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乡村建设背景下跨学科设计教育的实践与思考

2022-11-11 02:25吴维忆黄华青
美育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跨学科设计

吴维忆,黄华青

(1.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南京 210093;2.上海交通大学 设计学院,上海 200240)

在工业化进程中诞生的现代设计,以及被视为美好都市生活指标的“设计感”似乎与乡村有着天然的隔膜。然而,当设计的社会责任成为一个日益突出的问题时,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审视这道由现代性筑成的障壁?在探索这一现实问题的过程中,积极关照并介入乡村振兴事业的设计教育创新应当成为首要的一环。

一、时代背景下跨学科设计的 提出

(一)美丽乡村建设的时代使命

2013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正式提出“加强农村生态建设、环境保护和综合整治,努力建设美丽乡村”。在习近平总书记针对城乡一体化试点工作的一系列重要讲话之后,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再次明确提出“建设各具特色的美丽乡村”。随后,农业部也于2014年年初正式对外发布美丽乡村建设的十大模式,总结了安吉县等优秀试点地区的共同经验,为全国的美丽乡村建设提供了范本和借鉴。值得注意的是,在农业部提出的美丽乡村建设的六个着力点中,激活内力和群众参与的重要性尤为凸显。

农村不应成为荒芜、空心的故园。这就要求农业现代化和新农村建设与城镇化必须同步、统筹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如何活化乡村闲置空间进而涵育内生力量就成为一个关键命题。面对真实世界中的复杂问题,跨学科的视野和方法就成为应然的选择。对此,高校科研理应发挥先锋引领作用。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和机构积极参与到乡村振兴的实践中。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乡村振兴工作站(以下简称工作站)定期在寒暑假举办“南京大学乡村振兴工作营”,组织专业教师与学生组成志愿服务团队,在乡村开展驻点实践并提供规划、建筑和文创等设计服务,在传统村落保护规划、废旧建筑改造再利用、特色农产品包装和文创设计等方面形成了一批有代表性的落地成果,受到当地政府和社会各界的较高评价,产生了积极的社会效益。近年来,在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积极参与之下,两个学院青年教师和学生组建的团队积极探索“建筑规划设计+艺术设计”的途径,在福建省松溪县站点,聚焦空间设计、活动组织、地方文脉梳理和基层教育等主题,连续开展了一系列富有开创性的艺术乡建和乡村美育工作。

(二)设计教育的理论反思

回顾前一阶段的工作,南京大学艺术乡建团队总结了如下有待深入思考的理论问题:首先,从外部介入的设计者在一个她/他试图去推动改变的物理空间和地方社会中,应当如何自处,又如何审视和调整自身的转变,同时去联合、发动其他在地的行动者?其次,这种有意识、有目的的社会联结是否已经构成了一种设计主导下的行为?

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狭义设计的技术和方法层面,进入“社会创新”范畴下的“社会设计”领域。根据《欧洲委员会社会创新指南》(2013)的定义:社会创新针对社会需求,通过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与合作提升人类福祉,产生的经济与社会价值基于群体共识并为群体共享。而作为社会创新的具体实现路径,社会设计与自上而下的、专家主导型设计的最大差别就在于前者尤其注重地方层面的赋能,通过参与式设计实现协同创造;其次,社会设计由需求而非生产所驱动,因此需要根据地方特殊性因时、因地制宜,很难具有也并不追求批量化、规模化的效益。

中央美术学院社会设计方向教研室主任周子书认为,社会设计是“介于设计学、社会科学、经济学等多学科之间的‘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y)研究领域”,因为它“不是将各学科的信息进行简单地叠加或混合,也不仅仅是各部分的总和,而是会对真实世界的各种复杂问题提供新视野和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本文认为,针对超学科、多学科与跨学科之辨,不妨求同存异。因为社会创新的关键意义在于它在解构现代以来的创意神话和设计师权威的同时,为重新界定设计的本质和路径提供了一条兼具批判性和建构性的思路。虽然关于“社会设计”的内涵和方法,国内外学者的解释不一,但正如日本札幌市立大学校长莲见孝所揭示的,社会设计观念的兴起已经反映了一个基本共识,即设计的本质和边界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化。如果从这样建构的、历史的立场来考察设计的内涵、原则和方法,西方的设计学院模式也就不必被奉为圭臬,而只要是针对新的社会现实、问题和需求,中国学者和从业者完全有可能探索得出新的思路和范式,这也是本文在探讨设计教育创新方面选择社会创新角度切入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社会创新视野下的 跨学科设计教育

在社会创新视野下反思“建筑规划设计+艺术设计”的路径,就是要对应美丽乡村建设这一社会需求,寻找社会设计的有效方式而真正实现乡村由内而外的活化。大到规划和环境,小到文创产品,乡村振兴无疑需要设计。但问题在于美丽乡村和城乡一体化需要怎样的设计?在近年来的艺术家、设计师下乡的风潮中,已经出现了太多风格化的自我表达,抑或是旨在振兴地方产业,却对实际市场缺乏调研的农产品包装和旅游规划。这些显然都是与社会设计的宗旨背道而驰的。

如果从设计伴随社会而改变的宏观视角着眼,伦理维度就不是一个仅针对结果的抽象的评价标准,而是内嵌于设计过程。微观地看,每一次具体设计的不同阶段都存在各种微妙的伦理选择,这也就意味着社会责任的实现不是简单地贴标签,而是在具体情境下,多方利益相关者博弈的结果。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进而判断:对过程导向和社会参与的倚赖未必会使社会设计陷入琐碎和平庸,反而有效地甄别了一些关于社会创新的纸上学说,使设计得以回归解决问题的现实语境。因此,美丽乡村建设不仅为社会设计和社会创新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实践场域,同时也将推动设计教育的反思和改革。

(一)现代设计的脱嵌与再嵌入

现代设计脱胎于工业化,其差异化的发展也对应着各国工业化道路和发展阶段的区别。随着设计理论、方法论和工具的日益成熟、细化,设计专业化的暗面也开始显现:设计转向封闭的知识生产,甚至逐渐脱离应用环境和社会语境,成为一套自足的话语体系。与此同时,后工业时代的经济与社会变革及其复杂的思想镜像,无论是丰裕社会、消费社会还是低欲望社会、倦怠社会等概念,实质上都指向了今天设计所面临的合法性危机。

最初,现代性一个基本假设是,基于科技和经济的发展,人类可以不断追求更好的生活。正是这一点,为设计打上了经济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底色。然而正如政治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在1944年所剖析的,经济的自足、自律只存在于理论假设之中,完全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是一个乌托邦,现实中的经济是嵌入政治和社会的;所谓“脱嵌”恰恰始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让社会的运转从属于市场逻辑,又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等完整的理论体系来论证这种支配关系和脱嵌性的“天然合理性”。所以,当维克多·帕帕奈克1972年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中首次提出“社会设计”的理念时,他所抨击的设计服务的“不真实的世界”,正是那个独立于社会、历史之外,然而却主宰着一切的“自由市场”,亦即资本主义市场原教旨主义对设计的支配。以包豪斯为例,浸淫于魏玛现代主义之乌托邦精神的包豪斯,曾试图打造一个联合艺术、科学和技术的现代设计。然而,包豪斯的社会理想最终落空了,这是20世纪政治、社会先锋与审美先锋之分裂的一个缩影,实质上也是全球政治秩序剧变之下新自由主义和消费社会崛起的必然结果。当包豪斯作为一种风格和流派迁移、扩散时,其功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基因也逐渐背离了反资本主义的初衷,包豪斯的这一曲折历程为现代设计的脱嵌提供了鲜明例证。

波兰尼思想的重要性还不在于他提供了经济自由主义之外的另一种理论模型,而在于他深刻洞察到了结构和历史双重意义上的“嵌入”“脱嵌”并存的运动:与鼓吹自由放任和拓展市场范围的运动相对,一定有力图抵制经济“脱嵌”的反向运动,现实的经济是由这两种对立的运动组成的。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知识经济、信息经济、体验经济、情感经济等新形态的不断涌现,正是经济复杂性和嵌入性的表现。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抵制脱嵌的反向运动”,或者更进一步追问:再嵌入有无可能?在建筑和艺术设计领域,国内外很多实践者已经走出了这一步。

(二)设计再嵌入的实例

长期作为精英正统建筑的堡垒,建筑界最高奖普利兹克建筑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近年来连续颁发给了关注社会弱势群体的建筑师:如2016年获奖的智利建筑师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Alejandro Aravena),又如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2021年获奖的法国事务所拉卡顿和瓦萨尔(Lacaton&Vassal)等。尤其是后者,她们长期在法国从事低收入社会住宅的设计,探索建筑界对于欧洲难民危机等全球不平衡发展问题的回应。阿拉维纳代表评委会宣读的颁奖词这样写道:“今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知到自己是整个人类的一分子。无论是出于健康、政治还是社会原因,都需要建立一种集体意识。就像在任何相互连通的系统一样,对环境公平,对人类公平,也就是对下一代公平。”

国内艺术家和建筑师近年来也积极参与到乡村建设之中,如渠岩的“许村计划”(2007年起)、欧宁的“碧山计划”(2011年起)等,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并引发了各界热议。国内重要建筑奖项对乡建实践及“公民建筑”“社区营造”等话题的关注也传达出社会导向的价值观:如2008年《南方都市报》发起以“走向公民建筑”为主题的“中国建筑传媒奖”评选,谢英俊、吴恩融、穆钧等注重社会价值的乡村建筑师受到认可;2014年起《世界建筑》主办的“WA建筑奖”开始专设“社会公平奖”,为乡建项目进入主流话语提供了又一重要舞台。同时,设计下乡实践对于社会公正、文化多样性等国际公认价值观的展现,亦成为建筑师走出国门的有力注解。2010年李晓东的桥上书屋获得“阿卡汉建筑奖”,建筑以“针刺疗法”介入乡村社会问题的叙事成为几乎超越建筑学本体价值的点睛之笔。华黎以乡土材料建构为切入点的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入围“阿卡汉建筑奖”短名单,香港大学“城村架构”团队的若干项目等亦因其社会价值而成为国内外建筑奖项的宠儿。此外,在全国各地试点进行的此类项目中,建筑师和艺术家在空间、内容和体验的设计方面达成了深度的合作。以桐庐大地艺术节、艺术在浮梁、羊蹬艺术合作社为代表的一批乡村在地艺术项目都体现了新类型公共艺术的文化参与和社会活动属性。出于社区营造的共同目的,艺术与设计越出了各自的边界,在探索社会创新的多元可能性的同时,重塑新的定位和关系。

与实践领域的活跃相比,设计理论和教育相对滞后。但是在进入对设计教育改革的讨论之前,有必要结合中国的现实语境,针对现代设计的批判加以辨析,而这一“反思的反思”也是为了进一步厘清设计教育创新的认知前提。

首先,不应简单套用消费社会等后现代理论而完全否定现代设计的商业意识,应当认识到现代设计既萌生于商品市场又以自身的发展推进后者的完善这一历史属性。正如赵农所概括的:“中国当代艺术设计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积极引进、接纳、融合,虽然有着时差和背景的错位,但是,对于提升中国人的文明意识,尤其是改变生活质量具有明显意义。”其次,就生活质量和文明意识而言,现代设计改善美化生活的宗旨与社会创新的精神仍是相契合的。对于刚刚完成脱贫攻坚、各方面仍极大落后于城市的乡村,现代设计的引入尤其必要。因此,就中国的现实国情而言,与其倒向西方理论对设计精英化的批判,更应思考的是如何整合专业化的设计与社会创新导向的设计。这就为今天的高校设计教育提出了一个艰巨的任务。

三、后工业时代的跨学科 设计教育

诚然,对今天的高校教育者而言,在传授设计技能和工具的同时,启发学生反思设计是什么、为什么设计殊为难得。而由破到立是更艰难也是更关键的一步,追求批判思维与创意思维的融合,并主动地在现实中寻找答案,是学院派、体系化的精英培养模式回应社会问责的一条重要途径。如果说“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反映的是对“原始”建筑中凝固的在地性群体经验的关注,当时尚处在学院派建筑学的边缘,那么“人人都是设计师”的宣言正在倒逼我们审视后工业时代设计行业和设计教育的自身定位。

庄惟敏、徐卫国针对建筑教育的讨论对于整体的设计学科都具有启发意义。他们强调,基于建筑学科的综合性,建筑教育应该“具有以建筑设计为核心的建筑学知识体系的系统性及包容性……并不断与相近、相关学科结合,形成跨学科的新知识”。然而,如何处理必需的跨学科融合所生成的一些不成熟的内容与教学培养所需要的相对稳固的课程体系之间的关系?两位教授提出了研究型探索式教学的思路:

应该在建筑教育的同时试图创造建筑学新知识,将那些新的可能性放进建筑教育之中,师生共同探索建筑学新领域。事实上这也就是研究型教育……这种研究型探索式教育正是在探索新的教育方式,它适合于当今的教育需要,它是面向未来的建筑教育途径。

在设计教育的经典模式不再适用,而新的范式还未形成的阶段,这种研究型探索式教育是一个最优的也是应然的积极选择。这也正是本文两名作者依托乡村美育流动工作舱项目,探索跨学科设计教育模式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一)回顾:基于乡村美育流动工作舱的跨学科设计教育实验

2020年1月,南京大学乡村振兴工作营“项南”支队的11名师生第一次来到福建省松溪县项溪村。经过近10天的访谈和调研,他们梳理了古村落遗存状态,提出了初步的旅游规划、建筑改造和文创设计方案,为项溪村的发展勾勒蓝图。2020年8月,南京大学建筑人类学跨学科工作坊以“跨学科测度——如何图绘一座中国乡村的历史、社会与空间”为题,邀请来自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厦门大学、东南大学、中国农业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高校的30余名专家学者,以及30余名本科生和硕士、博士研究生参与,通过读书会、论坛与在地工作坊结合的形式,探索建筑学、人类学、历史学、艺术学等多学科视角与方法在认知乡村与设计实践领域的融合创新。工作坊以“测度(mapping)”作为想象力延伸与阐释的工具,试图揭示相对完整的对于乡村历史及当代时空的本体论观想,也为乡村研究及实践的跨学科合作提供了认知媒介与交流途径。工作坊的“艺术、手艺与表演”小组对“松溪三宝”之一的绝版套色版画进行了深入调研,并学习了版画制作流程。通过对民间版画家的深度访谈,初步探讨了依托这一县域内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式,开展县村联动的基层美育及文化活动的可能性。

在以上前期实地调研和理论研究的基础上,第三期项溪工作营在2021年寒假启动了“乡村美育流动工作舱”(以下简称工作舱)跨学科设计。鉴于村中闲置空间分散且使用主体多元的情况,团队选取了工业化竹材、轻钢构件等可预制生产的材料,设计出一种可便捷组装、扩展组合的模块化建筑产品,以应对不同的空间场景和功能需求。而针对基础教育资源匮乏的问题,团队尝试将艺术乡建与新型空间类型的探索相结合,旨在创造一种兼具工作、教育、展示、休闲等多种功能的当代乡村创意空间产品。在整体的设计方案中,工作舱的首次搭建和运营,以松溪版画为媒介,在村小学广场发起一场版画快闪展,创造出一个向乡村留守儿童普及推广艺术设计、非遗文化、创新意识的空间,同时为下乡艺术家、青年创意人提供一个工作场所与交流、展示的舞台。

2021年暑假,团队在项溪村小学广场建成了第一座工作舱。当地村民主动加入,与学生们协力造屋,在搭建的过程中共同对设计方案进行了修正和优化。而在搭建工作之前,“松溪版画文创夏令营”已经先一步展开。包括当地高中生在内的多地区、多学科背景和多年龄段的营员分成四组,在物产、自然、农生、艺文四个调研主题中自由选择,结合松溪的自然地貌,以及湛卢山、理学、版画等文化资源,从松溪视觉形象、松溪好礼和松溪文宣三个方向进行了文创设计。在此期间,营员们还在以版画为美育、劳育特色课程的松溪县第一中学,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藏书票制作。基于这一亲身体验,营员们在各自的设计中融入了版画的线条、色彩、木味、刀味等特色,并将其与松溪文化的代表性元素,如祠堂牌坊、古闽越国的蛇图腾、项溪桥头石狮等意象有机融合。最终,建筑和艺术两条工作流线汇集在了项溪村小学广场,通过一场创意庙会和夏令营纪录片的放映,工作舱呈现了从晨到昏的不同面貌,展示了它容纳版画印制、露天电影放映和流动艺术展的多种功能,也接纳了从老人到儿童,来自不同职业、出于不同兴趣参与到这个活动空间的造访者。

此次“乡村美育+空间创新”的策划经冬历夏,通过工作舱与版画两个具体元素的有机结合,找到了落脚点:工作舱作为一种物质实体,是一个承载空间,而版画作为一种媒介形式,生成了空间的内容和氛围,两者的交融有可能为其所在地培育某种新的场所精神。未来,作为一种可移动、可应变、可循环的乡村空间解决方案,工作舱的模块化、预制化、产品化的结构体系,不仅可以通过巧妙的空间隔断和集成家具设计而适应不同使用需求,如公益培训、艺术展览、儿童教育、村民休闲、胶囊旅社等,还可以便捷拆卸组装,在多种空间场景循环利用,以最低成本给乡村儿童提供充满趣味的教育体验空间。而围绕这一物理空间可以开展的一系列文化艺术活动,旨在发动地方民众深度参与,同时探索一套链接城乡的文化艺术互动机制。在这一意义上,建成后的工作舱将作为地方艺术与文化的“工作站”“气象站”“联络站”,为村民、艺术家、志愿者等群体提供当地艺术采风、村民参与行为信息采集、各村特色文艺流通的媒介,从而实现激活地方资源、动员地方力量、建构地方网络的目的。

在艺术乡建的目的之外,“乡村美育+空间创新”也是在探索跨学科设计教育的新模式,在工作舱的设计搭建和运营中践行社会设计的思路,尝试让设计教育更好地融入到美丽乡村建设的事业之中。这一实验性质的项目所针对的是高校设计教育的两个突出问题:

第一,与行业现状相对应的高校设计教育的专业分化区隔,一个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艺术学和工学的学科归属分歧。如杭间所论述的,这是因为作为一门学科的设计学较之科学、人文和美术等相对年轻,“它自己的历史和理论至今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设计史和设计理论,中国和西方还没有建构起一个具有专业界公认价值观的体系”。这当然还要考虑到中国工业化、现代化历程的后发和曲折,尤其是与此直接相关的工艺美术这段特殊的发展历史。然而,设计学的内在属性与发展需要显然是超越学科建设的。设计兼具自然科学、人文艺术和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强调理论与实践的融合,并且具有鲜明的问题解决意识和实践导向。相应地,设计教育就应当追求对美感、创意、技能的综合培养。尤其在设计与产业融合,设计以深度渗透的方式影响人类生活的今天,跨学科的必要性及其价值就在于,“我们再也没有平面设计、广告设计、产品设计、品牌设计、空间设计、家具设计、环艺设计这样的专业区分和单一存在,而是一个整合的、服务的专业形态”。

第二,学院派、专业化建制之下,设计人才培养模式的脱嵌,其直接后果是在专业主义加自由市场的认知模式之下,看似自成一体的学院实际成了工业体系上具有高度可替代性的一环,而不再是其创生之初所定位的创意与创新的引擎。杭间在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的讲座中曾经对“明日的设计学院”提出过他的构想:

美术学院实际上是艺术教育的一种形态、一种制度,而我希望设计学院是完全新型的,不一定是学校形态,也许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讨论团体……设计学院可能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种加引号的动词,一种“方式”,这个“方式”可能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小组、一个集团或者是由某些爱好者组成的、关注观念、材料和技术处理的一个工作室。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结合当代科技成果的解决生活问题的学习和探索群体。

在工作舱项目前后组织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如乡村振兴工作营、跨学科工作坊及版画文创夏令营等,逐渐形成了一个平台,汇集了多学科的高校教师和不同年龄、地区的学生。依托于连续性的具体项目,师生双方结成合作团队,在深入乡村的过程中,与各级地方政府,以及企业、行业协会、村民等不同利益相关者沟通、合作;而随着一个联结多方的创新网络的逐渐形成,其中的各个结点都在共同探索着以跨学科设计助力美丽乡村建设的合理有效途径。就其探索意义而言,这样一种校园外的设计教育创新形式提供了一个教学相长和城乡双向美育的思路,而这个“学习和探索群体”也将在继续发展中发挥地方创意创新引擎的作用。

(二)展望:社会创新导向的跨学科设计理论建构

工作舱的未来规划是向全国更多有需要的地区拓展,以基于田野调研和文脉梳理的空间方案和活动运营,激活合村并校后的废弃校舍和乡村其他闲置空间;同时,将工作舱经验推行到更广泛的基层美育和文化参与场景中,进一步发挥其社会效益和潜在的商业效益,助推县域文化与城乡一体化发展。在此过程中,这一社会创新导向的跨学科设计方式必然会面临评价标准的问题。目前,针对同类小规模、定制型项目,一事一议是国际的普遍做法:项目发起始于地方,评估也必须充分征求所有参与者和利益相关者的意见。

而在一个更抽象的层面,社会创新导向的跨学科设计要经受国情与现实的检验,必须超越现代性批判的思维定势,重构中国社会设计的理论框架。第一,人民生活水平的进一步提升和工业化、城镇化的进一步发展仍然需要现代设计和市场逻辑的良性、有效地运转。第二,要正确认识“设计已死”“没有设计师的设计”等宣言,就要对两种忧虑给予同等的关注:(1)设计师对自身存在感和价值感的怀疑,以及专业权威和职业边界的淡化所伴随的平庸和抄袭等问题;(2)打破设计门类的技术壁垒倘若损害了严谨性和精确性,也会造成设计责任的模糊甚至缺失。

归根结底,建构中国当代的设计理论,应当以辩证的和历史的眼光看待设计师走出工作室、设计学院走出象牙塔的现象。一方面,设计的职业化就是其独特价值的确认和实现过程。而另一方面,中国设计的再嵌入与其专业化并不是两个孤立的、相互矛盾的过程,而是同处在国力与民生共进的整体进程之中;再嵌入是一种系统性的社会文化实践,牵涉到复杂的社会结构重组和社会利益调整,设计从业者与不同社会主体合作创新的过程还将增益设计业的社会资本。

在剖析了上述有关“设计何为”,即“怎么办”的切近之问后,还须回应“设计为何”,即“是什么”的本质问题,而这一抽象化、概念化的追问同样可以沿着社会创新的思路寻找解答。徐聪指出,社会设计的根本特征就是对注重“造物”的功能性逻辑的超越:

在解决社会问题的过程中,因人的身心需求多样化、价值追求多元化,理应更多地将问题放到具体的情景当中去考虑和处理,并将是否有利于各方面问题的解决,形成有组织的共同意志、凝聚起共同发展目标、促成共同社会行为、塑造新的治理理念,形成良好的治理体验与人文关怀,是否促进人自身的发展与身心和谐,以有利于个体与他人、与社会、与环境的互动和可持续发展,作为社会设计的主要逻辑依据。

根据以上描述,可以提炼出社会设计的两大关键词:联结和体验。联结指的是以个体或集群行为为基础的,社会创新网络的生成和运转过程。联结性彰显的是社会设计的沟通力和传播力,关系到社会设计的价值实现。体验即行动者的主动卷入与价值评判,强调社会设计的叙事性与操演性。业界和学界对体验的强调反映了当代设计范式从结果导向到过程导向,从推演到生成的转变。针对联结和体验,近年来在科学哲学、社会学等领域引发热议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ANT)表现出了极富创造性的解释力,然而ANT在设计理论界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如何在这一新思路的启发之下,挖掘社会创新导向跨学科设计的学术价值,实现由经验到观念的认识升华,进而建构中国设计的理论话语,还需要更多学科学者的合作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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