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杜牧诗四题

2022-11-08 09:01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杜牧

顾 农

张好好诗

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应作“三”)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凤生尾,丹睑莲含跗。高阁倚天半,晴江联碧虚。此地试君唱,特使华筵铺。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吴娃起引赞,低回映长裾。双鬟可高下,才过青罗襦。盼盼乍垂袖,一声离凤呼。繁弦迸关纽,塞管裂圆芦。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旌旆忽东下,笙歌随舳舻。霜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尘土,樽前且欢娱。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绰绰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这是晚唐文学大家杜牧(字牧之,803—852)专门为歌妓张好好写的一首诗,主题是诗序中所说的“感旧伤怀”。其手书真迹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中。

张好好原籍江西,大和三年(829)杜牧在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已经入了乐籍(在官方注过册的歌女),这小女子长得很漂亮,擅长独唱,高音入云,几种器乐都跟不上;当时在江西主政的观察使沈传师(777—835),即诗中称为“主公”(杜牧是他属下的幕僚)者,看了她的专场表演以后大为赏识,赏赐甚厚(天马锦、水犀梳都是难得的奢侈品),并且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大和四年(830)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把张好好带到了宣城(今属安徽省)。又过了两年,好好十六岁了,沈传师把她送给了自己的弟弟沈述师,杜牧曾经写过一首诗赠给她(《赠沈学士张歌人》)。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在三年之后的大和九年(835),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的杜牧忽然在洛阳东城碰到张好好,她风韵未减,但已经成为当垆卖酒的女店员了。稍前她的老主人沈传师在吏部尚书任上去世(“门馆恸哭”),沈述师抛弃了她,她只好改行谋生了。

一个人的命运,变化起来可能很快,而且说不清道不明。张好好问杜牧,几年不见,你年纪也还不算老,怎么胡子都白了(“少年垂白须”)?过去赏识我的那些老爷们近来景况也还好吗(“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听了这样的询问,杜牧不禁感慨系之,泪洒满襟。原来自己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歌妓一样,也是不能把握住自己命运的苦人啊,大家都在人世间载沉载浮。杜牧肯把身段放平,说自己同张好好彼此彼此,都渐渐沦为斜阳衰柳。由此很可以见出杜牧平等看人的风格,同喜欢端着功架的世俗官员大不相同。

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乞得(或作“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杜牧晚年在首都长安当官,很想换个职务,到南方比较富庶的地区去当地方官。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避开首都污浊的政治空气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官场危险,二是当时地方官的薪俸比京官高得多,杜牧家累很重(要安顿好自己一大家子,还有些近亲要靠他接济),在京城充当级别不算高的职务,经济上比较紧张。

当京官当然也有好处,地位清贵,升迁也比较快,但在高层政治空气不正常的时候,还是离开首都为好。为此杜牧三番五次地向宰相打报告,先是争取杭州刺史,没有搞成,后来终于乞得湖州(今浙江省湖州市)刺史一职,于大中四年(850)秋迅即走出长安,前往就职。在湖州一年,杜牧经济上收获颇丰,等到再回长安以后,便把老家荒废已久的别墅修整了一遍,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景。

但是杜牧到底还不是一个完全为个人利益精打细算的庸俗官僚,在行将离开首都长安的时候,思绪也颇复杂,对于自己走这么一步棋,固然觉得是完全必要的,但也不免若有所失,离开政治中心,深感孤独,自己早年的宏图大志算是完全落空了。他自嘲说,这都怪自己无能啊。

无能也有好处,就是不至于很快翻车。在晚唐那种不正常的政治空气里,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有多少人一再遭到贬谪。越是本事大的越倒霉。杜牧青年时代颇有锋芒,慷慨激昂,高谈阔论,但在官场里混了多年之后,也渐渐学得乖巧了,不再高谈什么伟大理想,什么“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能保住身家性命就不错了。杜牧把当下称为“清时”,无非是一种反讽。在这种环境里,显得“无能”是合适的,必要的,也是安全的,少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吧。

“闲爱孤云静爱僧”一句同样意味深长。“孤云”的特色是不抱团,无依靠。先前陶渊明《咏贫士》诗其一云: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清朝诗论家温汝能《陶诗汇评》卷四说:“以孤云自比,身份绝高。惟其为孤云,随时散见,所以不事依托,此渊明之真色相也。”(参见顾农《关于陶渊明的组诗〈咏贫士〉》,《扬州文化研究论丛》第十九辑,广陵书社2017年版)有依托固然可能得到贵人的栽培提携,但也可能受其拖累,杜牧在这一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在扬州淮南节度使府任职时得到节度使牛僧孺的细心照拂,终身感谢;但后来到牛大人的死对头李德裕当宰相的时候,杜牧即大遭冷遇排挤,有苦说不出,一点办法都没有。李德裕的见识才干都高于牛僧孺,在历史上多有贡献,但他的派性亦颇可观。晚唐另一位大诗人李商隐也深受“牛李党争”的连累。

“孤云独无依”则可以不受什么牵连。独来独往自是高妙。后来李白有一联诗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独坐敬亭山》),固然是写景,也是他本人身份绝高的一个象征,这是“光荣的孤立”啊。杜牧到他的晚年才领悟到这一条人生的妙诀。

古代的僧人固然也有不甘寂寞、做些与“四大皆空”相背的事情,甚至还有操弄政治的,但那是极少数,一般来说他们都是一门心思念经拜佛,不管外事的。杜牧青年时代有一件极其得意的事情,就是在一年之内既高中了进士(取得高档学位),又制策登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直接进入了官场;他又是当过多年宰相的大名人杜佑的孙子(他家的豪宅就在长安城南),家世本来就很显赫,本人又如此优秀,于是名声大噪,红极一时,他自己也颇为自豪。当时他和一些朋友到长安城南文公寺去游玩,和尚问他的姓名身份,同行者高调地替他做了介绍,本以为这和尚会连称“久仰久仰,如雷贯耳”的,不料这禅师却说这些情况他都一无所知。杜牧当时少年得意,对其人的孤陋寡闻大为惊讶,同时也立即增加了对空门的了解,于是题诗(《赠终南兰若僧》)道:

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杜牧一生大抵是积极进取的,到晚年才真正的“爱僧”,羡慕他们的心态空寂安静。王维曾经说他自己“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至此杜牧也渐有此意了。

现在自己要离开长安,到江海之地吴兴去了。“乞得一麾江海去”化用南朝宋颜延之关于阮咸“一麾乃出守”(《五君咏》)的语典——从此守郡就往往称为“建麾”。诗的末句说“乐游原上望昭陵”,说得很含蓄。昭陵是唐太宗的陵墓,看来杜牧仍然未能完全忘却政治,还是希望国家能够复兴到太宗时代那样的盛世去,同时也表达了对当下政局的不满。杜牧同佛教徒王维到底不同,他不可能“万事不关心”。

杜牧最后这句诗很容易令人想起杜甫的《北征》,那首长诗的末了写道:“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杜牧之“望昭陵”,意思也正是希望能够恢复“煌煌太宗业”,但他没有直说。一则绝句诗往往以含蓄出之,二则到杜牧的时代,国家的形势太糟,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来了,只能深情地遥望昭陵,略表一下心意。写诗不必把话说尽。

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是杜牧的名篇,赠给什么人他既没有说,现在更无从确知,估计应是青楼女子。良家妇女,是不可能在夜间同客人涉及什么“多情”“无情”一类话题的。

那时的歌妓中有这样年纪小小而已相当成熟并且名气很大的,例如杜牧后来遇到的豫章歌妓张好好,初出茅庐时也就是十三岁。

当时扬州是全国除首都以外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娱乐业畸形繁荣,十里长街,卖艺的玉女甚多,风流才子在此如鱼得水,享尽了婚外的恋情。一般来说,这样的恋情并非后来红灯区里的那种皮肉生涯,而往往只是一种社交活动,可以作为正统伦理道德体制的一种补充。当然,这里产生的只能是一种非现代的畸恋;在男女交往不自由的时代,这种情形是难免的,并且往往成为诗歌、小说、戏剧里的热门题材。

杜牧这两首诗写得很干净,没有色情的邪气。诗中只是热情赞美其人的身材和颜值,认为是全扬州都无可比拟的,其他青楼里顾盼自赏卷上珠帘以广招徕的美人一个也比不上(“卷上珠帘总不如”)。这时彼此无言,也不嬉笑,只是深情地欣赏对方,而自己的惜别之情则只是通过烛泪来加以暗示——这样的措辞颇近于李商隐诗中之所谓“蜡炬成灰泪始干”。

古代士人同青楼女子的惜别,后事往往是一别之后无法联系,不复再见,也无从再见,这种情境现代人不大碰到,于是也就有了它特别的魅力——不能重复的东西总是宝贵而令人难以忘怀的。

杜牧后来官任司勋员外郎,李商隐曾就晚年杜牧写过一首诗,即题作《杜司勋》,其中有两句道:“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他抓住了杜牧其人及其诗的一大特色。唐代文人婚前与婚外之恋爱对象往往是歌女(还有女道士),产生过不少浪漫的诗篇,其中也颇有女主角的作品(参见顾农《唐代方外女性之诗》,《文史知识》2009年第8期;又收入《四望亭文史随笔》,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杜牧很喜欢同歌女们交往并且就此大写其诗,其中最著名的是一首《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于是“扬州梦”也就成了一种桃色之梦的代名词,后来流传了很久。

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这首《金谷园》是他在洛阳为官时所作。大和九年(835)杜牧在首都长安任监察御史,发现这里政治空气不大对头,似乎隐藏着什么危机,于是主动要求分司东都,到洛阳去当一名闲官。历史上著名的金谷园旧址在洛阳城北,杜牧遂就此地风光吟诗一首。缪钺先生说:“诗作于春日,盖在开成元年或二年春间。”(《杜牧年谱》,《缪钺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估计以开成元年(836)之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就在上一年的十一月,首都长安突然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政变——“甘露之变”。得到当今圣上文宗皇帝信任的新贵李训、郑注等人谋诛宦官,让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诈称金吾大厅后面的石榴树上有夜降甘露,于是由文宗下旨让中尉仇士良率领诸宦官去看是怎么回事,他们的本意是制造一个机会将一向作恶多端的宦官一网打尽,不料这一密谋被泄露出去,仇士良等率禁兵发动反政变,不仅将李训、郑注及其一伙杀死,而且连同王涯等几位宰相也一道干掉。朝中一空,举国震惊,从此中枢大权几乎全归宦官,大唐王朝渐渐走到了末路。

政治嗅觉很灵敏的杜牧本来就预感到天下行将有变,但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变故。他一则庆幸自己及时离开了是非之地,同时又不禁联想起西晋司马伦发动的那场政变,当年也是一举杀死了许多高层要人,包括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惠帝弱智,她掌握朝廷实权十多年)、权倾一时的外戚贾谧、朝廷里张华等大批高官以及围绕着贾谧活动之“二十四友”中的石崇、潘岳等人,石崇宠爱的歌女绿珠也在这一场大动乱中自杀身死。

金谷园正是石崇的庄园。石崇是西晋开国功臣石苞之子,本人也以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他在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期间,采用黑社会的强暴手段“劫夺杀人,以致巨富”(《世说新语·汰侈》),成了当时闻名全国的首富。石家的金谷园在洛阳金谷涧中,其中的建筑、设施之豪华,载籍中多有记述,《世说新语·汰侈》中大部分条目都与他有关,刘孝标注引《续文章志》说:“崇资产累巨万金,宅室舆马,僭拟王者。庖膳必穷水陆之珍。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而丝竹之艺,尽一世之选。筑榭开沼,殚极人巧。与贵戚羊琇、王恺之徒竞相高以侈靡,而崇为居最之首,琇等每愧羡,以为不及也。”王嘉《拾遗记》载:“石季伦(崇)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他家歌女中最著名的是绿珠。司马伦发动政变后,其爪牙孙秀向石崇指名索要绿珠,未能得手,于是派武装人员来抓捕。其时“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孙秀其人本甚微贱,此时遂仗势夺人所爱,而高官兼首席富豪石崇未能保护绿珠,竟眼看着她跳楼自杀。

杜牧在金谷园遗址怀古,恐怕正大有伤今之意,眼前的政变又死了一大批高官,也一定会造成许多美的毁灭。流水无情,春草自绿,鸟啼如故,花开花落,大自然生生不息,而人间偏多变故,“繁华”与“香尘”的消亡往往就是顷刻间事。诗人由眼前的落花联想到当年在此坠楼的绿珠,闲闲一句,却已暗含了古今的政治风云和血腥杀气。

凡此种种皆不便也不必多言。杜牧的可读性往往就在其诗的闲中着色、凄迷不尽之中。

猜你喜欢
杜牧
清明
秋野
如果多情是病 我已病入膏肓
自己的牙齿自己找
清明
山行
诗酒风流的杜牧
山行
遣怀
类比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