自己。
有什么事业是为他准备的?
有什么功绩是只有他能完成的?
我看见他拿起锋利的匕首,
一次次向空气中刺去。
秋天其实有很多花朵。
红的、白的月季把自己高高举起,
献给天空。
朝荣正午时并没有熄灭,
在铁的篱笆上,
吹着轻巧的丝绒号角。
一丛丛黄菊、紫鸢、大的星、小的星,
蝴蝶在其中翩跹,
一如昨日。
明亮的阳光下,
它们都在自己最好的时候。
它们不介意已经是秋天,
或者不知道已经是秋天。
三十年默默的小职员。
每天上班、下班,沿着同一条路线,
一天天变老,
那不变之中唯一的变数。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个面具。
他是地中海许多王国与帝国的歌者,
携带着它们的光荣和废墟。
邻人们以为他是一个邻人。
当他在楼梯口出现,他们不知道,
他正驶向伊萨卡,
或者坐在宙斯身边。
他在地中海上空飞翔,
当他的身体在办公桌前写着文书,
像蝉蜕一样。
他俯瞰那些王国与帝国的时候,
有时也看到桌前的自己,
同情会攫住他,
然后他向更高更远处飞去。
贫穷和无名压迫着他,
使他尖叫,
使他早死。
然后这些都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现在,他的影子上堆满黄金。
如果那黄金中只有一小块儿属于他,
他就不会尖叫,早死。
当他看到这一切时,
是感到其中的反讽,
还是喜悦于自己的胜利?
我想象他站在某一场拍卖会的角落。
然后他走到那幅画前,
困惑地说:“抱歉,先生们,
我觉得这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