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解《论语》的两种方式
——从管仲形象说起

2022-11-08 11:21邝其立陈壁生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关雎夫子朱子

邝其立 陈壁生

一、引言

《论语·宪问》篇有言: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有人请夫子评价郑国子产,孔子以为子产于民有恩。又问郑国大夫子西与管仲之德业如何,孔子谓子西平平无奇,“无别行可称也”,却对管仲十分赞赏,认为他能名正言顺、当于理宜地夺取伯氏食邑,所以伯氏不敢有怨。引文中,孔子谓管仲为“人也”,这一“断语”究竟应如何理解?皇侃《论语义疏》解之云:“《诗》云:‘所谓伊人,于焉逍遥’,是美此人。今云管仲‘人也’,是美管仲也。”结合上下文,皇疏推断此语是孔子对管仲的褒扬。朱子《论语集注》则云:“人也,犹言此人也。”又谓:“或问:‘管仲、子产孰优?’曰:‘管仲之德,不胜其才。子产之才,不胜其德。然于圣人之学,则概乎其未有闻也。’”显然,朱子对管仲的评价比皇侃要低得多。

实际上,《论语》本身为后学提供了两条理解管仲的思路,孔子就曾对管仲作出不甚一致的评价。或激赏之,如于《宪问》篇中不吝褒奖,或贬斥之,如在《八佾》篇中谓管仲因僭用君礼而“器小”。前后不一,耐人寻味。若就经典诠释而言,文本的张力,实则支撑起更为丰富的阐释空间。解读者遂能依据既有的观念,对管仲其人作出迥异的评价。而籍由注疏家对这一争议性、话题性人物的论断入手,亦能以小见大,窥探其解读思路之歧异。

皇侃之《论语义疏》与朱子《论语集注》,分别代表了两种《论语》学形态,是解释史中的两座“地标”。他们对管仲其人,作出了或正或反、偏向“两极”的评骘。以皇、朱的“管仲形象之辨”为切入点,俾能澄清两种理解《论语》的方式。沿着不同理路,两种解读方案将引发诠释的“蝴蝶效应”,发展出风貌迥异的《论语》学。

二、管仲形象之辨

《八佾》有言: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孔子谓管仲器量偏狭。有人闻之,疑“器小”为悭吝之意。孔子反证之:依礼,大夫只娶一国三女,管仲却娶三国九女。可谓侈僭。又,唯诸侯能立官分职,大夫家臣摄领数事。管仲却设官分职。故不得称“俭”。有人又疑管仲知礼,孔子举证否之:依礼,唯诸侯能植树于门,并于两楹之间设置放酒爵的土堆。管仲却效仿僭用,不为“知礼”。

孔子评语旨在讥刺管仲失礼。朱子顺循经文的指向对管仲施予更为彻底的批判,其注“器小”云:“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又云:“盖虽不复明言小器之所以然,而其所以小者,于此亦可见矣。”朱子的注解,有两处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一,依据内圣而外王的思路评骘管仲。朱子将《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而外的延展次第总结为“八条目”。遂认为德性为事功之基础。故依据内在化、德性化的标准衡量管仲之得失,斥其因未能“正身修德”而“局量褊浅、规模卑狭”。无独有偶。在《宪问》篇中,子路疑管仲“未仁”,夫子断之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孔子明许管仲为仁,故皇侃云:“说管仲有仁之迹”“再言之者,深美其仁也。”朱子则认为“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皇侃与朱子对管仲评价不同,根本在于二人仁论异趣。对皇侃而言,有仁功便配称为“仁”;朱子则将“仁”内在化、抽象化为“爱之理,心之德”。其思想实质,是将仁心定义为先天禀有的善端,与孟子之性善论遥遥相契。因此,奠基于“孟子道性善”的仁本论,僭乱违礼的管仲,便随内圣之阙而被朱子一并否定了功绩,于是朱子不许其仁。

其二,将管仲之德业置于王霸之辨的脉络中予以考量。朱注明言管仲不足以“致主于王道”,言外之意是,管仲所为,霸道而已。朱子引述杨氏注佐证云:“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盖非王佐之才,虽能合诸侯、正天下,其器不足称也。道学不明,而王霸之略混为一途。故闻管仲之器小,则疑其为俭,以不俭告之,则又疑其知礼。盖世方以诡遇为功,而不知为之范,则不悟其小宜矣。”杨氏同样是在王霸之辨的逻辑中贬斥管仲,直斥其“霸业”为“诡遇”而已。“诡遇”一词出自《孟子·滕文公》,意为不用正道而用狡计去捕获猎物。虽能事半功倍,却不屑为之。因此,霸道与王道之间的最根本区别不在于功业大小,而在存心之曲直。所以,朱子谓管仲“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实质上建立起“正身修德”与“王道”之间的逻辑关联,亦以前者为后者之前提。若不能“诚意”“正心”“修身”,纵使有偌大功绩,也未足以上达于王道。朱子此论,不仅合乎《大学》先内后外的叙事次第,亦与孟子的论述若合符契。《孟子·尽心》有云:“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朱子注曰:“五霸则假借仁义之名,以求济其贪欲之私耳。”是否能灭尽私欲,秉持仁义公心,是分判王霸之道的基准。齐桓既为五霸之一,朱子便将《论语》本章与究心于王霸之辨的《孟子》相关联。因此,朱子诠释活动的实质,是在已然整合、建构完成的四书学系统中落实《论语》的意义。概言之,朱子在四书学的思路中解读《论语》,遂援用孟子的王道标准去评定或非议管仲。在王霸之辨的逻辑叙事中,霸而不王的管仲形象,难免“局量褊浅”而“规模卑狭”。

朱子注沿用孟子的思路评价以管仲为代表的霸道,皇侃则更倾向于在经学的脉络中定位霸道,故对成就霸业的管仲作出迥异的评价。皇疏云:

然孔子称管仲为仁及匡齐不用兵车,而今谓为小,又有此二失者,管仲中人,宁得圆足,是故虽有仁功,犹不免此失也。李充曰:“齐桓隆霸王之业,管仲成一匡之功,免生民于左衽,岂小也哉?然苟非大才者,则有偏失。好内极奢,桓公之病也。管生方恢仁大勋,弘振风义,遗近节于当年,期远济乎千载,宁谤分以要治,不洁己以求名,所谓君子行道忘其为身者也。漏细行而全令图,唯大德乃堪之。季末奢淫,愆违礼则。圣人明经常之训,塞奢侈之源,故不得不贬以为小也。”

皇疏注意到夫子对管仲或褒或贬,前后不一,但二者并不矛盾。因为管仲确有仁功,只是德非圆足,故有小失,属于褒中有贬。李充以为管仲瑕不掩瑜,径诩其为“漏细行而全令图”的大德、“行道而忘其身”的君子,并提出为管仲辩护的“猜想”:孔子举管仲为例,旨在“塞奢侈之源”。管仲本人未必如此不堪,夫子只不过是以其为讲述道理或针砭时弊的符号化形象而已。用“方便行教”的逻辑,皇侃、李充虚化了孔子对管仲的指责。

皇疏对管仲及其所代表的霸道的定位,处于经学之“皇帝王霸”而非孟、荀“王霸之辨”之脉络中,遂有更为积极的评价。因为在“王霸之辨”的叙事中,霸道作为王道的反面参照而出现;而于“皇帝王霸”的逻辑中,霸道则为王道衰微之时的权宜方案。关于霸道的涵义,《白虎通·号》篇有云:“昔三王之道衰,而五霸存其政,率诸侯朝天子,正天下之化,兴复中国,攘除夷狄,故谓之霸也。”《宪问》篇中,孔子谓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与“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可分别对应于引文中的“率诸侯朝天子”与“兴复中国,攘除夷狄”。凡此二者,皆为霸者之标识。在这一意义上,管仲诚然可谓霸道的代表。霸道,实为阶段性的产物。王道衰落,权力真空,于是亟待一位能为诸国提供向心力的霸主作为维持秩序的“代理人”。《白虎通》将霸道的意义归纳为“存王政”,意谓霸道实为王道之延续或补救方案。无论是“率诸侯朝天子”还是“兴复中国,攘除夷狄”,都是代替天子履行治理天下的职责。春秋时代的霸主有一个明确的参照模板——方伯:“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又云:“犯王法,使方伯诛之。《尚书》曰:‘命予惟恭行天之罚。’此所以言开自出伐有扈也。《王制》曰:‘赐之弓矢,乃得专征伐。’谓诛犯王者也。”方伯的职级高于一般诸侯,有协助天子维持秩序和专伐犯乱王法者的权力。要言之,方伯为霸主的原型,霸主的职能,是在尊王的前提下,替天子行道。所以,在“皇帝王霸”的经学脉络中,霸道拥有着比“王霸之辨”叙事中的霸道更为正面的意义,这也体现在皇疏与朱注对管仲的不同评价中。两相比照可见,“去汉未远”的六朝《论语》学,依然处于传统经学的惯性之中,与宋儒所建构的“四书系统”中的《论语》学相去甚远。

三、五经或“四书”背景中的《论语》

皇侃与朱子的“管仲形象之辨”,彰显出《论语》学的两种风貌:《论语义疏》经学意味更浓,与五经之学关联紧密;《论语集注》则为四书学的组成部分,随注解的开展,不断回扣《学》《庸》《孟》。又孔安国解孔子对《关雎》的点评(《八佾》)。“乐而不至淫,哀而不至伤,言其和也。”孔注再言“不至”,表明《关雎》所流露的情感恰到好处、中正平和,其欢乐之情中并未杂糅一丝淫欲,哀情之内亦不裹挟过度的悲伤。皇侃则云:

《关雎》者,即《毛诗》之初篇也。时人不知《关雎》之义,而横生非毁,或言其淫,或言其伤,故孔子解之也。《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是共为政风之美耳,非为淫也,故云“乐而不淫”也。

《关雎》一诗在汉代有两个解释方案。其一是《毛诗》,谓《关雎》意在美后妃之德;其二为今文经学之齐、鲁、韩三家诗说,谓《关雎》为讥刺周康王而作。《毛诗》经由郑玄的笺注,于彼时更为显盛。皇侃居郑玄学之后,身处古文经学的传统之中,更青睐于《毛诗》的解读,故谓《关雎》为“《毛诗》之初篇”。析言之,皇侃的疏解,可分为两个层次:首先,因皇疏判定《论语》为孔子“应机作教”之书,故以夫子之言,必定是在特定情境中、面向特定对象的有为而发。遂试图为缺乏情景提要的经文增设或还原出一个语境:“时人不知《关雎》之义,而横生非毁,或言其淫,或言其伤,故孔子解之也。”针对时人的错谬,孔子施予点拨。其次,从教化论的角度观之,可以发现,本章除却展现“应机作教”抑或以言行教的面向之外,皇疏更揭示出经文所蕴涵的政教之维。其疏云:“《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是共为政风之美耳。”依循《毛诗》的思路,皇疏以《关雎》讲述了“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的故事,意在展现“政风之美”。《毛诗》开宗明义即指出,位居《诗经》之首的《关雎》,旨在通过高扬后妃贤德作为风化之始,以端正天下夫妇之德。皇疏循之,遂特为凸显《关雎》的“政风之美”。皇侃疏经,本于《论语》所自有的逻辑,故同时蕴涵了言教与政教两重维度。前半段解读,紧贴《论语》一书的“应机行教”之旨。后半段内容,则沿《论语》经文的指向与《诗经》合而观之,故牵涉风政之维。

朱子的注解则带有更显著的理学色彩。在“管仲之器小哉”章的解读中,朱子援引《学》《孟》作注。至此章则隐然牵涉《中庸》,展现出以四书学为背景的诠释风格:

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称之如此。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而有以识其性情之正也。

“淫”与“乱”,皆为偏于正、害于和之“滥情”。《关雎》一诗之要旨与意义,在于展现诗人足资效法的“性情之正”。《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朱注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朱子二注,若合符契。其注解逻辑,应是从《中庸》析出“中和”思想,并以之为《论语》本章要旨,进而将“识其性情之正”确立为《关雎》一诗的落脚点。由此打通“四书”之《语》《庸》。经由朱子的手笔,《关雎》经意因之而转——从自上而下之风化,变为由内而外的修身。籍由经意之转化,而实现经义之活化。若在风化的叙事中,民众如草,随风倾仰,并未肯认、凸显其自主修为之能动性。而于修身的逻辑中,经文才成为面向众人的指引,阅读经典的方式也随之而变,遂有朱子“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的揣摩式读书法。意在玩味涵泳之间,寻绎经旨,陶养情性。

朱子的解读方式与皇疏十分不同。这就表现在,朱子在《诗集传》中论《关雎》之诗,先引《论语》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阐明如何达致“性情之正”的功夫论。后引《汉书·匡衡传》“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之言,落实《关雎》的教化意义。其思路,是从个人修身出发,以达成教化目标与良善秩序,合乎由内而外的延展次第。究其实,朱子奠基于“四书”,遂用“内圣外王”的思路,“扭转”了《关雎》的涵义。皇疏则依循经文,重阐明而少发明。因此,皇侃的解读相对更为遵循经文的本有逻辑。这也表现在,皇侃尤为注重《论语》与五经之关联。

《论语》本身有许多内容直指五经。比如,有人问孔子为何不为政,孔子援用《尚书》“孝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之言答之。又如,陈亢问孔鲤夫子如何教育他。孔鲤说,孔子曾以“不学《诗》,无以言”和“不学礼,无以立”诲之。可见夫子尤其注重对《诗》与礼的修习。在阅读《论语》的过程中,经文时或“提醒”读者重新关注五经,爬梳经义。如果忽略作为背景的五经之学,则《论语》经文势必会出现诸多理解的“断点”,乃至产生误解的可能。《论语》旁涉五经的特点,是其始终能或隐或显地作为“五经之津梁”的缘由。皇侃无疑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关联性,所以塑造出一种具备经学视野的《论语》学。

四、《论语》学两种

奠基于五经抑或四书,将生成迥然有别的《论语》学风貌。易言之,沿着不同的理路,经师会对《论语》所涉及的每个关键论题,给出自己的答案。而论学、弟子形象与圣人形象,正为后学聚讼不已的三个问题,因此也是窥探一种《论语》学的三把“关钥”。接下来,不妨从三者切入,对比《论语义疏》与《论语集注》。

(一)论学

皇侃解读《论语·学而》首章,从两个方面与经学相系联。首先,皇疏措意于“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与“人不知而不愠”三个分句之间的逻辑关系。所以援引《礼记·学记》作为背景,予以疏解:

就此一章,分为三段。自此至“不亦悦乎”为第一,明学者幼少之时也。学从幼起,故以幼为先也。又从“有朋”至“不亦乐乎”为第二,明学业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既学已经时,故能招友为次也。故《学记》云:“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是也。又从“人不知”讫“不亦君子乎”为第三,明学业已成,能为师为君之法也。先能招友,故乃学成为师君也。故《学记》云:“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

《学记》展现学子迄自幼年、终至大成的完整培养规划。奠基于此,皇侃遂将经文三段内容,视为学者自“幼少之时”“学业稍成”至“学业已成”的阶段性总结或成长轨迹,由此贯通《礼记》与《论语》。其实质,是皇侃用《礼记·学记》之“学论”,落实《论语》之“学”意。而《礼记》论“学”,与五经之学直接相关。如皇疏所引述之《礼记·王制》有云:“春夏学《诗》乐,秋冬学《书》《礼》。”因之,皇侃释“学而时习之”云:“谓为学者,《白虎通》云:‘学,觉也,悟也。’言用先王之道,导人情性,使自觉悟也。”所谓“先王之道”,即是承载三代历史记忆与政教经验的典籍。皇侃疏经,时常将“六经正典”与“先王之道”合而言之。在他看来,《论语》论“学”、为教,多与学经有关。本章夫子的言教之旨,在劝学经业、以成师君而已。朱子则不然,其注云:

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首先,朱子谓“学”为后觉效仿先觉。所谓“先觉”,主要指经典所载的圣人之言,亦是学者所能依凭的客观指南。要在避免后学离经无方,妄作主张。但又强调,向外的求索效仿,绝非“外铄”,毋宁是明复人心的本初之善。是说与孟子性善论相符。

朱注比之皇疏,差异尤明。皇侃顺循《论语》的指向,不断回扣五经,并强调学经之重要。朱子则淡化《论语》作为“五经之津梁”的特质,而于经注之中,随处指涉《学》《庸》《孟》,以修身之维串联四书。学成君子,固为儒者共识。若对“学”的理解发生变化,则为学目标亦随之而异。这就体现在皇、朱对“君子”的不同解释上。朱注“不亦君子乎”句云:“君子,成德之名。”强调为学之效验在日迁于善、提升德性。与皇侃将“君子”落实为“为师为君”有所不同。而在《论语》中,夫子为教,弟子为学。“学”之涵义的变化,亦将牵引弟子形象的转变。

(二)弟子形象

《论语》中涉及弟子的内容,多与学经有关。兹以子夏为例明之。《先进》篇论“四科十哲”云:“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列为文学科的子夏,以传经、教学为己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即云:“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故于《子张》篇中,作为人师的子夏,常有面向门人的劝学之言,如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又云:“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惟其研精久习、温故知新,然后乃能为人说经,出仕为政,故云:“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又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六经正典,实为培养政教君子的教材,儒生固当有别于农圃、百工、有司。子夏本人,也确实践行了一名儒生应有的“生涯规划”:早年求学于夫子,学有所立之后,便身为人师,并出仕为政。

皇侃有见及此,故将孔门弟子与学经、为政两个要素紧密关联。如《公冶长》谓“宰予昼寝”,皇侃解云“宰予惰学而昼寝也”,径直点出其过错在于因懒惰而疏于学经。再如,在《雍也》篇中,孔子嘱咐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关于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内涵及其区别,原文未作交代,遂使后学纷纭。观其解读,俾能知其主张。皇疏云:“儒,濡也。夫习学事久则濡润身中,故谓久习者为儒也。但君子所习者道,道是君子儒也。”皇侃从“儒”的涵义入手,认为这个身份性的概念蕴涵着浸润于先王之道、六经正典的意味。儒者,即是濡润、沉浸于经典之学人。夫子之言,意在劝诫子夏潜心经业。

又因经籍所载,多为政教经验与为政之道,所以经明行修之弟子,当志在出仕从政。《公冶长》篇记载了孔子欲使弟子漆彫开出仕为官,漆彫开谦虚地回绝道:“吾斯之未能信。”皇侃疏解漆彫开之语云:“言己学业未熟,未能究习,则不为民所信,未堪仕也。”这段话颇具总结性,包含了皇侃论“学”的三个要素:孔门弟子为学习主体;经业为所学内容;出仕治民为学习目标。朱注则引谢氏之言云:

开之学无可考。然圣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于心术之微,则一毫不自得,不害其为未信。此圣人所不能知,而开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谢氏先承认漆彫开之所学不可知,却又于随后的注解中,用内向的功夫论填补这一“无可考”的空白。在他看来,漆氏之学旨在使“心术之微”无一丝一毫“不自得”。此注再度呈现出内圣外王的逻辑。但也正是因为遵循了由内而外的次第,于是将诠释重心转入内在修为,而边缘化了出仕从政的指向。遂以出仕为漆彫开所不屑的“小成”。这便与皇疏谓以从政为儒者职志的解读大为异趣。《论语集注》中的弟子,似始终停留在生徒的角色和修身的阶段。这一观感,大概与四书学所奠定的基调不无联系。

(三)圣人形象

弟子形象为孔子形象之延伸。若皇、朱所刻画的弟子形象迥异,则意味着二者之圣人观亦将有别。

《先进》篇末章记载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子侍坐,夫子令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自述出仕为政之志,唯曾点自白愿与同门师友逍遥游咏,吟风披凉。夫子喟然而叹,深许之曰:“吾与点也。”孔子的感叹,是这则故事最为耐人寻味之处。夫子一生,颠沛流离。世风寒凉,未曾消磨其松柏之心,遂矢志不渝地投身于教化事业之中。那么,刚健进取的孔子,为何并未赞许三位门人的进取之志,而偏偏激赏曾点的逍遥之心?皇侃的解读,值得深味:

孔子闻点之愿,是以喟然而叹也。既叹而云“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

皇疏褒扬曾皙“独知时变”,故孔子“与”之。这意味着,夫子同样因“知时”而通变,遂不拘泥于为政与否。有鉴于“当时道消世乱”,未宜出仕,故不妨顺时应变,暂避锋芒,撤离于纷扰驰竞的俗世。言外之意,孔门并不排斥出仕从政,毋宁是不得已而放弃了政教的选项。故皇侃用“独知时变”一语,巧妙地保留了孔门师徒的政教意愿。在皇侃眼中,夫子为“圣之时者”,顺时而动。身处不同时运,将有不同应示,此即“独知时变”。所以,一方面,皇侃断定孔子的在世使命,为应机作教之人师;另一方面,又暗示孔子本应为王。由此塑造出兼通政、教两面的圣人观,与《论语义疏》中志在“为师为君”的弟子形象同质、同构。朱注则不然,其解“吾与点也”云: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夫子所赞赏的,是曾点与天地同流、万物一体之境界。一如前述以出仕为漆彫开所不屑的“小成”,朱子贬斥志在从政的弟子为“规规于事为之末”。若曾点尚无意于逐末,遑论夫子。皇疏则未摒弃三子之志,而毋宁将孔门的政教面向,留存在德位相配的可能世界中。概言之,朱子以孔子为人师的论断,较皇侃更为彻底、坚定。

奠基于不同的《论语》学,皇、朱塑造出迥然不同的圣人形象与弟子形象。《论语》所载,多为孔子之言教,五经则偏重政教。因此,勾连于五经的《论语义疏》,将展现出孔门介于政、教之间的两可形象。相较而言,《论语集注》与五经“松绑”,而与《学》《庸》《孟》建立了更深的渊源。在以本、末判分内圣、外王的思路中,从政出仕渐渐成为边缘化的选项。孔门的政教面向,因之而有逐渐隐没的趋势。

五、结语

《大学》《中庸》和《孟子》出于孔子之后,《论语》经文本身,并不会直接牵涉这几个文本。仅当理学建构起圣圣相承的道统论,四书才能同条共贯。而删述经书的夫子,确乎时常称述先王之道,故皇侃紧扣经学的解读方案,似比朱子《集注》更为保守、稳健。

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重新看待《论语》学的“多样性现象”。奠基于五经抑或“四书”,不仅将呈现出迥异的《论语》学风貌,其理论意义也随之不同。譬如,通过揭示经文与五经之关系,以及强调学经之重要,《论语义疏》犹如将读者引向经学的“津梁”。这一《论语》学,在客观上起到了维持经学关注度的作用。若将皇侃的解释方案,置于经学渐衰之六朝,无疑会显得更具有现实感,且意味深长。至于朱子,则意欲通过对四书的重新诠释,以开发、丰盈儒经中的修身之维,使之俱足面向众人的指导意义,并获致回应佛、老异端挑战的理论力量。

《论语》,犹如诸多思想点的集合。所以亟待一个整合零散信息的背景,以填补理解的“断点”。这一文本特质,恰能成就其诠释的开放性。于是,历代经师可以根据各自的理论需要,将之纳入不同的背景,以形成迥别的理解模式。层出不穷的《论语》学,既是经典与现实互动、交融的结晶,也是经典本身之生命力的展现。《论语》与孔门的“变形记”,并非单纯的“层累”或对本意的背离,而毋宁是经世初衷的延续。

① 皇疏《自序》有云:“然此书之体,适会多途,皆夫子平生应机作教……义既不定于一方,名故难求乎诸类,因题‘论语’二字以为此书之名也。”(梁)皇侃撰,高尚榘点校.论语义疏[M].中华书局,2013:2.

② 在《诗集传》中,朱子先引《论语》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阐明“性情之正”的功夫论问题。后引述《汉书·匡衡传》的“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之言,定为《关雎》的教化之旨。是从个人修身出发,实现教化的目标。与自上而下之风化的逻辑有别。

③ 《学而》篇中,曾子自省曰:“传不习乎?”皇侃解云:“凡有传述,皆必先习,后乃可传。”(梁)皇侃撰,高尚榘点校.论语义疏[M].中华书局,2013:7.朱子则解云:“传,谓受之于师。”(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岳麓书社,2008:71.依皇疏,则曾子既是学者,也是教授者或传经之师。依朱子注,则曾子仅为受业于师的生徒。

④ 《宪问》有言:“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耕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皇疏云:“适所问孔子者,以孔子德比于禹、稷。则孔子亦当必有王位也。孔子知适以禹、稷比己,故谦而不答也。”(梁)皇侃撰,高尚榘点校.论语义疏[M].中华书局,2013: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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