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永坤
(戚城文物景区管理处,河南 濮阳 457000)
戚和钺是砍斫类工具,它们的前身就是新石器时代的石斧,各地通史类博物馆的史前部分,大都可以看到石斧的形象。虽然石斧起源可以追溯到距今约7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但大规模的使用是在农耕时代。随着性质和用途的变化,斧类工具作为重要的文化遗物在青铜时代达到鼎盛。探讨斧类工具的功能演变、文化内涵,特别是与早期国家、王权之间的联系,对于中国社会演变以及中华文明的起源等课题研究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人类进入农耕社会之初,开垦农田、整治土地,往往需要事先砍伐林木,称手的砍伐工具成为必需,磨制锋利的石斧成为首选。在我国新石器时代遗址中,石斧的大规模使用出现在七八千年前的磁山、裴李岗、北辛、河姆渡等文化时期。河姆渡遗址出土石斧甚至占到石质工具的80%。类似的工具还有翻地用的石铲。砍倒烧光式初级耜耕农业使石斧成为农耕经济的重要标志。随着工具制作技术的提高,到六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由于钻孔技术的发明,石斧装上了木柄,从而使劳动效率大大提高。1987年在河南省汝州市(原临汝县)阎村出土了一件仰韶文化陶缸,陶缸腹部绘有鹳、鱼和石斧的纹彩图案,石斧装有木柄,形象地再现了它的功能(图1)。商周以后,斧类器物依次出现了“斧”“钺”“戚”三种名称。先秦文献中就有许多关于它们的记载,如《诗经·大雅·公刘》中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说的是五种兵器。其中“扬”据考证为钺;《左传·昭公十五年》云:“鏚钺秬鬯,彤弓虎贲,文公受之。”《史记·殷本纪》载,商纣王“赐(周文王)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考古学斧类器物的命名显然是对照文献而作出的。由于考古学中器物功能分类牵涉人类行为的复原及背后的文化意义阐释,辨析它们的不同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图1 鹳鱼石斧图彩陶缸(阎村采集)
从文献记载分析,戚和钺为兵器没有什么疑问。文字学考证表明,甲骨文中的“戚”描摹的是首端有孔以绑缚木柄或镶嵌铜柄以供手持的工具形象。《说文解字》将“戚”视为形声字:“戚,戉也。从戉,尗声。”但多数学者认为这是受秦小篆的影响,它实际是一个象形字,所谓表音的“尗”,其实是绑缚绳索的形象,上述仰韶文化陶缸上的图案就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戚与钺同物而异名,皆来源于石器时代的斧,石斧应该就是戚和钺的最初形象。也可以说,三件器物都同属斧科,而且斧、钺常连称表明它们的功能也是类似的。《尔雅·广器》说:“戚、钺,斧也。”钺与斧的不同处主要在形制上,钺身一般比斧宽且扁,钺大而斧小成为辨别的主要标准。而戚和钺的区别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夏鼐先生认为,“扁平斧两侧射出齿牙的或称为戚”[1]462。日本学者林巳奈夫也有类似的看法。其实,射出齿牙是青铜时代对石器时代绑绳石斧形象的模仿,只能说明戚跟钺类似,都是属于斧一类的器物,大小之别可以讨论。至于依据《说文》认为,或因戚形状狭长如“尗”(豆荚),是一种相对较为窄长的斧,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戚”和“钺”是商周时期对史前时期以来斧类器物的称呼。从出土标本看,戚和钺有石质(包括玉)和铜质两类,有长方形的,也有环形的,形制多样。石(玉)质斧类器物从石器时代一直延续到铜器时代。发达的青铜铸造技术使戚和钺无论从种类还是装饰,都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从造型上看,青铜戚(钺)仍保留有石器时代的某些特征,如方形,中间凿孔,而且雕刻华美。从出土文物和文献记载看,这三种器物的命名所包含的人类行为远远超过了“大小之别”,与其功能及文化内涵的演变密切相关。
从器物类型学看,斧与戚和钺的不同命名自然意味着某种功能的差异。旧石器时代的斧就是生产工具,用于砍伐等多种用途。斧体较厚重,一般呈梯形或近似长方形,两面刃,磨制而成。仰韶文化时期,为绑缚手柄,在顶部钻有一孔。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都出土有大量的带孔石斧。除生产工具外,石斧也可作为兵器使用。有学者认为,凿孔体现了重视斧体与木柄牢固联结,体态轻薄锋利和灵活性较强两项技术要求,是作为兵器使用功能的反映[2]。其实,带柄并不是演化为兵器后的特殊功能要求,砍伐林木也需要加装木柄,是提高工作效率这一普遍要求的反映。考古资料表明,从仰韶时代开始,斧类工具出现了玉质类型,而且数量和造型都呈现多样化趋势。玉质斧脱离了生产工具和武器的实用功能,有了另外的用途,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用途就是天文工具,即人们所熟知的“圭表”之“圭”。那么它是如何实现这种转变的呢?
众所周知,由于农耕社会安排农时的需要,观测天象成为经常的专业事务,利用已有的工具使其发挥认识自然的功能成为先民想到的简便方法。长期的生产实践使他们发现了以一定的石制工具代替其他工具测定日影的优越性,于是石斧代替了木杆(最初的测日工具),实现了功能的华丽转身:不仅质地由“石”变为“玉”,称为“玉圭”,而且创造出了环状类石斧,用于测量方位。《说文解字》说:“圭,瑞玉也,上圜下方。”这种对“圭”的形状描绘结合出土文物可以推测,所谓“圭”,其外在型态和无柲而倒置的弧刃斧钺十分相似。从其型制来看,其来源于“斧”类工具是显而易见的。随着部落之间对土地等资源的争夺,石斧越来越频繁地用于战争,于是“玉钺”这一礼器型制应运而生。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斧类工具的演化遵循两个途径:兵器和测天工具,由此代表了两种不同但关系密切的文化内涵。
本来,上述两种功能的转化体现的是生产工具的不同用途。但玉圭更多体现了认识功能,具有了某种精神价值——人神交际的媒介。在先民们看来,这种发明和功用皆是神的启示和赐予,于是需要以一定的仪式来“报神”和“娱神”,玉圭变为体现原始宗教观念的礼器。而作为兵器的戚和钺也脱离了实用功能,出现了玉钺和璧戚。璧戚在外形上多呈方形或圆形,整体依托圆形扁平体雕琢而成,状若玉璧。它由形似的戚深化而来,只不过与原始的戚形已相距甚大,也演变为礼器了。《礼记·明堂位》载:“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孔疏云:“执赤盾玉斧而舞武王伐纣之乐也。”意思是拿着红色的盾、玉制的戚跳舞——可见这是一种比一般斧钺更华丽的戚,是仪式中作为一种高规格的礼器使用的。商周时期的青铜戚称为钺,如《尚书·牧誓》载:“王左杖黄钺,右秉白髦以麾。”《诗经·商颂·长发》载:“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史记·殷本纪》载:“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这里的“钺”以及玉斧、玉戚、玉钺都是象征性武器,都是祭祀、朝享、社交、军旅等重要礼仪活动中使用的礼器,只不过戚和钺最终成为军权和王权的象征。有学者考证,甲骨文、金文中“王”字的字形,像横置的钺(图2、图3)。“王”字在最初应指代秉持斧钺之人,即有军事统帅权的首领,因此也是王权来源于战争的有力证明。
图2 “王”字来源于戚、钺
图3 “戚”字的演变
在河南偃师二里头早商文化遗址出土器物中,就有青铜戚(钺)、璧斧、玉钺和玉戚(图4、图5)。学者们研究认为,前者是象征军事权威的仪仗用器,或用于“大辟”之刑的刑具;后者标志贵族的权威,类似宫廷上昭示君臣关系的玉圭或笏。如《说文解字》所释:“圭,瑞玉也,上圜下方。公执桓圭,九寸;侯执信圭,伯执躬圭,皆七寸;子执谷璧,男执蒲璧,皆五寸,以封诸侯……”
图4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青铜钺
图5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璧戚
在戚从最初的实用工具斧向礼器的转变过程中,原始宗教扮演着重要角色,体现了这种转变的内在机制。《山海经·海外经》记载,炎帝大臣刑天,由于不满天帝的管制,便兴兵与其争神,因力量弱小败下阵来,在临终前以脐为口,执干戚为舞。这是以巫术的形式表现了不屈的意志。又如《韩非子·五蠹》载:“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衍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作为修教的巫术仪式,“执干戚舞”中的“戚”是具有威慑力的道具。到了周代“干”“戚”成为礼乐仪式极为重要的道具:“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郑注:“干,盾也,戚,斧也,武舞所执。”[3]976《汉书·董仲舒传》说:“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侑陈于庭,而颂声兴。”有学者指出在商代就有戚舞、万舞、武舞之类的祭祀性舞蹈。随着社会的发展,周代礼乐对巫文化进行了人文化的改造,即所谓“损巫益礼”“以礼化仁”[4]。“斧”一变而为礼器,再变而为兵器戚、钺,直至成为权力的象征。祭祀与战争是古代国家的两件大事,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5]861,出征要祭祀,回来也要告庙,两件大事是紧密相关的,正是这两件大事催化了戚的功能和制作工艺的演变。从这种演化过程,我们又可以看到文明起源的印记。
秦汉以后,作为礼神之器的戚、钺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戚”字作为姓氏则来源于春秋时期卫国城邑——戚,它位于今天河南省濮阳市华龙区。考古发掘资料证明,戚城的始筑年代约为公元前3000年,即考古学上的龙山文化时期,这一时期,部落战争极其频繁。濮阳又是山东地区东夷诸部落与中原地区华夏诸部落的交融地区,黄河穿境而过,成为东西政治势力对峙的天然界限。戚城作为黄河东岸的重要城邑始终扮演着军事要冲的角色,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春秋战国时期。如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所说,戚城“盖其地濒河西,据中国之要枢,不独卫之重地,亦晋、郑、吴、楚之孔道也”。黄河西岸则有古城遗址干城。东西对峙的干、戚二城成为中原古战场千年战争风云的生动见证。明朝时期,戚姓后裔中出了一个著名的军事家戚继光。戚家军荡平倭寇,威振东南,其尚武的传统源远流长。狼筅、戚氏军刀都是戚继光专门由针对倭寇使用的倭刀改良而成的武器。他建造的大小战船、战车,使明军水陆装备优于敌人,一系列发明使戚家军与倭寇作战时所向披靡。这一切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优秀的兵器专家和军事专家,奠定了他作为中国历史名人的重要地位。这和先秦时代的重要兵器戚或许有着某种文化渊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