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霖
百年来治中国文学批评史者,几乎都认为于1927年出版的陈钟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开山之作”。其实,发表于《青年进步》1922年5月第53期上的《中国的文学批评家》一文,虽然题名称“家”而不称“史”,但正像朱东润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以人排序一样,完全是一篇史作。
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皕诲”,是苏州范祎的号。范祎(1866—1939),字子美,又号古懽。清末举人,后攻西学,先后出任《苏报》《实学报》《中外日报》记者。1902年,被基督教美国监理会传教士林乐如(Young J.Allen)聘为《万国公报》编辑。《万国公报》在晚清宣传西方文化,影响深广,是维新派西学知识的重要来源之一。1911年,范祎又应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巴乐美(Fletcher S.Brockman)之邀,先后任《青年》与《青年进步》主编,致力于提升青年的道德、知识与体质,至1932年停刊。尽管他是个基督徒,但国学的根柢深厚,一生关注中西文化的冲突与交流。有《皕诲杂著》《古欢室丛稿》等。当“五四”之后,学界刚注目西方在不久前刚拈出的“文学批评”之时,他即结合中国实际,一无依傍,写就了这篇《中国的文学批评家》。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八千余字,开门见山,即说“中国文学的批评,从孔子以来,已经有了”。于是就从《论语》《孟子》《左传》等儒家经典中找出材料,说明“孔子读书,常用批评的眼光,为中国文学批评家之祖”。接着从孔子的门徒,引出了《诗大序》。认为这些“把中国文学的精粹,发明得极其透彻精深了”。六经诸子之外,他再从文学名家屈原,讲到司马迁的批评,并将刘向校书的叙录也视为“文学批评中的绍介类”。如此简要地述评了先秦两汉的文学批评。
至曹丕作《典论·论文》,标志着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指出,此文“始为纯粹的文学批评了”。再结合曹植等批评文字,说明“这时代文学批评的盛行”。再从散论写到专著,从现存不完整或不一定可靠的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任昉的《文章缘起》,讲到尚存完书的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文心雕龙》。大致将魏晋六朝的文论都点到了。
接着写唐代的文学批评说:“以上六朝时人的文学批评,不过较量古作,没有创造新体的力量。”而到唐朝,陈子昂、元结辈“始有改进的意思”,至韩愈出,“大提倡文学革命,要推翻魏晋以来日趋繁缛的骈偶文字,而建设所谓‘古文’的新文学”。这种提法显然受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影响,但文章也实事求是地写了韩愈、李翱、皇甫湜等提倡的古文运动与裴度等的不同,所以“终唐朝的一代,古文派的新文学,还未能盛行”。至于唐代“诗的批评,少有专门的著作”,他认为主要保存在诗作中。他重点讲了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没有具体展开,因为诗太多,只提了一下后面还有元好问、王士禛等,所有诗作中的诗论都不讲了。最后他谈了唐代评诗的专书,认为皎然《诗式》、杜举《诗法源流》、贾岛《二南密旨》都是靠不住的托名之作,唯有司空图的《诗品》,对于诗的三昧参悟很深,“把诗的好处一一形容出来”。
到宋代,抓住了最有特色的诗话。他认为,“诗话起于欧阳修,实为最善的文学批评”。估计宋代的诗话有几十家,元明以来差不多著名的诗人都要做一部诗话。从而列举了自宋到清的各类诗话数十种,作了大致的分类:(一) 借以批评古人的诗,证明自己的宗派;(二) 采摭同时人的诗,用自己的眼光加以批评:(甲) 揄扬同派,(乙) 诗话(掊击异派);(三) 杂记琐闻轶事,或种种故实,和说部相通。接着讲了《文章精义》《余师录》等文话,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等骈偶文话,张炎《词源》到清徐釚《词苑丛谭》等词话,吕天成《曲品》等曲话。附带谈了萧统《文选》、姚铉《唐文粹》、真德秀《文章正宗》、李梦阳《诗删》,钟惺、谭元春《诗归》等选文批评。
讲了话体批评之后接着讲明清时期特别兴盛的评点。不过,他认为评点起于宋代:“宋人读书,始有批抹法,于字句旁边,加以圈点勾抹的符号,表明章法、句格,意义的深浅,文辞的工拙。”提到宋元时期的批本如程端礼的《读书分年月日程》、黄元斋批点《四书》及谢叠山批点韩文,并说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始有刻本。明清时代的评点,他提了归有光评点《史记》、钟惺评点《秘书》十八种及孙鑛、何焯等,又提到有关《左传》《史记》《汉书》及杜诗韩文的一些重要汇评本。当然,他特别称赞了金圣叹“创造很有趣味的小说批评”,“把小说列入文学之内是很伟大的见解”,之后小说批评日多一日,众多著名的小说都有了评本。在讲评点时,他附带说了像钱谦益的《列朝诗集》、朱彝尊的《明诗综》《历代词综》,以及后来沈德潜的“诗别裁”、王昶的《湖海诗传》《续词综》这种在选诗前面附有诗人小传,再杂载历来评语的做法,实在是一种“文学批评最好的法子”。
至于清代桐城、阳湖两派的文学主张,尽管散见于各家文集中不少,他认为“都用力于模仿主义,上宗韩欧,下法归方以外,没有别的了”,只有近人姚永概的《文学研究法》“用己意贯串之,很能条理秩然”,可称最近两派中的“杰作”了。但他特别指出:“清朝中叶,中国的文学思想有一种很大的变迁。”这种变迁,就在于出了章学诚与龚自珍。他们的《文史通义》与《古史钩沉论》,“都是以独创的见解,把古来的传说,根本推翻,或根本整理之”“他们廓清三四千年以来的脑污,可以迎受西洋文学化的根基了”。这一说法也颇具时代精神,看到了中国文学批评发展到近代新变的曙光。
最后讲了有关制义及楹联的批评,认为八股文尽管废了,“但是七百多年历史上的事实及其影响于文学思想和社会现象的,实在不少”。这也是深谙中国文学批评,特别是明清文学批评之论。
通过以上简略的梳理,可见范祎此文尽管比较简单、疏略,只能说是粗陈梗概,但他从孔子到姚永概,论列了历代重要文论家与文学批评现象,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基本面貌与演变轨迹有重点、有层次地勾勒出来。更可观的是,他治史有几个鲜明的特点非常人所能及,自此之后百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编著尽管林林总总,但能自觉地、明确地关注以下几点的其实是寥寥无几:
一、 既强调文学批评的民族性,又关注吸取西方文化中的可融性精粹,期望能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范祎是个基督徒,长期编辑洋人主办的基督教刊物,积极宣传基督教义与西方文化及科学知识,但他是个有名的“儒者基督徒”,几经思想上的纠结,还是认同西学在中国,即使基督教,也要走“本色化”“中国化”的道路。如《中国的文学批评家》中就说:“民族的特性,及文化之遗传,皆为文学的根本。”他所撰的《东方旧文明之新研究》一文说:“中国者,文学最昌明、最发达之国也。自上古以来,其变迁不一,要之皆东方文明,实与西方文明同源而异派,不可偏废,亦不能混合。”(皕诲《东方旧文明之新研究》,《进步》1911年第1卷第1期)他相信以后能在中西融合中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泱泱黄胄之遗风,所谓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其能以自力绌绎一种世界特别之思想与术艺而造之乎其极,殆非偶然矣。”因而他在论述中国文学批评时,就特别看重章学诚与龚自珍,因为从他们两人那里看到了“廓清三四千年以来的脑污,可以迎受西洋文学化的根基了”。再如他高度肯定金圣叹等人的小说、戏剧批评,也是想到“西方的文学批评,也大半是对于小说和戏剧的”,具有一点“接轨”的意识。总之,他在论述中国文学批评史时,已经关注西方文化的引入与中国文学批评发展的关系了。
二、 他胸襟开阔,学问博大,八千字的史著,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能包容各文体、各形式的文学批评。百年来编撰中国文学批评史著者大都偏重甚至囿于诗文的圈子之内,殊不知缺乏有关虚构、叙事论的文学批评史充其量只是用半只眼写半部史而已。而范祎一开始就关注小说、戏曲批评,他用相对比较多的文字高度评价了金圣叹批评《水浒》《西厢》以及其他有关《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小说戏曲批评,同时还点到了有关骈文、八股、楹联等批评,实属不易。与此相关的,他能照顾到古人各种形式的批评,特别关注了长期不为现代批评史家看重而恰恰很具有中国特色的话体之作及文学评点。特别是评点,20世纪之初将“criticism”翻译成“批评”,看来主要是借鉴了明清时期小说戏曲评点本所广泛使用的“批评”一词,就署名“李卓吾”所批的而言,即有《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等十余种。“文学批评”一词确实最能统括古代所有的文学批评形式。所以“中国文学批评”这一名目的产生与学科的成立,固然是受了20世纪初西人对于“文学批评”开始研究的影响,但中间也渗透着中国的智慧。
三、 他并不把古代的文学批评当作古董,而是清醒地认识到研究古代文学批评的目的是为了今用。“文以通今为贵”是他一贯的主张(皕诲《文以通今为贵》,《进步》1911年第1卷第1期)。《中国的文学批评家》的结尾处说:“总而言之,文学批评是批评过去的文学。批评过去的文学,就是要创造未来的文学。所以文学批评,于宗派异同间,不免是互相争执的。不过批评家必须以冷静的头脑,平允的眼光,维护文学的精神,开创文学的魄力,方才能够成一个真正的文学批评家。”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如引用了曹丕《典论·论文》中“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大段文字后,他就禁不住跳出来直接指出“这一段激励我们,使之以文学自立,为不朽的计划,语句沉痛得很”。他号召“凡是青年,真不可不三复此言啊!”
以上所见,都是难能可贵。范祎尽管也可算是近现代史上的一个文化名人,可惜他的这篇文章发表在给信基督教的青年看的杂志上,那些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大学者们可能一时都没有见到,就匆匆地被淹没在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了。百年之后的今天,起明珠于海底,当还可见其熠熠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