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文
原以为是临安在杭州,却原来是杭州变成了临安。一说到临安,以为临安是杭州市内的某个区。没想到临安虽然叫区,却离杭州市区还有好几十里,是原来的临安市。以我短暂的观察,临安区的人并不以临安为南宋都城为意。他们强调的临安是吴越王钱镠的故乡。在临安区,存有钱镠的陵墓,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成为一处历史文化遗产地。
吴越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十分重要,不仅吴越两诸侯国相互争抢,且亦向往中原,争霸华夏,终于被视为“华夏”。据说这里原本是禹之后人。大禹会诸侯于涂山,后巡狩南方,葬于会稽,也就是今之绍兴。现仍存有大禹陵。其后人为大禹守陵,封于此,繁衍生存。今天还有守陵村,即禹陵村。其中有姒姓人口二百多。姒,大禹之姓也。这些大禹后人在会稽一带耕织稼穑,产生了重要影响。绍兴,据说为越国之都城。不过,吴越之地并无严格的划分。绍兴在历史上也曾属吴。而吴地应该和周之太伯与仲雍关系极大。周太王,也就是周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为太伯,次子为仲雍,幼子为季历。季历之子为昌,就是后来著名的周文王,“有圣瑞”。太王欲传位于昌,因此太伯与仲雍出奔于吴,大约就是今天江苏无锡一带,在这里建立了吴国。相对于越国,吴国似乎更向往中原,但终被越所灭,后越亦亡于楚。
不过临安人所说的吴越国似乎与春秋时期的吴越不同,更多的只是使用了历史上的一个地域之名。钱镠成长于唐末黄巢起义的乱世之时,黄巢军进袭杭州,钱镠与其长官董昌率军奋力抵抗,击退黄巢,被封为都知兵马使。后董昌擅自称帝,被钱镠击杀。唐亡之后的梁帝朱温封钱镠为吴越王。这就是临安人所说的吴越国王。他们所说的吴越文化,也主要是指钱镠所封的吴越国之历史与文化。
这里所说的董昌,应该是钱镠的引路人。正是董昌起用了钱镠,才使钱氏一族有了历史机遇。不过,钱镠虽有报恩之心,却在国家面临分裂时坚持了统一。当董昌擅自称帝时,钱镠就舍私恩而取大义了。他反过来杀了董昌。对唐而言,这显然是有功之举,这种思想与行为也为钱氏一族之后的选择奠定了基础,这就是国家为大。所以钱氏虽然是吴越国之王,但仅仅限于做一个区域性的治理者,并不去争取国家的王朝名分。宋立后,其孙钱弘俶纳土献宋,将吴越国之治理权交给了新建立的宋王朝。至北宋殁,南宋王室感念吴越国王钱镠之孙钱弘俶纳土归宋的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升当时之杭州为临安府。至绍兴八年,也就是公元1138年,南宋定都于临安府,即今天之杭州。
临安人尊重钱氏一族,并引以为豪。我就想了解一下钱氏之人品行状,不过在短暂的时间内无法去做详细的了解。所幸的是手头有临安文联所编之《临安历代诗词汇编》,发现内有钱氏族人之作,还有一些人亦与钱氏有关。翻阅一下,感到很有趣,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们的某些品格以及精神世界。
罗隐是唐代著名诗人,不过其诗虽有名但仕宦不顺。据说他之京师应进士第,历余年均未考取。自言“十二三年就试期”,被称为“十不上第”。至五十五岁的时候投靠钱镠,受到重用,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罗隐当然对钱镠充满感激,写了许多赞颂钱镠的诗,亦多言钱镠为国家所做的贡献。《钱尚父生日》是钱镠生日之时的颂诗,其中写道:
大昴分光降斗牛,兴唐宗社作诸侯。
伊夔事业扶千载,韩白机谋冠九州。
这首诗是对钱镠的赞美或者说吹捧,但其中也反映了钱氏与唐王室之间的关系,进而也反映了偏居江南之吴越国王对国家的认同。其中用了九州代指华夏的词,并用伊尹、夔与韩信、白起这些对国家做出重要贡献的人来喻指钱镠。特别是“兴唐宗社作诸侯”一句,更是明显地说明了钱镠与唐王室之间的关系。钱镠只是作为唐之地方长官来兴盛唐之宗社的。这在钱镠自己的诗作中亦多有表现。如《功臣堂并序》中记,唐天祐二年,钱镠率兵平叛,皇帝赐钱建功臣堂,并刻五百位有功将士之名于碑上。钱镠诗云:
宝剑已颁王礼盛,锦衣重带御炉香。
越王册后封吴主,大国宣恩达万方。
由此诗所言可知,唐王室除了赏赐建功臣堂外,还封赐钱镠许多重要的财物,如宝剑、锦衣、御炉等。他追叙唐王室对自己的褒赏,在册封越王后又册封吴王,后又册封为吴越王。钱镠感慨所谓的大国,也就是唐王朝的恩泽遍及万方各地。这首诗非常突出地表达了钱镠的国家意识,以及他对唐王室的感恩之情。他认为,钱氏不论被封为越王还是吴王,乃至于吴越国王,都是唐王室“大国”之恩。吴越国只是大国所封之地方政权。与此诗相关,钱镠还有一首《上元夜次序平江南》。所谓“平江南”是指平钱塘江内礁石的事情。据史籍记载,由于海潮高急,钱塘江潮水侵逼杭州。钱镠组织工匠凿石填江,又平江中的罗刹石,筑台榭,使潮水收退,杭州城郭周边三十里得以兴盛,广起邑屋,成为江南胜景。所以钱镠作诗以志。其中写道:
四朝双母显真封,古往今来事一同。
志若不移山可改,何愁青史不书功。
这里的“四朝”指唐、后梁、后唐、后晋。“双母”即封越封吴,由此言其后宫亦成为吴越之国母。也就是说,虽历四朝,又被封为吴越二地之王,但自己只是被国家王朝所封,与历史上的地方政权一样,要服从国家王朝政权的统领,且要矢志不移,才能青史留名。
就诗中反映的“平江南”之事而言,钱镠还是非常注重地方民生的。他在多首诗作中表达了这种爱民情怀。如《造寺保民》中写道:
百谷收成届应钟,南方景象喜重重。
三秋甘泽烟尘息,四序和风气色浓。
播种勤耕盈廪庾,兆民兴让洽温恭。
广崇至道尊三教,盖为生灵奉圣容。
可能钱镠在写这首诗时庄稼收成不错,心情很好。所以有“景象喜重重”的描写。同时他也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心中理想的社会形态,就是勤耕礼让、仓廪充实、民守大道。只有百姓衣食丰足,社会才能安定,才能为生灵之安康“奉圣容”,也就是要尊奉“圣上”之容或王室之懿旨。这也同样表达了他对国家的认知。与此相应的是他的《秋景》一诗,似更明晰。
三秋才到退炎光,二曜分晖照四方。
解使金风催物象,能教素节运清凉。
天垂甘泽朝朝降,地秀佳苗处处香。
率土吾民成富庶,虔诚稽颡荷穹苍。
在钱镠看来,忠国、为国、爱国的国,不仅仅是吴越国,更是“中华”之国。虽然钱镠并没有在诗中使用这样的字眼,但其内心一直是强调这一点的。这也是中华民族家国情怀与文化认同的具体表现。特别是在分裂割据时期,钱镠作为非常有实力的地方大吏,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华之一分子,尤为难能可贵。
钱镠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品格就是爱民。这在前面所选的几首诗中有突出的表达。他希望老百姓能够过上富庶的日子。在其治理吴越期间亦做了很多有利于民生的好事。与爱民情怀相对应的是爱才。前述罗隐之事可以看出,钱镠对有才有德之人是非常尊重的。在罗隐病重时,钱镠前往探视,并在罗隐的墙壁上题诗一首。这就是《题罗隐壁》,其中写道:
特到儒门谒老莱,老莱相见意徘徊。
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
这里对罗隐的肯定和夸赞还是非常突出的。不过钱镠看人也并不是有才即用,还要可用、能用。在今钱王陵的一道门上有一副对联,写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看到这样的句子,使我震撼,深感汉语之魅力无穷。这里的“三千客”,指吴越人才济济;十四州言吴越国所治有十三州,再加临安之衣锦军为十四。《临安历代诗词汇编》中收有贯休多首诗作,其中一首为《献钱尚父》: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所谓钱尚父就是钱镠。此诗即是贯休想见钱镠而作。贯休为其出家法号,他的俗姓为姜,是当时著名的诗人、画家。其诗多警句,其画古怪不媚,其书法亦奇崛不俗,其性格也与常人不同。这样的诗人献诗于钱镠,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钱镠之名望颇佳。不过从诗的内容来看,贯休献诗似乎不是为自己请益,而是给钱镠以警示。是不是贯休希望钱镠能够收敛谨慎一些,以作国家东南之支撑柱石亦未可知,但是其诗与一般的所谓“献诗”是不同的。也许是钱镠看懂了贯休的提醒,想调侃一下,或者也可能是想试探试探贯休的为人,就说:“诗则美矣,若能改作四十州,当得相见。”但贯休就是贯休,对钱镠之言很是遗憾,他说:“州不可增,诗亦不可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耶!”乃去。好像钱镠也并没有因此就难为贯休。这应该能够看出来钱镠还是非常看重有才之人的。贯休肯定是认为钱镠听不进去他的话,感慨说:天下哪里不容人!为什么我非要留在你这里呢?这个传说十分生动,既表现出了钱镠的大度,也表现出了贯休的高狷。
向宋王室纳土归宋的人是时吴越王钱弘俶,乃钱镠之孙。对这件事,钱弘俶很难说是多么心甘情愿,但终究也是纳土之人,对宋的统一是有功的。而宋室对钱氏一门也可以说厚爱有加,封了许多官职给钱氏家人。就钱弘俶言,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有“故国山川空泪眼”的伤感,另一方面也常常感慨圣恩宏隆。如《感皇子远降见迎》就写道:
千年遭遇觐真王,敢望青宫赐显扬。
祇合承华趋令德,岂宜中道拜元良。
深思转觉乾坤大,力弱难胜雨露滂。
早暮三思恩泰极,饱餐丰馔饱亲光。
当钱弘俶晋见宋太祖时,太祖之子远道来迎接他。这哪里是他敢期待的,怎么可以在半路上拜见如此大德至善的人呢?宋太祖真是有高尚之品格、伟阔之人格的人啊,弱小如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如此浩大的恩泽呢?思来想去,皇恩浩荡,无可比喻,我不仅饮食无忧,亦承受了同样深重的荣光与亲意。这其中虽有无奈,但也可以看出来即使是钱弘俶也同样有强烈的国家意识。他并不以自己是吴越国王就认为与大宋是同样的“国”。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即使是国家离乱、分裂割据的时期,人们对中华家国的认同仍然是非常强烈的。这在钱氏一族身上有极为鲜明的体现,可能也是今天我们仍然非常重视并敬佩钱镠这样的地方大吏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