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到太原
——吕梁札记之三

2022-11-11 18:54
山西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太原黄河

金 开

黄土高原

又回到了我的发源地。

刚下过雨,天晴云开。母亲种的青椒茄子西红柿豆角,都已结实,累累垂于枝间架上。雨后的西瓜地,是不能进去的。一颗颗瓜,一条条蔓,长得真是气派,放眼看去,卧虎藏龙。群山出浴,青碧排空,风也清新湿润,呼吸之间,恍然明白人与草木才是息息相通的。村里最高处的庙梁上,那棵几百年的老榆树,孤独地圪蹴在蓝天之下。

这里穷是穷了点,可是,又不是土地的错。你看,只要给点雨水,它就五谷丰登,万类葱茏。过去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与太平洋印度洋有什么关系。东南季风三年不来,有的人一辈子就娶不上媳妇了。

对面是长梁。长梁下一弯湿地,是崖口。崖口悬地百尺,土甚厚,全坐在石盘上,过去地湿水丰,一坡好地,庄稼比别处的更显深绿。岩口石壁上夏天直挂潺潺水帘,冬天倒竖冰凌宝塔。而今水涸,只长一塄酸枣。湿地也已退耕还为草坡。

崖口曾有爷爷的一块自留地。因为离家较近,爷爷就在这里种豆角,夏土豆,红薯,胡萝卜,西葫芦,芫荽,葱,芝麻等,以供日常食用。我和弟弟妹妹们常来崖口采摘,也懒得采摘,主要是玩。烈日炎炎,玩会儿就累了,就坐在大大的独帚草的影子下,吃胡萝卜,看爷爷采摘。我想,爷爷是个好农民,有一天我要种地,就像爷爷这样种地。过去村里的人们讲究不知其人而观其地,谁种的地像谁。爷爷是个好农民。

现在我长大了,农民还是农民,不过是不种地的农民了。而爷爷就埋在对面的西山梁,已是黄土一抔。我站在三十年后的村子里,看着三十年前的那一弯湿地。看着这些山梁土坡,峁塬沟壑。这里是黄土高原。历久以来,人们皆以风成说来解释这片高原的前世今生。我也是黄土啊,那么我这一百二十斤黄土,在宇宙大爆炸之初,茫茫太空,无数尘埃啸聚,我这点黄土或者什么元素,就随机搭载了这颗星球,散落在西域中亚一带,八百万年前,再次腾空而起御风而行,逍遥数万里,落入汪洋大泽,多少次变成鱼虾水草,地老天荒洪水退去,我以淤泥的模样显露人世,感受山川灵气日月光华,终由黄土而站成人。

如果黄土是我们的原材料,那么,我有多少次都曾是我的历代先祖,是他们胸前的骨头,额上的眉毛,或者屁股上的一点赘肉,或者多少次也曾是他们种过的庄稼,养过的牲口,以及打骂过的婆娘。

我是这土地活生生的一部分。

山水经

我家屏风,是一排山,名为雷腿峁。窑洞后面半里之遥,坐落在青天之外,赭黄平顶,紧紧挨着,自西北向东南一字排开,大的十二座,连上一尊小的,是十三座。小时候曾跟着家人在那平顶上种过蓖麻,葵花,玉米,谷子,也摘过酸枣追过野兔,跳着伸手去采云摸天,从高高的山塄上把尿撒出去,也因为爬这么高的山来干活,气呼呼地想把这些山夷为平地,或者撂了狠话,总有一天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每次从远方归来,开车一过红岩嶂,这排山就扑到眼前来,列阵欢迎我回家。潜山归去,匡山读书,古人选址固佳,可惜夏日多雾,冬日少雪,不如雷腿峁风骨凛然,阳光,星空,大雪,皆如特供。窑洞更是点睛之笔,住在眼里一样的旷朗。雷腿峁下的日子是亮晶晶的。

我家圪塄下面,过去是一口泉,汩汩流出,汇入下面自西北蜿蜒而来的小河,村里叫此泉为大井岩。小河小得可爱,水多时,能冲到膝盖,水少时,刚拂过脚面。水特别清,夏日阳光照在水上,每一只蝌蚪皆作两只游,一只凌空而游,一只伏细沙上游。沿着坑坑洼洼的河滩弯曲流走大约三百步,是数丈悬崖,崖下石壁直凹进去,使得崖头如檐高高伸出,河水从檐上飞流直下,注入下面状如满月的石盘,扬珠散玉,两壁回响,清脆激越。村里姑娘媳妇们常在石盘上洗衣服,各色的衣服晒在石盘上,远望如牡丹盛开。水帘左侧的石壁缝里,青苔斑驳,有泉水潺潺,或悬空而滴,或伏壁而下,聚之小小石潭,是为二井岩。大井岩的泉水清爽纯净,是汾酒,二井岩的泉水甘甜醇厚,是茅台。二井岩的石盘向前百步,层层下叠五米左右,有石坑如巨锅,是三井岩,上游淙淙,石锅里水经常满满的,我们会赤身躺在里面晒太阳,看对面石壁上筑了窝的灰鸽白鸽嘚儿咕嘚儿咕叫着。三井岩的锅装不下二泉一河,水往外溢,继续前行,差不多也是百步左右,又有石坑如大舟者,是四井岩,水坑里有泥沙淤积,我们会从水坑这边接连跳入,手脚并用使劲扑腾,一直扑腾到对面,上岸已是一群泥猴,有乘风破浪蛟龙入海之慨。小河继续向前流,可就没有五井岩六井岩了,奔流五六里,进入蔚汾河,蔚汾河奔流十几里,进入黄河。

三年前,这里修建工业大道,小河,大井岩,二井岩,三井岩,四井岩,全部被活埋。现在,在她们上面,是周道如砥。我没有镇抚一方的大权,没能让工业大道改道让路,留她们在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她们了。

可是,我不甘心。我翻《山海经》,翻《水经注》,里面有吕梁,有汾水,有文水,涑水,湛水,晋水,就是没有我家门前的山与河。山海经水经注,是中国山河的户口本,怎么能没有我家门前的山河呢,我想找机会把她们偷偷补进去,可是,那跟晏子使楚而走了小门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我明白了,像我家门前的山水,天下何其之多,而有多少是入了《山海经》和《水经注》的呢,入了《山海经》 《水经注》的,又有多少山是徒有其名,又有多少水是荡然无存的呢?那么,就记在心里吧,记在笔下吧,我将为家门口的山水另辟属于她们的山经水注。或者说,她们本来就是《山海经》外的山,《水经注》外的水,犹如传说里的方外之人,化外之民,以及那些未入仙籍的妖魅精灵。

黄河

我总是喜欢去川口看黄河。得意张狂的时候,看黄河,消沉颓丧的时候,看黄河,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来看黄河,我和黄河相互熟悉对方的身体故事和各种心情表情。黄河是我的知己,导师,心肝宝贝。

近来黄河瘦了。水气清冽,风波不兴,平平而过,沙岸上几只水鸟且饮且啄,集羽徜徉。孤零零一只铁舟横着,四野阒无人影。下游弯道处青山如钟,钟也不声不响,然而,做一天黄河还是要撞一天钟的。黄河听我这样说,呵呵笑了。

我曾见过晨光暮色里的黄河,见过骄阳皓月幽暗星空下的黄河,见过大漠草原悬崖峭壁下的黄河,见过千里冰封如玉带环绕的黄河,见过暴风骤雨里驰骋纵横的黄河,见过铜汁铁水般翻滚奔腾的黄河,见过静水流深温柔如处子的黄河,曾在青海海东,甘肃兰州,宁夏中卫,内蒙包头,山西吕梁,陕西龙门,河南洛阳,山东济南,无数次看见过黄河,每次都如见大宾,如睹天人,也如看见我的黄脸婆的母亲,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捡石片子打水漂,兴奋得像是头一次看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看见黄河还是说起黄河,我都有身出名门之慨,以黄河以荣,视她为生命之源。

黄河离开星宿海,下昆仑,出河套,本可沿阴山,过燕山,直走华北平原北部而入海,可是造化不止弄人也弄黄河。淮南子记载,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如果黄河是洪水,吕梁就是猛兽,这头猛兽硬生生把黄河掰弯了,黄河在吕梁遭受重大挫折,落荒南去,不想此身一跌,并未全非,先跳壶口,再跃龙门,而后长出了汾渭二河的金色双翼,腋下顺势就孵化出了整个中华文明。大道行简,大川走弯,是吕梁成就了黄河。如果黄河北走燕山,寻了捷径,水经开篇第一注,不会是她。

我也无数次在司马迁郦道元李白的文字里,看见过黄河。古贤今人,但写黄河,我能读到的一篇不落,绝妙处过目不忘,往往成诵。发现只要语涉黄河,他们笔下就有了天地之力,得了江山之助,炳炳麟麟,行气如虹。河出图,洛出书,今天的人们已经知道,河图实乃二十八宿组成的星象图,那么此河诚为银河而非黄河。银河也好,黄河也罢,天枢悠悠,地脉泱泱,以河图洛书为源的文明上游,皆在黄河流域发端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中华文化的第一个象形文字,即是由黄河借昆仑之水在黄土高原上写就,汉字天然的磅礴气象因此而流贯宇宙。

想起上次与朋友看黄河,我们在滩声浪花里纵论古今兴废。黄河龙盘,吕梁虎踞,江山风月本无常主,而闲者自是主人。

界河口

去蔚汾镇,一路向东,过恶虎滩,到界河口,访一口泉。

十七岁那年夏天,跟着姑父跑煤车,从蔚汾镇拉煤,沿这条路翻烧炭山,送往岢岚城。姑父养了两挂东风汽车,他和表弟跑一挂,我和雇来的另一个年轻司机跑一挂,司机叫青了,浓眉大眼,常咧嘴笑着,在驾驶室里上身常脱得只剩白色二股筋背心,露出健美的肌肉,老喜欢停车带我去明通沟水库洗澡,喜欢在上山的路上,打开车窗唱歌,骂娘,吐烟头,讲黄段子解嘴馋。晚上上山,前后都是煤车,盘旋而上,车灯照着车尾,山底排到山顶,远远望去,车流壮丽宛如缓缓飞升的巨龙。路弯而陡且窄,我们的车哼哼爬坡,仿佛在拉着整个沉沉的黑夜勉力上山。这时候,青了是不唱歌的,拉直眼光,左看右看,额头冒汗,心里绷着一根弦,好像在跟汽车一起使劲。如果前面任意一辆车坏了,坐半坡了,所有后面的车就都熄火吧,下车尿尿,上车泡面,然后睡觉,除此别无选择。山上半夜特别冷,缩成一团,在座位上左翻身,右翻身,跪着睡,仰着睡,盖着上衣睡,腿套进袖子,头钻进裤裆,手把两边衣襟拽住,紧紧裹着,心里努力造梦,想象此时此刻正睡在火炉里,睡在暖水瓶里,睡在不知谁家媳妇的被窝里,还是冻醒了,干脆不睡了,下车在山上走走。皓月当空,星光闪烁,远近高低起伏的山岭,堆银覆雪,一片清辉,松林肃穆,夜气暗浮,车都斜斜停着,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像一群熟睡的铁兽,可爱而富有灵性,有序地蹲伏在亘古不变的寂静山巅之上,我顶着满天星光,四顾茫然,恍如置身另外一个星球,捡起一块石子,朝山谷里掷去,想打起几只鸟,居然跟投进海里一般。车下待久了,上车居然找到了温暖的感觉,青了睡得跟死去一样安静。即使他睡得有多死,一听外面有马达声,一跃而起,拧着马达:“赶紧走,不能和你姑父相跟着,赶中午还要去岢岚城看姑娘呢!”一片马达声中,我们又乘着上山的巨龙起飞了。青了说得没错,快到岢岚城外的时候,已近中午,两面的绿树之下,撒着一路姑娘,各色裙子短裤,在阳光下分外迷人。

回程是空车,车行如箭,下山如飞。一到界河口,路的右边有蓝色小饭店,店里有可口的过油肉和漂亮的老板娘等着我们呢。路的左边是山上下来的一股清泉,淙淙流入路下面的石洞,直奔对面的蔚汾河而去。像我们这种跑大车的每天都排在这里,吃饭以后,用泉水洗车,加水,洗脸。

我开车慢慢走着,依稀辨认出当年泉水出山的地方,只有青青一片草,记忆里那股丰满甘洌的泉水,而今已在太平洋的天风海涛里不息流转。遥望烧炭山,当年那条曾经夜夜腾龙的飞升之路,也已废弃,蔓草丛生,没入山间。山顶的云雾之中,有用于发电的三叶大风车悠悠转动,若隐若现,似幻似真,像极了那段无法言说的年轻岁月。

世界十七岁

蔚汾镇,我们的县城,我的高中生涯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走在小城的街上,总是幻想一抬头,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迎面走来。

十七岁是创世纪的年龄,我十七岁,世界就十七岁。一辆后轮锈色环生的山地车能骑出千里马的感觉,一骑绝尘,耳边的风十七岁,风中的绿树十七岁,城外的南山十七岁,十七岁,生命徐徐展开漫无边际。

虽然上学是一件苦恼的事情,但是高中生活,依然丰富而美好。老师在讲台上苦口婆心传道授业解惑,传的授的都是对的,只是惑解错了地方。十七岁的眼睛是江南莲塘的鱼,东西南北的游戏,大人们被生活压得变形,而十七岁皆若空游无所依。哪里有漂亮的女生,哪里就是莲塘。给坐在第三排的女同学写情书,情书写得恨不得自己嫁给自己。坐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掏心掏肺写着醉醺醺的情诗,却没地方发表。

星期天就是爬南山。山上的树丛里,竖着一排排墓碑。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山下的小城,俯仰自得,走近那些草丛里的墓碑,一个一个认识一下。看样子,这些人都是想寿比南山来。活着的时候,他们应该也爬过不少次,最后一次是爬不上来了,抬着也要上来。埋在山顶,分明要做高人。他们生前在山下的城里,可能每天擦肩而过却老死不相识,死后并肩躺在一起,魂而有知,相见恨晚。墓碑只有名字,生卒年月,没有诗。人活一世,如果不曾写过一首诗,算不算交白卷?

十七岁都是好看的,各种好看。显著标志是留长头发。留长头发要趁早。黑发不知长发好,白首方悔留不了,秃顶了更是抱憾终生。书到一百岁也能读,长头发不行。手腕上是七彩手链,袖里珍藏着光五色呀。牛仔裤,运动鞋,配一个马龙·白兰度那样的白背心,浑身囊括的是二十世纪全球的轩昂帅气。港台文化是真正的青春文化,那么多电影和流行歌,正是为我辈量身定做。港台的声音是水盈盈亮晶晶的,是周南召南唐诗宋词留下的海外遗孤。谁的青春没有沐浴过一曲邓丽君?没有摩挲过一首张国荣?谁没做过四大天王二周一成的喷血拥趸?同桌看武侠小说,上午五百页,下午五百页,是看小说的天才。难怪金庸不写了,十个金庸写,也赶不上他看的。金庸泄气了。我买了颗篮球,很便宜,十二元,是橡胶的,一日三摩挲,早晚都在球场,可惜半个月就打爆了。特别喜欢那种带球突破的感觉,比千里走单骑难多了也爽多了。兜兜转转三五步即行遍天下,对方围追堵截六七人就是百万雄师,球如怀里的阿斗,不得闪失,急吼吼奔到篮板下转身起投,万一投中,那是要比范进中举都能乐得疯掉。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贝克汉姆才喜欢上足球呢,还是因为喜欢足球才喜欢上贝克汉姆,我那时多么想拥有一双球鞋和一套球衣,可惜直至高中毕业,也没能如愿。

那时候好吃。世界是流动的盛宴,我们是年轻的饕餮,有吞并世界的野胃。不好意思,祖上皆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与熊掌皆我所欲,家风如此,我们是地道的馋宗。年轻的味蕾含苞欲放,一张馅饼,一碗炒面皮,一瓶可口可乐,都能把自己吃成小神仙。冬天的晚自习结束后,一宿舍同学相跟着出了校门,去灯火阑珊的街头,围坐在热气腾腾的大锅跟前,一人一碗羊杂碎,油汪汪的辣子把汤盖成赤水,葱花香菜撒在细粉上面,满江红配原上草,大红大绿,一口下去,欲仙欲死。粉,杂碎,汤,都吃完了,还要让老板再来一勺清汤,清汤不要钱。夜里有时也吃泡面,方便面,辣条,火腿肠,这三样零食是天生的投缘,少了谁都是残羹一碗。凝神吃完,鼓腹而歌,惬意地称宿舍为不读书的三味书屋。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的时光,是最热闹的。大家会一边洗刷,一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讨论当今最漂亮的女星是谁,谁说是谁好像谁就是谁的,只有评委的选美大会开始了,这么多发烧友在挺自己的梦里心肝,香港女明星们的耳朵都在发烧。聂小倩美得惊天地泣鬼神,我要是遇着,吸血只当是献身了。十三姨留学回来,美得跟混了血似的,只有东方不败这种古典美之集大成者才能胜彼一筹。文艺复兴以来,漂亮也是天才,蒙娜丽莎要是个丑八怪,估计文艺还没复兴就覆灭了。曾经有那样一段爱情,摆在你的面前而你不懂珍惜,如果给你重来的机会,那是刻舟求爱,爱或许还在,舟已经是破得回不去啦。火柴叼嘴上,钞票点纸烟,小马哥这些动作,是香港电影里可遇不可求的精彩瞬间,他瘸了以后更富魅力,走起路来,风度翩翩成了风度一偏一偏。大清朝真是出人才,文有曹雪芹,武有黄飞鸿。古惑仔要出现在北方冬天雪后阳光洒亮的县城里,一身黑,睡觉都似乎一丝不苟飘逸有致的长发自然是顶配,戒了笑似的,手插口袋,谁都不爱,那才叫酷。每人一台袖珍录音机,床头一摞磁带,戴着耳机听着歌,十里平湖霜满天,好一个寸寸青丝愁华年的良夜啊,黎明不要来了,吻别,忘情水,不羁的风,上海滩,沧海一声笑,红日,野百合也有春天,真心英雄,追梦人,明天会更好,窗外,水手,大海,过火,爱在深秋,光辉岁月,宿舍楼灯火通明如游轮,喧闹着泊在北方的深夜里,看着墙上张曼玉林青霞王祖贤这些大尤物的画片,觉得世界就像她们的样子。同学们个个志大才疏豪情万丈,上下铺的睡梦里都是无量前程,在天上是北斗,在地上是司南,没有一把勺子自认为是寻常灶具。十七岁就好在什么也不算,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什么都不在话下。十七岁憧憬出门远行,以为条条大道如青天,哪里想过路上会有虎豹当道大河前横?

黄钟大吕的一九九九年,是耶稣纪元第二个千年来无数人想看而没看到的世纪之末,风起于青萍而止于草莽,鸡叫鸡的,狗叫狗的,众说纷纭世纪末的华丽。那是我纪元的第十七年,似乎磅礴的未来指日可待,于是提前坐享了想要的人生,录像厅,台球厅,歌厅,操场,广场,溜冰场,公园,书店,月夜南山,风雪河滩,烟雨街巷,去的地方妻妾成群,就是教室成了冷宫。那个夏天,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窑洞前的槐荫下,自封是槐荫侯,大兴土木写起了长篇,拉笔杆子闹革命,一直闹腾到今天,放眼望去,四海荒凉,鸡飞狗跳,一代人都跑光了,又一代人也跑光了,喜剧演过了,悲剧也演过了,酒神在壁龛里,看着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照耀下的舞台中央,自编自导的我不知该如何把握未来的角色。

十七岁是精灵,点水穿花,千姿百态。十七岁以后,我们就被赶进人类,精灵们绝大多数是变得精而不灵,灵而不精,或者既不精也不灵甚至堕入阴沟魔道了。我们将偶尔或者局部做做精灵,比如仰望星空的时候,放下屠刀的时候,或者任何哭泣的时候。多少年后,站在蔚汾镇人流如织的街头,回首十七岁,相看两惊觉,仿佛是眼前陌上花开,头顶大雪纷飞。这世界曾经是我的,我说绿,天地就绿了。我说走,大海就开了。我要欢呼,欢呼则风雨至。一个人在他的上古神话里,骄傲似王子,潇洒如公子。爱过那么多身影和笑脸,太上不能忘,最下也可及。那些按需分配足斤足两的相思,销魂为气蚀骨成灰,流转不灭而杂然赋形,在上为流风回雪沙尘暴,在下为鲜花彩蝶幺蛾子。可把这十七岁比作什么呢,比作生命之礼吧,只是当时惘然,健美的裸身羡慕衣服,飘逸的长发羡慕发卡,十七岁渴望未来。未来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十七岁。这里是星际之门,循着光亮由此出发,无论多远都是出走的半径,即使画出再大的圆满,再炫的壮锦,金马玉堂,花满春殿,破浪乘风,青云直上,勉强算是后十七岁。

吕梁到太原

九九年,我考到了蔚汾镇的兴县中学。

开学不到两个月,刚上高中的那种新鲜感就消失殆尽,空虚压抑的生活又跟初中时代接续上了。每天上课,老师教老师的书,同学看同学的书,我翻我自己的书,坐在最后一排,云游四海。无聊的时候,暗恋前面的女同学,练字,写情书,给笔友写信,戴耳机听歌,胡写乱画,窃窃私语,就等下课了去收发室收取信件。

同桌爱看武侠小说,我是除了武侠言情什么都看,文学江湖上的各家各路各门各派,逮住什么读什么。尤其喜欢李敖,把县城书店里李敖的各种文集买了个遍。数理化虽然不是全部放弃,也不再努力学习,无知无畏,我行我素,懵懵懂懂要走一条独立的道路,苦于不得其门。作业是得交的,勉强都能做来,偶尔做不了东抄西抄。觉得这些课程应该只给那些有志于当科学家的孩儿们上就行了,人分男女,学分文理,胸肌和乳房不可兼得。于是我的理科就慢慢和我的乳头一样了,成为象征性的存在。语文课,更不需要听。历史课,也就自己翻书乱看一顿,然后趴在书上,和书里的古人睡在一起。其余时间就是早恋。其实恋爱不存在早晚,这个道理类似于有志不在年高。我在初二因谈恋爱“败坏校风”被校方开除,高二结束又重蹈覆辙,与女同学明目张胆双进双出校园,把校领导都不放在眼里,最后被校方劝退,做了检查方算了事。高二时,还和几位同学自筹资金,为全县中学办了一份文学报纸,荷尔蒙冒充才华,使不完的胡闹劲。

恋爱还没谈够,高考就如期而至,不出意料地落榜,复读。在复读的日子里,我开始认真反思,内心空洞的狂妄,在现实面前像个肥皂泡沫一样,不吹自破。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认真读书。于是一冬天写了一部二十万字的幼稚可笑的长篇小说,第二年春天背着书稿投奔北大和山大,最终选择进入山西大学旁听。但是旁听不到两个月,我又失望了,所谓本科,不过就是照本宣科。所有教育本质上都是自我教育。我决定不再给学校教育添麻烦了,轻狂的本能又发作了,我要自学成才了。

就这样,在大部分年轻人开始懈怠读书的时候,我却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为时五年的自学生涯,在比邻山西大学的许西村,租了一间高层斗室,读书写作。刚去太原,到处找朋友混,吃喝玩耍,无乐不作,但是喧嚣和浮躁过后,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深深的失落感巨大的疏离感虚幻的使命感时时涌起,我努力逼迫自己读书,孤独寂寞的时候,也曾在墙上门上贴了纸条以自律。据说人在娘肚里的十月,走完的是人类的整个进化历程,我也把此次读书作为行走东西方文化历程的一次漫游。

五年的自学,我并没有成才,而只混到材与不材之间,无拘无束,苦乐自处。直到零八年春天,我结婚了,我知道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再不可能这么自在地读书写作了,于是趁手里有点积蓄,又没有家庭负担,花一年时间写了一部小说,算是对这五年自由时光的深情告别,然后离开了太原。

吕梁到太原,跋山涉水,风景一路,构成我青春的旅程。

壮丽太原

又去了一趟太原。多少年了,一直想写写太原,却一直未曾下笔。

世人说起太原,无不盛赞唐晋斯源,天下莫强,龙兴之地,历史上有多少皇帝是在晋王之位上晋为王中之王,飞龙在天,称快世俗,驰誉神州。

站在太原,往东看,是北京,六百年皇城,往西看,是西安,十三朝古都,或者向南走,一过黄河,上岸便是天下之中的赫赫洛阳,个个经由政治加冕,文化塑造,经济汇通,而皆成国之大都,太原控带山河,历代重地,却是出门遍地大哥,自然轻了一个量级。然而,正是这个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太原盆地上生活的世代山西人形成了独特的价值观念,他们沉潜务实,艰苦创业,勤勉守成,兢兢业业五百年,终而创造了满人的天下晋人的钱财之不世局面。

即便如此,太原也似乎算不得峥嵘之城。富甲海内的晋商,把他们的青砖大院老早就修在了并州郊外,普度众生的佛教也把圣地置在咫尺五台,唯一的女皇出生在西面的小城,有元一代的文宗也在忻州长大,北岳巍巍,河东泛泛,按说作为华夏文明起家的地方,历来酒香醋醇,人物鼎盛,尤其沿汾河下游的八百里沃野,尧舜禹建都,神农氏耕种,样样都是开天地定乾坤的壮举,而领袖三晋的太原,这个始建于公元前497年的古老城市,在历史里是时不时哗啦啦掀起着风云,却也一直不瘟不火,不紫不红。浩大九州,如龙盘如虎踞守要津通八方的大城星罗棋布,有太原不多,没太原不少。唐宋以后,南方的城市日趋靡丽,人人只合江南送老,太原夹在太行吕梁之间,就更其落寞了,然而多数名城的命运,皆是毁了建建了毁,承平之日,金银镶砖瓦,待天下有变,则虎视狼眈,荆棘埋铜驼。太原因了地形上的前胸后背,除了历史上水淹晋阳,这里实际没有遭受太多的厄难灾祸,千年的安宁散朗,好像从来没有被打破过,为城市发展赢得了稳定的环境和长足的时间,农耕为其本,儒商化其成,务实而致富庶,精进而少折腾,太原城壮丽锦绣之名,方日渐其盛。如果说西安北京是古老中国的左右心房,中原为怀,江南为腹,那么太原就是胸口,她坦然,结实,博大,温存。

我是二十一岁的时候来到太原,那一年的夏天,正好是太原建城两千五百年,到处锣鼓喧天以示庆祝纪念,我笑着对自己说,太原城竟以如此的方式欢迎我的到来呢!曾骑着单车去过城东的东山,秋风萧萧,落叶簌簌,坐着公交去过城西的西山,暮色苍茫里,想象太原曾经可与古长安媲美的城墙,拆了就拆了吧,太原其实是不需要城墙的,她三面环山,以千峰为墙,汾河谷地就是整个偌大的院子,也在南面农牧场的青草碧树下听仿佛是从唐风里传来的蟋蟀鸣叫,北大街那些婆娑古树,每每经过都徘徊仰观,久久不肯离去,月白风清的深夜,呼朋引伴在寂静的并州路上狂呼疾走,也曾在霓虹闪烁的国贸大厦附近喝酒喝到东方既白,烟雨蒙蒙中,有多少次沿着汾河公园从胜利桥走到南内环桥,衣湿发湿,皆不足惜,意在领略那与江海相若的恢宏气势。冬日的阳光里,去晋祠的翠阁丹楼下,看鱼沼飞梁,雕龙画栋,铁铸铜浇的初唐将相和绰约艳丽的北宋侍女。无论从吕梁回来,还是从外地归来,一到辽阔的晋中平原,顿感天高地远,风月无边,觉得生命里的黄金岁月,在这里度过,真是上上洪福。即使十数年后,我常常南来北往,路过太原,将出雁门,都会回首挥手,和太原道声再见。可以说,太原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都有我黏稠的记忆和青春的喧嚣,有我年轻的足音和身影,呼吸和体温。这里是我在茫茫宇宙里的一个经纬坐标,欢乐驿站,是我在滚滚红尘中的一处大观之园,青埂之峰。逝去的时光越久,这座城就越像是我所曾历过的太虚幻境。

在太原的五年里,别人在大学里念大学,我在大学外念大学,从而获得了与太原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的相处时光。太原简直是我的书山书海,山大西门书店,黄河半价书城,坞城书院,华拓购书广场,尔雅购书中心,山西图书大厦,太原书城,海子边旧书店,柳巷书店,小店新华书店,府西街教育书店,外文书店,不知流连过多少时光。早上吃个夹蛋饼,喝碗豆浆,坐公交而去,中午在书店附近随便吃碗面,晚上直到书店打烊,方乘暮色而归。随便一处书店,走进去,文史哲艺,古今中外,各种书籍,繁浩丰富如人类文化的太原分店,买不买,随便看,终老其中似乎也没人撵你。星期天,在城里东西南北各个大学上学的朋友们聚齐了,一群野马似的到处闲逛,去五一广场,去柳巷,去海子边,去服装城,店铺林立,货品堆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东张西望,精挑细选一件体恤,一条牛仔裤,或者一双鞋,一根布腰带。边逛边吃一牙西瓜,嚼一串糖葫芦,抿一支雪糕,逛累了,大家会琢磨今儿吃啥,芙蓉酒楼的小炒,迎泽公园东门的香香锅,省艺校的炒山药丸子,亲贤街口的小笼包子,铜锣湾的刀削面,下元的羊汤,府西街的西红柿揪片,小王村的香干豆芽,坞城路的炒面皮,都是一时之选,只要想吃哪样,忍饥挨饿,不辞远劳,或坐公交,或骑单车,或者步行,无论烈日当空,还是华灯初上,一定要去,不吃不归。有时会在山西大学的草坪坐上一个下午,教学楼上的钟声悠扬邈远,把小半个城市敲到了世外,或者在文科楼听一堂河汾学派的导师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讲座,去市天文馆仰望比侯马盟书更难解的鸿蒙太空,去省博物馆参观比台骀治水更久远的史前文明。也会去省剧院看全国巡回或晋地原创的歌剧舞剧话剧,去太原影都或宽银幕或长风剧院看一部新近最火的大片,去湖滨会堂一睹港台明星倾国倾城的迷人风采。体育场的足球票是一票难求,托朋友找关系,面子不足的掏几倍的价钱都买不到,我们就张着嘴竖着耳朵,站在体育场外面的大街上,听里面啦啦队疯狂的呼喊,以为世界杯的热闹盛况也无过于此。我们总是会站在任何一个十字街头,搜寻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那些漂亮的姑娘,像诗品一样,根据不同的身材脸蛋肤色眼神,把她们分为几品,津津乐道,念念不忘,以为这是世上最美的风景,让年轻的风流才子们目眩神摇乐不思蜀。常常坐着公交,看着窗外的街道,人群,车流,绿化带,火车道,高楼大厦,浮想联翩,猛一抬头,已到终点站,早坐过站了,下车步行返回,又多了一番意外的游乐。我所住的地方是比邻山西大学的许西村,街长不过二里,却热闹非凡,话吧,酒吧,书店,音响店,理发店,超市,服饰店,小吃店,首饰店,汇通四海货色。仔细瞧瞧吧,有黑脸少妇卖白馒,白脸小生卖水果,黑脸白脸都染着红发,西安人卖碗饦,其质其形温润如玉,湖北人卖臭豆腐,臭名远扬,远近来尝,四川人卖麻辣烫,箸如桨碗如舟,汤因辣椒而红艳似赤水,东坡太白要来就食,足以乐不思蜀。街上拥挤的多是山西大学及附近高校的年轻学子,他们有课上课,没课逛街,乐而不记其归,归而不尽其乐。我会站在日暮的楼顶上,仰观俯察,意兴纵横,灯火与星光连成一片,雾霭沉沉,市声沸沸,繁响如歌,我不知道三千年前太原是什么样子,三千年后又是什么样子,而此时此刻,太原是巨木,我便是巨木上一枚绿叶,太原是巨兽,我便是巨兽的一茎毫毛,太原是巨川,我便是巨川里一朵浪花,太原是雄文,我便是雄文里一个逗号,天地与我共生,而太原与我为一,这座城并不属于谁的,然而谁爱就是谁的,江山有主,非王非霸,爱者居焉。临风想毕,不禁要长啸了。许西是城中村,太原就是村中城,由成千上万个许西村组成,所以她有村的简素,城的繁华,到处涵负着沧桑气象,也遍地涌动着活色生香。在城市发展如此迅捷的新的世纪,太原当然也必然地与时俱进,或许还进不了中国城市的金榜,但是她始终会以一座东方大陆型的城市矗立在与人类历史等长的时空之中。

如今,我偶尔也会回到太原,几个地方是必去的,山西大学,许西村,北张村,西吴村,南内环桥西,府西街,漪汾街,服装城,大致都好,可是旧踪陈迹的细部杳然不再,常常走错了路,认错了地方,哑然一笑,也在意料之中。那么,那些年的太原,熙熙攘攘的街景,慢慢悠悠的城市风情,清清亮亮满街年轻的面孔,随着网络时代和老龄化社会的骤然降临,是空前绝后地消失了,唯有我这孤独旅人二十年江湖回来,心上仍然沐浴着从前的春风,飘洒着从前的雪花,回响着从前的歌声,阑珊着从前的人影,我是看着眼前的不知怀旧为何物的日新月异的城市,想象着她和我的前身,比起从前,现在的她是太大了,太高了,太快了,太新了,太陌生了,可还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还是爱着我的太原。

走遍全国,曾遇到不少人们谈论太原,说太原不够大,不够干净,景点也不够多,最让他们唠叨的是空气质量指数,我笑说你们知道山西是煤海吧,知道太原有个西山矿区吧,知道太原还有个太钢吧,北方冬天的锅炉有多少是西山矿区的煤炭烧的,而中国铁路的铁轨钢轴十根有九根是太钢产的,三晋自古称天下肩背,现代的太原就是负重之城,大国的巨轮,是在她的铁轨钢轴上运行,这是一座因奉献而伟大的扛鼎之城。其实,这些年,太原一直在努力,不尽如意的地方都大有改观,她的未来只有更好。

多年前,我曾攀上双塔寺的最高处,西山流白云,东山来爽气,一条汾水过胜利桥,漪汾桥,迎泽桥,朗朗发至天外,一代代晋人是以双塔为大笔,龙潭为巨砚,把太原写成了一篇壮丽的文章。我想我为太原写点文字,也只能写成一份小小的请柬,邀请全世界的人们,都能来阅读这座城市,这座雄踞在中国北方的大城。

安处即为乡

和朋友去了一趟镇子东面的石楼山。石楼山林木丰茂,层峦叠翠如楼,故名,为吾乡名山。

青山高卧,白云低回,开满野花的草地上,黄牛无主,撒缰自牧,小河弯弯而来,绕绕而去,遇石哗然起浪,无石漫流如空,几只身强体壮的麻雀在河边跃然上下,我和朋友脱了鞋袜,坐水中大石上,濯脚畅谈。石楼山附近有仙人洞,据说洞内幽邃深远达百里许。十七岁的盛夏,我曾骑单车来过这里,为看仙人洞。

“那你当时进仙人洞没?”

“没有。”

“为什么?”

“我担心出来以后,你已经去世一千多年了。”

明天又要过黄河了。也不必说什么恋恋不舍了,恋恋不舍的事,在人生里如光如盐,多了去了,岂止离乡。

再说,谁没有个故乡呢,即使出生在最贫穷苦难的地方,长大后离开,仍会怀念有加。那样的土地还在,那样的岁月不再,人所怀念的其实是自己的青春。让九十岁的人去伦敦旅行,伦敦也是厌倦的,去看巴黎流动的盛宴,盛宴也是乏味的。而年少时,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也陶醉。因为很早就喜欢希腊文化,我当地中海也是故乡,因为喜欢古代文明交汇的丝绸之路,我当西域也是故乡。怀乡是质地细腻光感绵密体验甚佳代入感尤强的怀古。

哪里有我青春的痕迹,哪里就是故乡;哪里有我仰慕的先贤,哪里就是故乡;哪里有我爱过的姑娘,哪里就是故乡;哪里有我所热爱的一切,哪里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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