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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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看好方向,一上船就将油灯打落黄浦江。卢忠德一惊,抓着手电筒向他照过来。/陈千里没有站起身,就势扑到卢忠德面前,手中的匕首刺过去。慌乱中,卢忠德用手电筒一架,手电筒也落到了水里。陈千里知道不能拖延,他不能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他不知道如果卢忠德叫喊起来,埋伏在两岸的军警特工会不会听见。他随即也跟着跳进水里,合身扑向卢忠德。他抓住卢忠德的衣服,把他往水里拖。他想用匕首结果卢忠德,但对方一个挣扎,匕首在衣领上划了一下,脱手落入江底。陈千里屏住呼吸,潜入水底,抓着卢忠德的两条腿,把他死死地往黄浦江水底拖。他坚持了一两分钟,直到感觉卢忠德的身体不再挣扎。他把卢忠德的脑袋拖到近前,在水下用手指关节狠捏了一下他的喉结部位,然后松开手,看着这个特务顺着黄浦江越漂越远。”(《千里江山图》,上海文艺出版社,第376、377页)
卢忠德和陈千里是孙甘露最新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的两个主要人物。这部小说写的是1931年由于顾顺章、向忠发被捕叛变,上海中共中央机关被国民党疯狂搜捕,陷入灭顶之灾绝境的生死存亡之重大较量。卢忠德是从小说一开始就假借易君年之名混入上海地下党的国民党特务之一。他在广州杀害即将赴上海执行重要任务的地下党员龙冬,冒名混入上海地下党,企图破密并破坏这个重要任务。陈千里是面对上海地下党组织被泄密破坏之时临时派往这里尽快肃清内奸,完成重要任务的领导人。这个重要任务就是“千里江山图计划”,即在目前上海党组织遭到大破坏、大逮捕的绝境之时,实施大迁移,就是要安全地把浩瀚同志等中央领导从上海撤离,转移到瑞金,除了领导人,其他人员、机关、文件、电台、经费,都要做好相应安排,打通千里交通线,撤离上海,把革命的火种撒遍全中国。
“陈千里望着黄浦江右岸,天地变得越发黑暗。他知道那些同志马上就会被敌人逮捕,还有千元。”千元是陈千里的亲弟弟。“为了‘千里江山图计划’,他们义无反顾,勇敢地让自己成为‘诱饵’……/但他却不能去营救他们,他要负责把浩瀚同志安全地送到瑞金。年初一晚上在茂昌煤栈向同志们布置任务时,早已安排了一明一暗两组任务。在凌汶和卢忠德去广州时,他自己带着梁士超去了汕头。另外打通了一条绝密交通线。/陈千里再次翻身上船,抹去脸上的水,望了一眼船舱,命令船工把渡船转向苏州河方向。”(同上,第377页)
小说结束了。我们在后面的三个附录之“材料二”中,可以看到那些为了“千里江山图计划”而义无反顾地去充当敌人的“诱饵”,被国民党逮捕在上海龙华监狱杀害的地下共产党员同志的名单:林石、陈千元、董慧文、卫达夫、李汉、梁士超、田非、秦传安,以及在小说一开始为了通告敌人来突袭地下党召开秘密会议消息而跳楼牺牲的无名氏,还有在这之前牺牲的叶桃,在这中途掩护陈千里撤离的方云平和到广州执行任务被卢忠徳暗杀的凌汶。他们都是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当然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还有叶桃的父亲、陈千里的老师、国民党特工总部副主任叶启年,上海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处长穆川,国民党中央党务调查科派驻上海负责人游天啸和一开始就混入中共地下党的内奸之一崔文泰。
在读完这部故事险象环生、扑朔迷离,却叙述从容优雅、克制精准、针脚绵密、笔墨俭省、机锋内敛的小说后,我们在附录的“龙华牺牲烈士遗物”中,读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写道:“什么时候你再去龙华吧,三四月间,桃花开时,上报恩塔,替我再看看龙华,看看上海。还有报恩塔东面的那片桃园,看看那些红色、白色和红白混色的花朵。/我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听你讲所有的故事,我们的过去,这个世界的未来。/有时候,我仿佛在暗夜中看见了我自己。看见我在望着你,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一直望着你,望着夜空中那幸福迷人的星辰。”(同上,第379页)
从中,我们已经可以感受到了这部长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从容、克制的叙述中的激情美学叙事,以及它简洁、精准、优雅的语言文字底下的独特的风格化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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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图》,无疑是孙甘露写作上的一次重大转型。它一改过去先锋文学无主题、无人物、无情节的“三无”写作,一改过去先锋文学的语言恣肆铺张、绚丽多姿和徐徐自语,一改过去先锋文学的诡异灵动、玄机四伏和满纸荒唐,而是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到上海这座大都会城市的沉重历史上,把关注的焦点聚集在共产党中央机关从上海向中央苏区秘密大转移的最艰难最关键的阶段,起讫在1933年农历新年前后总共才一个月零几天的时间,可谓集中而紧凑。将写作的重心放在对这段时间内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故事情节的细致铺陈上,放在对敌我双方主要人物形象和性格的精心塑造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孙甘露作为一个小说家出色的小说叙事能力和简洁、精准、优雅的语言魅力。
《千里江山图》,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先锋文学的转型写作,对于当下的建党百年等红色题材和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等现实题材的主题性写作,都具有现实而重要的启迪意义与借鉴作用。
孙甘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特殊而重要的作家。洪子城在《当代文学史思潮》中写道:“1986年发表《访问梦境》,这篇小说连同随后出现的《信使之函》《请女人猜谜》等,在80年代后期,与格非的《迷舟》,常被作为‘先锋小说’在文体实验上的典型文本加以讨论。《信使之函》采用‘极端’的‘反小说’的文体形式,表现了他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在这些作品中,缺乏可供辨析的故事情节和主题;局部语句、段落的美感和机智的碎片,与总体的‘混乱’处在同一结构中。”(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9页)小说大多是运用“联想”“追忆”“遥想”“浮想”等方式,“一闪念敲开记忆之门”,展开对往事与创伤、爱欲与沉沦等的回忆与沉思,“拒绝进入公共领域”,把小说写作演变成一种“自恋式的文字游戏”。“他的写作就是写句子,就是创造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句子,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发明,每一个句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孙甘露被理论家汪民安称为是“汉语中的陌生人,是过着精致词语生活的作家”。(汪民安:《汉语中的陌生人》,《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
可是,自从写作出版《呼吸》《忆秦娥》等小说之后,孙甘露突然惜墨如金,基本上进入了创作的漫长静默期,开始了对上世纪90年代先锋文学的深刻反思与自我反省。他已经意识到上世纪90年代的先锋文学是一种不及物的、不及历史与时代的文学写作,只是把我们的历史和现实时代作为一个假想敌人,从不把时代、现实、历史以生动具体的方式进入文本,好多作家都热衷于讲一个关于永恒的精致而虚幻的故事,始终都不把诸如人物、情感、命运等小说最基本的价值元素,放在时代、现实、历史等这些宽阔的大背景下进行书写。所以,孙甘露说,“在先锋思潮中看到了软弱、无力、缺乏等种种征候。”所以,在他的心中,“现代派这张桌子已经早就撤走了”。
《千里江山图》就是在“现代派这张桌子已经早就撤走”之后新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孙甘露这一次回到了故事本身,回到了人物本身,把小说的重心放在如何把故事讲得真实别致、有情感、有魅力和有感染力上,在下足实地考察与史料收集的基本功上,收敛起自己的精神想象力,专注于真实的细节还原与真相的历史追问,以非常生活化的纪实性写作,准确而逼真地进入了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用虚构的文学方式想象与重构了中共中央领导及机关在巨大绝境中秘密大迁移这一伟大历史事件的曲折过程,小心谨慎地还原放大了这一人间奇迹的具体细节,文学地合法合理地呈现出这一伟大事件得以完成的可能性叙述。
孙甘露以极其冷静、极其客观的简洁、克制性的文学语言,从容不迫地拿着一张上海地图,优雅自如地拎着一盏夜灯,带领着我们走进了当时的历史现场,走进了过去那一幅幅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场景之中,不动声色地给我们讲述了敌我双方一场又一场曲折迂回、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书写出了一个充满真实感和历史感的惊险刺激、危机四伏的红色故事。整部小说充满了紧张感和紧凑感,时间感和空间感十分强烈,语言虽然俭省简约,却叙述节奏快,情节密度高,信息量丰富,情绪饱满,动感强,在危机迭爆的惊心动魄中急速向前推进,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而惊叹的激情美学叙事的动态结构,使得整部小说在结构布局、人物塑造和语言叙述等方面出现了崭新的文学性新面目,为当下的各种主题性文学写作提供了文学合理性、合法性书写的叙事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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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写作无疑是精致而准确的,全书以实物、场景、人物、地名和时分等分成34个章节,有理有序地书写出整个伟大事件的34个时间碎片,仿佛摆上计时器似的,强化了故事与人物变化的空间场景、时间计量与情节分幕,有着强烈的自然主义书写的紧张与刺激。小说一开场就进入计时器,紧张而惊险。腊月十五,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四马路菜场,世界大旅社屋顶花园,图书馆密室,即将召开地下党成员秘密会议,安排布置一个重大的特别任务,却被内奸告发特务机关,无名氏为了即时报信,只能殉身跳楼。就这敌人也已经夺门而入,只好紧急疏散和逃离,但绝大多数人被特务机关逮捕入狱。但很快又被放了出来,敌人想通过他们作为“诱饵”,钓到共产党的高层领导,了解到地下党这次的重大特别任务。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千里受命奔赴上海,完成任务。接头的老方和他儿子被特务杀害。故事突然间展开了两条线索,一是要识别出谁是内奸,尽快斩除,以免更大损失;二是如何完成护送浩瀚同志等领导的大迁移任务。单打独斗,彼此怀疑,相互指证,补叙回味,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之中。我们不断地被情节逼着奔跑,为小说中的人物“操心”。迷雾重重,绝境重生,真相被不断地搁浅或遮蔽。
由于作家的语言过于干净、简约和俭省,使得小说看起来节奏显得快、动感十分强。其实,在作家从容优雅的叙事心态下,尽管看似克制与简约,却不失散漫式的自由闲心,不失以紧写松式的闲笔和抒情,形成《千里江山图》独有的一种“风格化抒情”,有着不一般的浪漫主义的抒情色彩。
小说中总是在貌似紧张迅猛的情节叙述中,不经意地用心穿插大量有关上海、广州、南京三个城市风俗场景、文化地理、民情小吃、当时报章新闻等闲笔抒写。譬如上海那些著名的建筑和街道:工部局立格致公学、浙江大戏院、兰心大戏院、三马路申报馆、虹口公园、华懋饭店、同福里、同春坊、静安寺、水门汀洋房、茂昌煤号、公和祥码头、黄浦江等等。再譬如那时上海的名吃:冠生园点心、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狮子头、油爆虾、笋尖、鸭胗、火腿、什锦菜和醉鱼。就是在这危机四伏、惊心激烈的情节叙述中,也不忘贴切细腻地去写上海人的浪漫艺术生活: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金焰和紫罗兰的《海外鹃魂》、意大利山卡罗氏歌剧团的《图兰朵》、广益书局出版的《笑林广记》和意第绪语犹太民歌。这些具有强烈的上海上世纪30年代风物志元素,形象而活泼地增添了小说的真实感和历史感,使人仿佛走进了那个时候的上海、广州和南京的日常生活。
尽管形势严峻、情况危急,但是在叙述故事与情节的迅捷发展变化中,不忘叙写随着人物性格特点自发地彰显出来的一些散漫心思和潜在心理。马上就要开秘密碰头会了,卫达夫还琢磨着该不该去看那场电影,看着海报琢磨它的好看不好看。路过烟纸店买了香烟,过马路时正要拆开点上一支,突然抬头看见一个女人,觉得好看,“他心里暗赞,不对——他又盯着仔细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一定在哪里见到过她。可他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她是为了什么事情。”(《千里江山图》,上海文艺出版社,第6页)急急忙忙去开会的崔文泰,原想是喝碗豆浆,啃块大饼了事,跑到菜场二楼的面档饭铺,却忽然想喝一碗猪杂汤,“汤里有几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来两块烧饼。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烫的猪杂汤下肚,他顿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喝完最后一口汤,嘴里还嚼着烧饼,他看了看怀表,九点五十分还没到,他慢悠悠站起身,朝电梯口望去。”(同上)
《千里江山图》里的抒情也是别致的,含而不露,引而不发,让读者去思考,用内心去感悟。在第五小节“身份”中,由于消息被内奸泄露,会议尚未开,就被特务组织一锅端,逮捕入狱。残酷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悬崖之上的绝境如何突围?真的会有人间奇迹出现吗?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探照灯的光束来回掠过,疲倦伴着伤痛阵阵袭来,陈千元努力回想着那天早上出门时,有没有把摊在桌上的翻译手稿藏好”,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起那些尚未校对的文字:“……奇迹在自然界和历史上都是没有的,但是历史上任何一次急剧的转变,包括任何一次革命在内,都会提供如此丰富的内容,都会使斗争形式的配合和斗争双方力量的对比,出现如此料想不到的特殊情况,以致在一般人看来,许多事情都是奇迹……”(同上,第51页)这是列宁在《远方来信》中的一段话。这段话放在这里,不仅舒缓了监狱压抑而痛苦的身心生活,而且抒发了这些革命者不怕牺牲、不怕失败的坚定信念和理想情怀。当我们读到第十一节“远方来信”时,才知道这是陈千里最早阅读的俄文作品,是他和他的老师叶启年的分道扬镳的见证物,是他再也不能去叶家楼上见心爱的恋人叶桃的阻碍物。但是,他们之间的心却因《远方来信》而紧紧相连。这十几位青年革命者的心却因此而紧紧相连。还有“暗语”一节中,“陈千里找到诊所后门,轻轻敲了两下。门后,陈千元正等他。/‘我想找一幅宋画。’/‘那可不好找。’/‘受人之托,找不到也得找。’/‘那您说说是哪一幅?’/‘《千里江山图》。’/‘你打开窗朝外面看。’/‘说的是,这些人就是江山。’”(同上,第147,148页)由此,读者自然会联想到“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这个人间真理。所以,这个接头暗语,正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点题之笔、主题之意和深远之意。在这里,作家的抒发之情,却因文字省约简洁而耐人回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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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千里江山图》独特的“风格化抒情”,更体现在作家对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设计上。
叶启年曾经是大学教授和无政府主义者,那时候,陈千里十分崇拜自己的老师。叶老师是一个明星般的人物,学识渊博,思维缜密,讲起课来滔滔不绝,激情洋溢。陈千里因为热爱老师而认识了他的女儿叶桃。叶桃却因此结识到了陈千里,成为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并且因此成为恋人。谁知后来,叶启年会从一个狂热的无政府主义者转变为疯狂的国家主义者,认为是陈千里“勾引”其女儿成为共产党员。在叶启年发现叶桃是中共党员并帮助陈千里从他那里获取情报时,他竟然放任手下人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他更加仇恨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现在的敌人陈千里。他不仅是自己事业上的对手,而且也是自己私家的敌人。
那个叫卢忠德的青年也是叶启年的“得意门生”,他在广州当公安局警官,生活得很不错,和那个在《十美绕宣王》中演苏金定的俏花旦小凤凰有情有爱,爱吸茄力克香烟。他杀害了凌汶的爱人龙冬,并顶替了本该由龙冬使用的“易君年”,潜伏进上海地下党组织内部。他不仅成为陈千里最大的对手,成为“千里江山图”计划最重要的破坏者,而且还想借尸还魂,做龙冬情感的替代者,俘获凌汶的感情。凌汶却对丈夫龙冬的爱情坚定不移。过硬的职业训练,不会使他因为凌汶对他的不热而动手,但是面对事业的受损失败,他会因私利而恼羞成怒,毫不犹豫地杀害了凌汶和那个知情者算命先生。
《千里江山图》中有很多革命加爱情的浪漫人生。诸如陈千里与叶桃的爱情,陈千元与董慧文的爱情,还有凌汶和龙冬的爱情。除此之外,还有老方与儿子的父子情、陈千里与陈千元的兄弟情、以及叶启年与陈千里、卢忠德、游天啸的师生情。这些人物关系的巧妙设计,都使得这部小说在对完成那个紧张危险、争分夺秒、斗智斗勇的重要特别任务的激情美学叙事中,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情致,具有了孙甘露独特的一种“风格化抒情”,使得这部长篇小说具有了更强的可读性和耐读性,具有了更加丰饶而深厚的人生意味与社会意味。
2022年6月23日写于山西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