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轩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毛诗·大序》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云:“诗者,吟咏性情也。”诗歌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文学形式,在历史长河之中一直作为反映社会生活和个人情感的载体而存在。汉代是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出现了许多优秀的诗歌。汉武帝时期正式建立乐府官署,大规模地搜集民歌配乐演唱。乐府官署的设置,使民歌得以大量保存,汉乐府民歌放射出异常绚烂的独特光彩。基于此,文人五言诗出现并发展,《古诗十九首》深刻地再现了文人在汉末社会思想大转变时期,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古诗十九首》成就颇高,刘勰在《文心雕龙》称其为“五言之冠冕”。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作为这条诗歌脉络上生长出来的两颗硕果,具有历久弥香的文学艺术价值。且二者的发展过程具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同时也各具特色,二者关系密不可分。
汉武帝时期国力强盛,经济文化高度发展。但由于长期征战,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统治者一味压榨百姓、挥霍无度,官场黑暗,官员贪污纳贿,政治腐败。因此,百姓备受压迫,生活贫困,世风日下。人民心中的苦难无处宣泄,便将自己的悲惨遭遇融入民歌,抒发自己的心声和对希望的呼唤。与此同时,出身寒门的下层知识分子也经历相类的境遇,他们的情感和愿望则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创作出《古诗十九首》这类文人诗作品。二者均为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真实地反映出了广大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和下层知识分子的贫困遭遇。
同为两汉时期的创作,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的创作都展现了当时时代的社会状态,在思想情感上有相通之处。比如,写游子思乡,汉乐府民歌写作“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古诗十九首》写作“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此皆是思乡心切,忧愁郁闷无处排解;又如,写坚贞之爱,汉乐府民歌写作“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诗十九首》写作“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相爱之人,即便长久分离,哪怕山高海阔,相别万里,心与心也始终相依。相同题材的例子很多,此处不一一列举。无论汉乐府民歌还是《古诗十九首》,这二者在艺术表现上都是朴素而生动的,正如胡应麟评价乐府民歌:“矢口成言,绝无文饰,故浑朴真至,独擅古今”,《古诗十九首》也适合这样的评价。
汉乐府民歌与《古诗十九首》的差异主要源于二者创作主体的差异。汉乐府民歌源于广大人民的创作,而《古诗十九首》属于文人、知识分子的创作,二者作品在创作题材、叙事手法及情感表达上有所不同。
首先,相比于《古诗十九首》的内容题材,汉乐府民歌的题材更为广阔。这得益于民歌创作主体的范围较广。汉乐府民歌涉及了百姓生活的各个方面,描写了形形色色的矛盾冲突,大约有以下几个具体的题材:一为婚姻爱情主题,例如《江南》,描写自由恋爱的欢快;如《上邪》,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与坚守;如《饮马长城窟行》,抒发对远方丈夫的思念;如《陌上桑》《羽林郎》,拒绝权贵的求爱,揭露黑暗的社会;如《白头吟》《有所思》,抒写对负心者的痛责;如《上山采蘼芜》,描写分手后的重逢,不再写弃妇的悲惨遭遇,而改写丈夫的悔恨之情。二为描写平凡人生的苦难生活,例如《孤儿行》,叙写个人的苦难;如《十五从军征》《东门行》《战城南》,叙写时代的悲剧。此外,汉乐府民歌也有抒写生死主题之作,如《薤露》《蒿里》,是人生苦短、世事难料的“丧歌”,如《日出入》《长歌行》,表达求仙以期不死,立功以期不朽的渴望……这些民歌有如凌厉的鞭子,对社会的黑暗进行了多方面的鞭挞,揭露了一触即发的社会问题,也寄托了百姓对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相比汉乐府民歌题材范围之广,《古诗十九首》的题材大多为“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大致有以下几个题材:最主要的为“游宦”题材,如《回车驾言迈》《今日良宴会》,表现对于宦达的渴求、对于功名的进取;如《生年不满百》《青青陵上柏》《驱车上东门》,抒发怀才不遇之后对人生的感悟,产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思想;又如《西北有高楼》,感叹知音难求;《明月皎夜光》,叹世态炎凉、友情不固;再如《涉江采芙蓉》《去者日以疏》,抒发思归、怀亲之感。《古诗十九首》也抒写思妇情怀,如《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表达对爱情的执着、对心上人的恋慕;如《行行重行行》,为思妇自怜之作;又如《冉冉孤生竹》,表达迟暮之感与思嫁之愁绪。虽说《古诗十九首》兼写了游子、思妇等主体,但其本质上是相通的。无论是游子漂泊在外,家中妻妇思念,还是游子感叹人生苦短、缺少知音,或是闺中少女等待未婚夫婿,这些悲伤的情思的背后,折射了统治者选官制度的弊端。汉代选拔官员采用察举制和征辟制。察举制自下而上推举人才,初期注重舆论对个人才德的评判,后期官宦世家、豪门大族占据官场,选官由宦官把持,官场更加腐败不堪。汉代佚名的《桓灵时童谣》中提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的现象。虽有征辟制度自上而下选拔官吏,但官场容纳人数有限,统治者卖官鬻爵,得到重用的人才极少,导致多数人怀才不遇,下层知识分子几乎没有出路,必然会产生满腔愤懑和不满,最终流于消沉和绝望。所以,《古诗十九首》的每一篇几乎都离不开怅惘、怨望、失落的情感基调。
其次,对比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对主题内容的叙述,不难发现,汉乐府民歌侧重于客观叙事,其优势在于能够客观真实地叙写现实生活,从而自然而然地引出创作的中心情感,抒发自己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对生活境遇的愁思等真实内心情感,语言直率、热烈,多质实朴茂、直言其事。其中,《上邪》作为叙写坚贞爱情之作,其情感的热烈尤其突出。诗短情长,撼人心魄。正如胡应麟所说:“上邪言情,短章中神品!”可见《上邪》情感之激烈,“感天动地”。又如《孔雀东南飞》,其作为最长的乐府叙事诗,叙写了焦仲卿和妻子刘氏的爱情悲剧,叙事详略得当,清晰写实,将情感寓于叙事之中,控诉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歌颂了焦刘夫妇的真挚感情和反抗精神。《古诗十九首》侧重于主观抒情,其优势在于能够完整地展现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将日常社会生活上升为一个总的社会现象,强化作品的主旨精神,蕴含一定的人生感悟,语言含蓄、委婉。如《今日良宴会》,这首诗看似浅显,实则意义深远。“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一世,有如旅客住店,漂泊不定。又像尘土,转瞬便被疾风吹散。“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为什么不捷足先登,高踞要位,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不要因贫穷低贱而囿于忧伤,说出自己的苦痛,不要自暴自弃,被消极思想桎梏。这首诗语言委婉精炼,引人深思,“一字千金”。相对来说,《古诗十九首》重视语言的修饰,带有明显的文人色彩。
对于二者的关系,其中普遍可接受的观点认为《古诗十九首》是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发展的,汉乐府诗歌与《古诗十九首》是后者继承前者的关系。首先,在内容题材和主题方面,《古诗十九首》汲取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精神,着重表达游子失意、岁月易逝、思妇别离和生命无常,从而揭露社会生活的黑暗。如表现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的主题,在乐府民歌表现为“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在《古诗十九首》中则表现为“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又如抒发人生在世应当及时行乐的主题,在乐府民歌中表现为“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在《古诗十九首》中则表现为“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可见,汉乐府民歌这些对于人生的见解和感慨对于《古诗十九首》的主题有一定的影响。其次,在艺术特色方面,《古诗十九首》在继承汉乐府民歌叙事、语言真实朴素的同时,发展并强化了汉乐府民歌的抒情性,使抒情性成为其一大特点。汉乐府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注重客观叙事,而《古诗十九首》情绪饱满,注重主观抒情。《古诗十九首》将社会自然和人文景物等现实叙事和主观感受结合起来,深化了这些悲剧主题的内涵。《古诗十九首》的创作主体大多为下层知识分子,创作主题多围绕“游宦”展开,对汉乐府民歌中悲愤、怨怒乃至于消沉绝望的情绪进一步刻画。此二者代表了我国古代诗歌的叙事和抒情两大情感系统,汉乐府民歌的抒情性在《古诗十九首》这一文人创作主题上体现出更加深远的意蕴。在形式方面,《古诗十九首》强化了汉乐府民歌中出现的五言形式,使诗歌更加文人化。从诗的体制上看,乐府民歌大多还是自由体,句不限字数,篇不限句数,而以五言为主。《诗经》中虽可偶见五言,但尚无通篇五言,乐府民歌则以通篇五言为常见。如《江南》《鸡鸣》《长歌行》《步出夏门行》,等等。可以说乐府民歌开我国五言诗之先河,《古诗十九首》则是在民歌基础上的发展,纯系五言,且句式整饬,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五言诗成熟的标志,从诗体的发展上亦可看出二者演进的脉络。此外,《古诗十九首》也发展了乐府民歌的抒情技巧,开拓了新的抒情领域,它不仅表现了先前乐府民歌的抒情内容,还抒写了诗人对理想、事业、友谊、爱情的追求,抒写了失志伤时、怨天尤人、渴望政治清明等更为复杂多向的感情,这些感情多带有诗人的个性特征,显然要比乐府民歌的抒情高出一个层次。
《古诗十九首》不仅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精华,且在自身发展中体现出超越汉乐府民歌的独特性。《古诗十九首》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文人色彩,无论是在情感境界的提升上,还是在语言的精炼上(均为五言),都在继承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将其精髓进行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五言之冠冕”。
汉乐府民歌偏重叙事,而《古诗十九首》偏重抒情。这并不代表汉乐府民歌不具有抒情性,而是相比之下,《古诗十九首》的抒情性更为突出。这得益于文人这一创作主体,使《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更加文人化。在黑暗的时代背景下,文人以先天敏感的内心世界感受到社会的黑暗,将种种苦难凝结为典型的形象,如游子,又如思妇,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抒情主体,寄托自己的愁思、情结,抑或是对人生价值的探讨,情意真切,意味深长,“中间或寓言,或显言,反复低徊,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此《国风》之遗也。言情不尽,其情乃长,后人患在好尽耳。读《十九首》应有会心”。《古诗十九首》在抒情时常用比兴的手法,借景、物抒情。例如《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又如《青青河畔草》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再如《明月何皎皎》中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作者通过这些景物,映照出细腻的内心,仿佛一草一木都能引起诗中人物的共鸣和愁绪,为更深情感的表达奠定了情感基调。
通过抒发自己的情感,文人的思想开始觉醒。《古诗十九首》里体现出文人对“人的自觉”的感悟、对人的意义的觉醒,开始关注人的内心世界、人的价值。在这样的趋势下,《古诗十九首》中体现了两种价值观:一种为积极入世,另一种为及时行乐地出世。积极入世的有《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回车驾言迈》“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强调人生苦短,还不如在有限的一辈子当中追求功名,夺取高位,实现人生价值。除此之外,《明月皎夜光》中“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一句指出,一旦取得富贵,甚至会“朋友阔绝”,即这一功利思想的弊端,人们会被富贵所迷惑,“虽处富贵,犹嫌不足”。及时行乐的有《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东城高且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驱车上东门》“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生年不满百》“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强调世事无常,还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内及时行乐、恣情潇洒。这并不是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文人在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并没有囿于痛苦和愤懑,而是苦中作乐,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呼唤个人意识的觉醒,提倡珍惜眼前、及时行乐,在表面看来似乎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命运、生活的强烈欲求和留恋。
正如刘勰所说:“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情性和对人的自觉,也一定程度地影响了建安时期的乐府诗歌。与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的时代背景类似,建安时期同样是社会动荡的时代,群雄争霸,各方势力战乱不断,民生艰难。文人的生活经历相似,对情感抒发同样具有强烈需求。建安时期的文人热衷于研究乐府诗,并创作了大量的乐府诗歌,以建安时期代表——曹氏父子为例:曹操现存诗歌几乎均为乐府诗,五言诗最多,占全集一半,语言有汉乐府朴素自然之风,多一份豪迈;曹植现存诗一半以上为乐府诗,也以五言诗为主。
《古诗十九首》作为汉乐府民歌和建安文学的过渡,其文人化的思想情感以及独特的重抒情性已经在建安诗歌中体现出来。建安诗歌发展了《古诗十九首》的哀婉之风,在主题表达上更体现出疏朗慷慨的基调。《古诗十九首》中出现的及时行乐的出世思想、努力奋进的入世思想,包括现实主义的无神论思想,在建安诗歌中都有所体现。建安诗歌更进一步加深了其生命意识,如曹操咏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如曹植对时光流逝的慨叹“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无一不是对生命本质的感慨和对生命意义的体悟。除此之外,建安诗人还表现出昂扬积极的风骨与对永恒的生命价值的追求。他们将自己的个人感怀和对生命意义的探讨融入时代精神之中,无论是远离家乡的漂泊感伤还是壮志难酬的怨愤苦闷,无论是人生无常的消极感叹还是及时行乐的积极乐观,他们的思想感情都具有独特的时代特点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建安五言诗在很大程度上受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的影响,都流露出“百岁如流,富贵冷灰”的悲凉之感和浓烈的生命意识,给人以独特的审美感受。
《古诗十九首》为五言诗的发展奠定了牢固的基石,将五言抒情古诗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体系,标志着文人五言诗的成熟。并且,《古诗十九首》成为汉代诗歌由民间文学过渡到文人创作并呈现繁荣局面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作为汉乐府民歌和建安诗歌之间的“桥梁”,为建安诗风的出现作了准备,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有历久弥新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