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中的西域风光

2022-11-08 09:01胡可先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思妇介子天山

胡可先

李白与西域有着密切的关系,首先是他出生于碎叶城,这是李白与西域关系的直接渊源,也是研究西域与唐诗关系的典型实例。拙作《唐诗与碎叶》中专有“李白与碎叶城”(《古典文学知识》2022年第3期)一节加以叙述,可以参考。除了碎叶城之外,李白诗中所表现的西域风光,是李白取得诗歌成就的重要方面,因而再写本文,并以《李白诗中的西域风光》为题。

一、 李白诗中的“交河”

李白《捣衣篇》,是唐代吟咏交河的名作之一,全诗云:

闺里佳人年十余,颦蛾对影恨离居。忽逢江上春归燕,衔得云中尺素书。玉手开缄长叹息,征夫犹戍交河北。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楼上春风日将歇,谁能揽镜看愁发。晓吹筼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明月高高刻漏长,真珠帘箔掩兰堂。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琼筵宝幄连枝锦,灯烛荧荧照孤寝。有使凭将金剪刀,为君留下相思枕。摘尽庭兰不见君,红巾拭泪生氤氲。明年若更征边塞,愿作阳台一段云。

《捣衣篇》本为南北朝乐府旧题,起源于古琴曲《捣衣》,“盖言捣素裁衣,缄封寄远也”。南朝谢灵运、谢惠连都有《捣衣诗》。唐人常以这一乐府旧题表现闺中少妇思念边关征夫的情怀,“捣衣”和边塞就连接在一起。与交河相关的《捣衣篇》,李白之外,还有刘希夷等人的作品。李白这首诗大约是天宝二年(743)所作。诗写思妇对于边塞征夫的思念,而边塞的重心是“交河”。诗以春燕衔书引起,描写少妇闺中离居,愁思远人,忽然得到来信,得悉丈夫戍守交河,因而发出长长的叹息。“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征夫戍守边关,妻子得到丈夫的书信,知道戍守地点在交河之北,离家万里,且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生死未卜,不禁为丈夫担心。从诗情发展而言,是从“离居”到“思念”再到“担心”的过程。接着“万里交河水北流”十六句,叙写思妇的想象。她想象自己化为双燕,飞到丈夫身边,永不分离。“君拥”四句,从对比着笔,一句写征夫,一句写思妇,交替展开,情感交错。诗的主人公是思妇,她身处闺房,却心驰塞外。越是心驰神往,越觉独处孤寂,故而彻夜不眠,对明月高照感到“刻漏长”,对灯烛荧荧而觉“照孤寝”。表达出“有使凭将金剪刀,为君留下相思枕”的情怀。最后四句更是思妇对征夫倾诉衷情,她思念之极,但愿化作阳台一段云以奔赴边关,追寻征夫。这与前面的“双燕泛中洲”,一水中,一天上,浮想联翩,表达的情怀真挚感人。全诗都是妻子对于丈夫的倾诉衷情,由“交河”的意象展开,非常丰富,虚拟之笔给人以实境之感。此外,这首诗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不少异文,如“征夫”一作“狂夫”,“筼管”一作“员管”,“有使”一作“有便”,“生氤氲”一作“坐氛氲”,“若更”一作“更若”,本文根据内容与情境选择确定文本。

二、 李白诗中的“于阗”

李白《于阗采花》,是用于阗乐曲表现西域风光与书写个人情怀的标志作品:

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

《于阗采花》属古乐府曲,萧士赟《李太白集分类补注》卷四引《古今乐录》云:“《于阗采花》者,蕃胡四曲之一。”这一乐曲是古代于阗国传至中土的乐曲。实际上,随着汉代丝绸之路的开通,西域胡乐不断传入。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回到长安,就带回了佛曲《摩诃兜勒》,这种乐曲是经于阗、龟兹乐改编而成的。到了唐代,宫廷音乐也融合胡音,唐代诗人也喜爱运用于阗乐曲而作诗,大诗人李白就是典型的代表。李白的这首诗是用《于阗采花》的乐曲描写昭君出塞之事。由花的不同引出胡汉美女的对比,通过为昭君鸣不平而透露出自己怀才不遇的身世之叹。开头两句“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以人和花相比,首句点题,次句引起下文。“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引出王昭君出塞,并以昭君与胡地美女对比,突出昭君的绝世美貌。“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是承接前两句进一步突出昭君之美,由此拓展到汉地名姝,并以“胡中无花”从反面映衬的角度扣紧“于阗采花”的题旨。“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又回到了王昭君出塞的本事,并与无盐女对比。王昭君本事,据《西京杂记》卷二“画工弃市”条记载:“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尽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无盐本事,据刘向《新序·杂事二》记载:“齐有妇人,极丑无双,号曰无盐女。其为人也,臼头深目,长肘大节,昂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三十,无所容入,衒嫁不售,流弃莫执。于是乃拂拭短褐,自诣宣王。……宣王方置酒于渐台,左右闻之,莫不掩口而大笑,曰:‘此天下强颜女子也。’于是宣王乃召而见之。……(无盐女)扬目衔齿,举手拊肘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愿遂闻命。’无盐女对曰:‘今大王之君国也,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强楚之雠,外有三国之难,内聚奸臣,众人不附,春秋四十,壮男不立,不务众子而务众妇,尊所好而忽所恃,一旦山陵崩陁,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琅玕龙疏,翡翠珠玑,莫落连饰,万民罢极,此二殆也。贤者伏匿于山林,谄谀强进于左右,邪伪立于本朝,谏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酒浆沉湎,以夜续朝,女乐排优,纵横大笑,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于是宣王掩然无声,意入黄泉,忽然而昂,喟然而叹曰:‘痛乎,无盐君之言,吾今乃一闻寡人之殆,寡人之殆几不全。’于是立停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四辟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择吉日,立太子,进慈母,显隐女,拜无盐君为王后。而国大安者,丑女之力也。”李白用无盐女本事,是将“无盐女”作为古代丑女的代称,与美女王昭君对比。是对典故的变化运用。清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四云:“琦按:昭君事,本是化工丑图其形,以致不得召见。太白则谓‘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熟事化新,精采一变,真所谓圣于诗者也。”“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齿”,最后两句点明诗歌的主题,自古蛾眉为众人所妒,像王昭君这样的美女最后也被埋于胡沙之中。这是对社会不公的谴责,对人才埋没的愤慨。根据诗的内容推测,这首诗作于天宝三载(744),李白遭谗离开了长安,故而借用王昭君的遭遇表现自己遭谗被斥责的愤慨。李白诗比起陈隋之作如无名氏的《于阗采花》诗“山川虽异所,草木尚同春。亦如溱洧地,自有采花人”,无论是内涵还是艺术上,都要丰富得多,成熟得多。这也说明到了唐代,对于于阗乐曲的运用在前代文人的基础上有了更大的发展。

三、 李白诗中的“天山”

天山是西域最大的山脉,因其冬夏皆有冰雪,又称“雪山”。在天山脚下,发生过无数次战争,文人出塞也大多与天山相连,故而天山成为边塞诗吟咏最集中的对象之一。李白诗中的天山描写在唐诗当中是值得注意的篇章。

李白《关山月》诗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关山月》,乐府横吹曲调名,歌词多写离别的哀伤。李白此诗,借用乐府古题描写兵士离别家乡去守卫边疆,长期不返引起思归的痛苦。开头四句写环境,突出了西域特定的环境和景物“关”“山”“月”。明月是非常普遍的意象,天山是西域特定的意象,明月笼罩天山,呈现出苍茫的云海,就是普遍意象和特定意象的融会,成为最能表现西域风物的诗句。接着二句“风”承接“月”,也是普遍的意象;“玉门关”连着天山,也是西域特定的意象。风是大漠之风,起于天山,绵延几万里,吹过了玉门关,气势何其雄壮!因此,这四句的环境描写最能表现以天山为中心的西域风貌。中间四句写战争,“汉下白登道”,描写汉高祖刘邦出兵匈奴,在白登一带进行的殊死战斗。据王琦所注《李太白全集》卷四云:“《汉书》‘匈奴领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出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阳败走,诱汉兵。……于是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三十余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颜师古注:‘白登,在平城东南。去平城十余里。’”“胡窥青海湾”,描写唐朝与吐谷浑在青海湾一带的战争。王琦所注《李太白全集》卷四云:“琦按:青海,隋时属吐谷浑,唐高祖时为吐蕃所据。仪凤中李敬元,开元中王君奂、张景顺、崔希逸、皇甫惟明、王忠嗣,先后与吐蕃攻战,皆近其地,相去不远。”这两句是描写具体的战争,前一句是用典,后一句是写实。“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同样是描写战争,是从前面两句具体的战争中推衍出的普遍规律,目的在于揭露战争的残酷,这是本诗的主旨。末尾四句写怀归。“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两句描写征夫,面对边疆的风物景色,引起思乡的情绪,思归而不得归,脸色更加凄苦悲哀。“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两句描写思妇,她在思念征夫,而又不得见征夫,叹息之声也就永不停息。这两句并不是实写,而是征夫在“望边色”时推想思妇在家中的情景。全诗也都是明月笼罩天山所呈现的各种意象。尤其是开篇四句,气势雄伟,境界阔大,非太白不能道。诗的后半,境界又由阔大转为悠远,情思由激扬转为缠绵,写法上富于变化。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称:“浑雄之中,多少闲雅。”明人焦竑《焦氏笔乘续笔》卷四称:“为诗殚竭心力,方造能品。至于沛然自胸中流出,所谓不烦绳削而合,乃工能之至,非率易语也。……太白云:‘晓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一万里,吹度玉门关。’……如此等语,酝酿于胸中,气象自别,知雕绘者不足道矣。”李白诗中涉及天山之语还有《战城南》:“去年战,桑干原,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这首《战城南》诗,描写的是战争,涉及的地点有桑干、葱河、条支、天山,尽管在批判战争无已,同时也表现出慷慨阔远的境界。

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一: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这首诗重点表现西域天山苍凉的风光,而在这种氛围下从军出塞,也透露出雄壮的精神,从而在苦寒之中表现出乐观的情怀。首联表现边塞奇异的景色,五月的天山,仍然冰雪覆盖,到了夏天,春花都未开放。“只有寒”三字,表现出天山南北彻骨的寒冷,扣紧塞下的主题。颔联承接首联,这时听到了《折杨柳》的羌笛之声,至此将“塞下曲”的题目写足。而因为“寒”,冰雪覆盖的天山杨柳并没有发芽,故而没有呈现出一点春色。颈联笔锋一转,正面描写战争,戍守边疆的士兵白天随着鼓声行军作战,夜晚抱着马鞍睡眠,这是天山脚下整日紧张的战斗生活。尾联表现诗人甘愿赴身疆场,为国杀敌的雄心壮志。“斩楼兰”用傅介子慷慨复仇的故事,据《汉书·傅介子传》:“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上“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诗的上半首描写塞下的环境,下半首描写天山脚下的战争。环境是战争的烘托,战争在环境中发生。环境的苦寒加深了战争残酷的表现,战争的残酷更突出了尾联建功立业的壮志。诗意跌宕起伏,富于变化,加以“闻”“看”“随”“抱”等动作的描写,“愿”“直”等程度的突出,表现出苍凉雄奇的意境与为国立功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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