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
——兼析《记念刘和珍君》中的鲁迅思想

2022-11-10 15:53赵丽娜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记念庸人刘和珍

赵丽娜

鲁迅先生的文章素以犀利深刻见称,再加之文白夹杂的语言表达,文章内存在着比较多意蕴深刻、难于解读的语句。《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的这一句——“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是令人产生较多困惑的一句话。

现行统编版教材给“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做了如下的注释:

这是讽刺的说法,意思是,有些人快要忘记这件事了吧。

该注释从手法上和语意上进行了基础的解读,但多少显得有些语焉不详,难以彻底消除读者的疑惑。读者的困惑,一源自“忘却的救主”,二源自“降临”。要深入解读这句话,首先要把这两个困惑点解除。

一、“忘却的救主”语意探究

(一)教材注释比较

《记念刘和珍君》一文在统编版、人教版和苏教版语文教材中均有收录,除苏教版外,其余两个版本的教材都对这句话做了注释。

人教版教材对这句话的注解与统编版教材相比,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人教版对“忘却的救主”进行了单独注解,将其解释为“使人忘却的神”。

当普通人在现世对生活生发出某一种无法依凭个人努力而实现的向往,自然就会去求告于神明,以此作为精神上的寄托,又视之为继续生活的源动力,中外皆是如此。照人教版的注释,文中的“救主”,即神明解救世人的方式竟是“使人忘却”,相当于用“瞒”和“骗”的方式维持着现世的安稳太平,这确乎是一种强烈的讽刺。而且这同时也将民众对于惨案,对于烈士们的“忘却”归因于外力,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强了讽刺的力度。

但是,作者在第二部分进行批判,并想要唤醒的对象“庸人”是一个很大的群体,那既然是“神力”,导致的结果就不会只是“有些人快要忘记”。而且如果仅是“有些人”忘却的话,那就不足深虑了。正是因为忘却对象的广泛性与忘却现象的普遍性,才会让作者深刻地感到疗救民众的迫切性,让他觉得自己“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从分析来看,这样的注解与鲁迅先生直击国民性中的弱点以引起疗救注意的意图,还是存在一定差距的。

另外,“使人忘却的神”属于“有神论者”的论调,且不说与鲁迅先生的思想相不相合,这样的注解先入为主,在一定程度上其实限制了读者的解读,也不是太妥当。

凡此种种,可见人教版的解读并非最优解。而统编版教材之所以将这部分注释删除,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二)文章内部寻踪

那么,“忘却的救主”到底作怎样的理解更为合适呢?文章其实已经给了我们相当明确的提示:

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审其文意,“忘却的救主”指的其实就是上文中那“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的“造化”,那“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的“造化”。“忘却的救主”就可以解释为“名曰忘却的救主(造化)”。

人教版和统编版教材又都对“造化”作了“自然界”的注释,要表明的是忘却的自然规律性,突出忘却是常态化的,是具有普遍性的。而忘却现象的可怕也正在于它的自然而然,它的不召而至。因而,人教版教材中“造化”与“忘却的救主”两个注释之间虽不至于矛盾,但逻辑上无法闭环,其对“忘却的救主”的注释还是欠考虑的。

而作者其实是利用了“造化”一词词义的不确定性,将解读的任务抛给了读者,有神论者可称之曰“天神”,无神论者则可视之为“自然”,既不违背作者的意旨,又不限制读者的解读,得以两全。

(三)课外文本补充

通过课内外文本的比较阅读,我们还可以在鲁迅先生其他的作品中找到相似的表达。

小说《阿Q正传》中,阿Q利用“精神胜利法”来获得心理上虚妄的安慰与满足,“忘却”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每每落败,他总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忘掉先前的屈辱,马上又高兴愉快起来。例如在与“假洋鬼子”的“对决”中,阿Q遭遇了他生平第二次的屈辱。但阿Q在遭到“假洋鬼子”杖打之后,“‘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这无疑就是“忘却的救主”于悄无声息间,在以阿Q为代表的愚弱国民身上发挥它强大的效力了。

又如小说《兔和猫》中,当小说中的“我”眼见着一个个弱小生命的断送,无辜的生命被吞噬,而人们的生活照样进行,曾经有过的灾难被忘却了时,他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在小说结尾,他再次发出慨叹: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造化”也好,“造物”也罢,都承载着作者对病态社会黑暗世道的批驳与痛斥,意在揭示出世人的生存困境,揭示出世人的苦痛。而真正令人恐怖的,不仅是有价值生命的被吞噬,不仅是血腥屠戮成为生活常态,更是流淌的鲜血被洗涤,牺牲的生命被淡忘,只成为闲人们饭后的一点谈资,而无人觉察到“死尸的沉重”!

二、“降临”语意解析

“降临”一词是与“忘却的救主”相搭配使用的,一来大词小用,将庸人的遗忘放置在一个大语境之下,尽显其讽刺意味;二来表明这个“忘却的救主”是不召而至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一定的时日,“忘却”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根本不需要人刻意地去遗忘。于衰亡民族的“庸人”而言,这是一件常态化的事情,只有“真的猛士”才能够发起反抗。作者之所以这样表述,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展开理解。

(一)揭示生存困境

鲁迅先生所处的社会正处于新旧过渡、混乱无序的状态,是似人非人、不死不活,是非人间的。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他要揭开的正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的真实社会面貌,他希望民众能够意识到街市上的“太平”具有极大的不真实性和欺骗性,意识到自己的“生存”实质上是一种“苟活”。他甚至于在表达自己对牺牲了的学生刘和珍的悲哀和尊敬时,自贬为“苟活到现在的我”,可以想见,鲁迅都自视如此,他看众人,就更加不堪了。

这样的苟活是在“瞒和骗”中掩盖黑暗,粉饰太平,忘却烈士牺牲,消解革命力量,遏制革命形势,让民众在忘却中浑噩度日,深陷泥淖而不拔,这是社会变革巨大的障碍,给民族拯救造成巨大的阻力。

因此,作者十分憎恶这街市上的“太平”,这种“太平”伴随着的是生理的空耗、希望的剥离、奴隶时代的延续。流过的鲜血不能在庸人的记忆中淡去颜色,被吞噬的年轻生命不应只成为闲人饭后的谈资,纯然一种吃人血馒头的行径。而造成这种局面的,恰恰是庸众对自身生存困境的不自知。庸众虽只是出于人性中软弱的本能,以“忘却”来逃避生命的沉重,获取暂时的安稳与满足,却终究是无法摆脱“苟活”(“偷生”)的无聊与空虚的。只有将伤口用锋利的刀刃划开,露出底下的腐肉与蛆虫,衰亡民族的病才能得到根治。

(二)引起疗救注意

“揭示生存困境”这一点面向的是泛化的群体,包含除“真的猛士”之外的所有国人,“引起疗救注意”这一点指向的则是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敏于社会的变动,承担着思想启蒙的社会责任,对推动社会的进步有着莫大的作用。但当时的知识分子中不乏站在革命对立面、持阴险论调的反动文人,他们不屑于社会的“疗救”;不乏持中立态度、冷眼旁观的知识阶层,他们不愿置身于社会的“疗救”;即便是进步知识分子,也不乏惧于白色恐怖,而不敢发出正义的呐喊,缺乏勇气去面对群众依然处于不觉悟状态的现实的。知识分子的顽症就此形成——“万事闭眼,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

于是乎,“忘却”愈演愈烈,国民不但“不敢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了,尽是“弯腰曲背,低眉顺眼”的青年和“驯良的百姓”。他们“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样的论说足以使每一个知识分子汗颜。

种族气质决定着群体性格,而知识分子的风骨又对种族气质有着巨大的影响。那些无诚无爱、无信仰、无问题、无改革、无反抗的“伪士”(“假知识分子”)当去,真正能够疗救世人,疗救危亡民族的只有鲁迅先生所追求和讴歌的——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三)唤醒反抗意识

如鲁迅先生在文中的疾呼:“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有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沉默在一定程度上虽说是被动无奈的历史选择,但其实也意味着个人精神受压抑不自由的状态,这种状态其实就是人没有彻底摆脱奴隶状态的表征。奴隶们依靠着自己的低级本能,委身于街市的太平景象,在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的沉默中等待着灭亡的结局,陷入“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历史循环。民众的爆发是拯救民族于危亡的唯一途径,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彻底走出奴隶状态”的全新的“第三样时代”。

一个民族和个人能否有自我反省意识是这个民族和个人是否有希望的根本指征。庸众数量之巨令作者感到无尽的失望和悲凉,但从另外一方面,他也看到了这个群体潜藏着的不可估计的力量。鲁迅先生反对一切形式的“瞒”和“骗”,他的写作,正是对忘却的抗拒。自己就是一个叛逆的勇士,他“一面挣扎着,还想从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见一点东西,誊在纸片上”。他相信“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要让他们看到当局设下的阴谋密计,让他们看到中国女性临难之友爱从容、勇毅坚决。他希望能够唤醒那些沉睡的或者假装睡着的人,唤醒他们反抗的意识,在抗争中走出瞒和骗的大淖,掀翻人肉的筵席,结束奴隶时代,做自己的主人。即便是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他反复陈说自己“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也是在为反抗而积蓄更大的抗争的力量。

彼时的中华民族已然到了亡国灭种的危难时刻,民族存亡的警钟响彻,《记念刘和珍君》无疑是战斗的檄文,吹响了斗争的号角,向无边无际的黑暗发起了战斗。

三、结语

鲁迅先生的文字有着鲜明而浓厚的个人特色,诚如钱理群先生评说的那样:“鲁迅在文学创作上,是最强调自由无羁的创造的;他一再声明,他的写作是为了写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至于采用什么写作方法,只要‘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就行了,而从不考虑它是否符合某种既定的规范。”再加上鲁迅先生所面对的时代渐行渐远,他所记述的人和事于我们而言也愈发陌生,更需要我们在阅读时将作品纳入鲁迅的精神系统中去进行解读。鲁迅先生是中华民族精神之魂,鲁迅作品中所展现的批判、抗争等多种精神都等待着我们咀嚼出跨时代的意义。

猜你喜欢
记念庸人刘和珍
《记念刘和珍君》中五次“微笑”的作用
细读品味,勾勒刘和珍君的形象
《记念刘和珍君》教学解读与构思
“记念”可写做“纪念”吗
于质疑处涵泳,在思考中提升
智者与庸人互为衣冠镜
鲁迅笔下的刘和珍, 真实的她却是一名武术高手
生活
出来混,谁都有几把刷子
我倒在了职场“庸人”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