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荷莲子
自西方文化研究输入中国以后,中国人文专家对“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问题”展开了持续的论辩(邹赞,2011)。这一问题至今也没有得到明确的解决,很多学者及人文知识分子仍然对两者关系混淆不清。在文化研究大潮的影响下,西方文论经历了由“语言论转向”到“文化转向”的阶段,在具体的批评实践研究中体现在研究开始从文本(text)到语境(context)的转化(王宁,2000)。也正是这一转化模糊了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界限。
黎跃进(2014)在《西方文学论稿》的序言中这样表述过,文学是文化的缩影。他认为文学内孕育着民族文化的精神,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文学的发展和品格,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文学。理解了文学背后的文化精神,有助于从真正意义上理解文学。不可否认,文学与文化密切相关,但是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并不能简单地从文学与文化的关系来看。
文学研究主要是指以文学为研究对象,“围绕文学的审美问题而展开的批评”(梁锦才,2008)。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兴盛于20世纪50年代,与传统的对文化的研究(the study of culture)并不相同。它是流行于西方的“一种学术思潮与知识传统”(王绍平&张雪,2007)。
狭义的“文化研究”贯穿着两条学派思想:一是“伯明翰学派”,代表人物为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雷蒙·威廉斯和理查德·霍加特,他们站在大众立场上致力于研究英国工人阶级文化;二是“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为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罗兰·巴特,他们站在精英立场上对“大众文化的理论和实践进行批判”(王绍平&张雪,2007)。文化研究思潮于20世纪80年代传入中国后,迅速成了研究热点。
当代文化研究起源于英国的文学研究界。当时英国的一些批评家将文化学的理论引进文学研究,以拓展文学批评的范围,使之逐步发展为文学的文化批评。利维斯是其先驱,他认为文学需体现社会使命感,要有实实在在的生活价值,并能帮助解决当时的社会危机。作为一名精英文学研究者,他强调精英文化研究思想,谈及的文化主要是高雅的文学作品。与利维斯同样坚持文化精英主义立场的还有马修·阿诺德、艾略特等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他们认为英语文学经典是“抵御汹涌而来的功利文明和大众文化的有力屏障”(邹赞,2011)。这虽与后期蓬勃发展的大众文化研究有所对立,但我们不能否认利维斯等人对当代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兴起做出的重大贡献。
随着文化研究的发展范围越来越广,文化主义的代表人物威廉斯概括了当时文化的三种主要含义:理想的文化定义认为文化界是“人类自我完善的一种状态或者过程”,体现在最优秀的思想和艺术经典上;文献的文化定义认为文化是“知性和想象作品的整体”;社会的文化定义认为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黎跃进,2014)。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础恰是基于最后一种定义。由此,文化研究的对象不再只是围绕高雅的艺术作品,而是将其目标转向了探索“某种特殊生活方式展现的意义和社会价值”(黎跃进,2014)。广义的文化研究自此发展起来。
英国文化主义理论范式中,文学与文化之间有意义的结合最初主要体现在借鉴文学研究中的方法来分析文化。在借用经典的文本细读法的同时,汲取了传统文学社会学的一些研究方法。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就是使用文本细读法分析的典型代表之一;霍加特的《文化知识的用途》则是结合了“文本细读和民族志研究方法”的代表作,因为他巧妙地把文学批评方法运用于大众通俗文化,将流行音乐、通俗期刊等大众文学现象作为批评文本来加以进行文化分析(邹赞,2011)。
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走出欧洲,影响了美国,进而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随后在短短十年间,文化研究在西方文化理论界有了一系列新进展,总体上分成两个方向:一是彻底摆脱了传统的文学研究,面向当代整个大众文化,与现代传媒关联度愈发增强;二是逐步拓展了传统文学研究的范围,增强了其包容度,并使其具备了跨文化和跨学科的特性。虽然也涵盖了大众文化的相关内容,但对之展开的主要是批判性的分析和阐释,在很大范围上仍然保持着自身的精英文化批判态度(王宁,2000)。第一个方向的发展让文化研究逐渐形成属于自身的发展路径,而第二个方向的发展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边界。
文化研究借鉴了文学批评的细读法,无论是症候式阅读、意识形态分析还是媒介受众研究,它们均重视文本的叙述结构、修辞策略及语篇分析(邹赞,2011)。只不过文化研究探讨的文本对象,不再只是书写下来的语言和文字,还包括电影、海报、时尚、建筑等一系列具有意义的社会文化符号系统。文化研究学者开始在实践中借鉴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哲学、心理学和文学批评等理论和方法,将其应用于文化研究中,这种跨学科特征决定了文化研究范围的广泛性、研究取向的多元化和研究方法的多样化,这其中也包括了从文学出发的文化研究。
当消费文化和电子媒介日渐流行,以追求深刻为目标的精英文学的影响范围也慢慢缩小,文学也不再被赋予“承担公共空间的神圣使命”(邹赞,2011)。此时,文学的边缘化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它已经不再是文化的主要载体。文学不再像从前一样是文化特权的表达形式,它成了文化众多因素中的一个。同文学可以并列加以研究的不仅有电影、录像、电视、广告、杂志等,还包括无数的日常生活习惯。文化研究的兴盛,使文学看上去只不过是文化或多元文化许多平等条目中的一个而已,失去了往日的光环(郭英剑,2011)。
精英文学消弭下产生的“文学危机论”主要表达的是“文学精神的失落、传统文学形式的边缘化、传统文学体制的消解”(吴琪,2011)。的确,当前丰富且多元化的文学样态为大众群体的书写和表达提供了广阔的渠道,普通群众也可以在文学场域上有所展示,写作和阅读也不再是精英文学者的专有。也就是说,无论是专业的批评家还是普通的批评者,他们都可以利用新的书写方式,在像如网络这种更加自由和开放的批判空间里,更加直白、迅速地反映社会现实(吴琪,2011)。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化研究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范式之一,是文学批评对新的文学状况进行有效批评的必然结果”(吴琪,2011)。由此,针对各式各样文本的文化分析迅速成为当时的探讨热点。
正因如此,文化研究得到了快速的发展而文学研究处于边缘化的状态,这似乎很容易让人们误以为两者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然而,他们忽视了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的“亲缘关系”,文化研究重视的文本细读、理论话语中的“能指、所指”等始终与文学研究紧密联系。而且,文化研究在跳出文学批评屏障后的跨学科发展为电子媒介和消费文化下挤压的文学、文化研究开拓了新的空间。此时,“一种文学的文化研究”逐步取代“文本中心主义”,学者的研究对象不再是纯文本,而是将多元化的文学文本归置在社会文化场域的大语境中加以探析(邹赞,2011)。
面对文学研究边缘化的现象,以文论家米勒为代表的学者为文学作了强有力的辩护。他们强调当代文学研究价值仍然不容小觑,主要体现在:语言和文字仍然是而且将来也是人类交流的主要方式;在图书占据主导的时代,文学是展现文化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是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对文学的深入研究是了解“他者”必不可少的方式等(高奋,2003)。无论是当代比较文学研究的新拓展,还是“后文化研究”下文学理论的独立性发展(罗崇宏,2021),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在“平行发展中时常交叉”,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取代另一方(邹赞,2011)。
狭义上的文化研究以文学为研究对象,学者称其为“文化批评”,认为它是文学研究的一种视野,是一种以文化视角进行批评的研究方法,关注的是文学中文化的因素(梁锦才,2008)。随着文化研究的兴起与发展,文化研究的对象不再受限于所谓的经典文学作品,而开始关注当下流行的传播媒介所产生的大众文化。广义上的文化研究并不从属于文学研究,其研究范围要宽泛很多,涉及文学、社会学、传播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多学科跨学科视角,关注的是大众文化与日常生活,强调“批判性地参与社会实践”(邹赞,2011)。
部分学者在处理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的关系时,常把文化研究局限在文学批评的范畴之内,虽认同文化研究的灵活性和有效性,却反对文学研究对象的过分泛化,认为应当从社会文化角度研究文学。而这一概念无疑窄化了文化研究,完全忽视了文化研究发展后的多学科性。梁锦才(2008)曾建议将文学研究专用于传统的文学文本的批评研究实践;而把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视野的文化批评用于文学的文化学批评;而文化研究就专用于指称那些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历史等“泛文化”相关的研究与批评实践。如此,它们便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能够更好地为当今的批评和研究的发展做出贡献(梁锦才,2008)。这也正说明了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各有突破口,并不冲突。
文学的文化学研究的出发点为文学本身;而文化的文学研究根本在于文化研究,它要解决的不是文学史和文学评论的问题,而是关注于文化问题的解析与阐论,落脚点在于对文化的反思。因此,文学研究如果要坚持成为“文学”的研究,保持其相对独立的发展,它就不能放弃对文本和形式的关注,也就是说,文化研究对文学研究的影响并没有取消文学对文本和形式的关注,而是促进了文学更加紧密地关注“文本、形式、意识形态之间”隐蔽的联系(王绍平&张雪,2007)。正如上文所说,早期的文化研究始于文学的文化批评,文化研究者们通过文学来理解和认识文化,这仍是一种重要的渠道(梁锦才,2008)。
文学研究不能停留在理论上,而是应该在保持其独立发展的基础上,通过作品更多地关注社会现象及人类命运,从而“参与到文化研究等类似学科的研究领域和工作中,更好地参与人类精神的建构实践”(张旭,2011)。可以说,文学的文化研究奠定了文化分析的基础,而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角和路径,使其能在更多的研究领域开辟新天地。总之,文学与文化研究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两者虽有交叉且相互借鉴,但着重点应当是不同的,明确彼此的界限有利于更加有效地研究,这需要更多的学者进一步鉴定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