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健
鄂西山地,武陵山、大巴山、巫山在此纵横一拧,一条河就鬼斧神工劈山裂谷呼啸奔突,直从我家门前远去……长篇风情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由文联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发行,2020年获第十二届骏马奖。徐晓华自小在家门前的这条河里嬉水逐浪,捉鱼摸虾;他的家族在这河边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他的村人在这方水土晨耕暮渔,守望相助;他的族人在整个流域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硬是在这山川河流间书写出土家族人踏浪而歌的生活图景,说不尽的壮怀激烈又绝世浪漫。有一天,这一切都要舍之而去,清江河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突然面对这存亡攸关的历史抉择,不由得想起人文历史学家许倬云曾说过:中国人的生死观是连续的,只有将一代代的生命连成一串,才能慎终追远。”在这生死相连的生命长河里,血脉是时间线,乡土是空间场。
在这条血脉的时间线上,有从鄱阳湖边迁徙到清江流域,在土家山寨耕田下种,撑船过渡,最后长眠在清江河边的祖先。有拿着火铳枪跟入室抢劫者直接短兵相接的祖父,就因为这场冲突闹出了人命,只得把祖传的三蔸茶地赔给了吴家做安埋费。从刀耕火种到满园果香,满舱鱼跳,河边人既要与天斗,还要不停地和人争。当江对岸的两个家族为了打火纸生意争得快要火拼起来时,这个彪悍的老爷爷敢独自过江去,以一已之力摆平争端,赢得对手的尊重和族人的拥戴,村里的老年人每每说起当年,总是拍着巴掌夸这个老爷爷是条硬汉子。
在这条血脉的时间线上,有作者曾东渡日本留学的五爷爷,学业未成,而二战爆发。五爷爷回国筹办水车面条加工坊,暗中组织附近几个村庄里有胆识有勇气的青壮年,秘密往前线送物资支持抗战。抗日战争胜利后,五爷爷又在村里开办课后识字班,启蒙了包括作者在内的无数孩子。终身未婚的五爷爷去世后,族人才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一张穿和服的女子的照片。
在这条血脉的时间线上,有作者的父辈。在成为一名小学教师之前,作者的父亲曾是舞狮队的灵魂人物,领着狮队走村串寨地表演,被人群中看热闹的姑娘一眼相中,这姑娘就成了他的新娘。在动荡的岁月里因言获罪后,作者的父亲从教育岗位回归农村生活,很快又成为村里的灵魂人物,东家有喜东家请,西邻有事自己去,他总是“无领导小组”讨论里自然产生的那个“领导”,无实职但有实用。作者的母亲选择了自己的爱人,承担了孩子们成长的全部重任,有着中国传统女性所有的美德和远见,无论生活的担子如何重,都要督促孩子们好好学习,努力上进。在他们这群上山下河的儿女中,有一个排行老二的,天生一个“浪里白条”,12岁就能下河捉鱼,敢与漫江的洪水掰手腕。我们海沿上的人有句谚语说:“打的犟嘴的,溺的会水的。”因为海上狂风大作时,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拍打上岸,有经验的渔人或者自视水性好的人,不等风平浪静就去海边淘宝,失手殒命的事时有发生,发生了不好的事,村里的老人就会说那东西不祥,专来勾人去的。江边的人赶上山洪暴发,同样有机会从急流里打捞出不少东西,有木材、有牲畜甚至有“人”。老二在洪水中捞木材时,不慎被大浪打翻带走,万幸保住一命,左眼却因此失明。这老二并不懊丧,反而认真走起水排,在江上讨生活,不仅成长为一个好排头,还在惊涛骇浪里救起人命。那次救人是在自命难保的险情下完成的,当时排上的人试图劝阻老二,其实也是担心他和自身的安危,老二却大声吼道,“见死不救就不要在清江河里混!你们把排稳住,擦过雷打石,我去救人。”说完把排头一摆,直冲河心而去。“就在木排右边与雷打石平齐时,二哥腾身飞上了雷打石,抱起石头上的人,纵步跳回排上。电光火石之间,人已经救下……”这样的好汉怎么会没有人爱,就算有点破相也是抢手,抢走他的正是被救之人的女儿,一个长着水灵灵大眼睛的景阳河姑娘。所以说,种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是乡土中国最朴素的因果信仰。
除了晓华的直系族人,在这乡土的空间场上,还有无数村人邻居。满脸麻子的孤儿易铁匠当兵不顺,退伍后又找不到工作。但是他却揢(土家语)得一手好二胡,就为这个,他退役回村带回了文工团里的团柱子,水葱样的北方女子。靠着一身腱子肉,他在村里开了铁匠铺,除了打铁只给媳妇拉二胡,他害怕村人惦记自己的女人,千方百计地设防,女人还是被老天爷收走了,留给他一个刚刚落地的苦命娃娃。从此他再也不碰二胡了。
给十里八村盖房起屋的泥水匠愚幺儿,靠精湛的手艺、诚信的劳动赢得尊重和不错的收入。就要给自己挣出一栋新屋娶媳妇了,突然建盖新屋的工地发生意外,来帮忙的邻居没了。不但新房盖不成,娶媳妇的钱都赔偿了邻居还不够。最惨的还是无法面对邻居的新婚妻子,从此他一边挣钱还她,一边把她家的苦活累活当成自己的责任。时久日长,终于有一天,“我起来撒尿时,看到稻草垛下,一双绣花松紧布鞋压在一双尺把长的树皮一样的赤脚上,像鲤鱼的尾巴扑棱棱地摆。”
何渡子是渡口撑船的老大,清江河两岸自古都要靠渡船来往,摆渡算是他们家祖传的生意,解放后并入政府的交通系统,也算是吃上公粮的人。他的妻子碧桃生病去当地郎中胡先生家住院治疗,一个多月后回来,满脸春色,有喜了。胡先生是一方名医,据说他的母亲曾经收留过穷途末路的老乞丐,不想老乞丐是世外高人,传给胡先生医林绝学,条件是这医术不能传儿女也不能带徒弟。结果胡先生还是教了碧桃的儿子庆意,换取庆意不跟自己的女儿秀鸣继续恋爱。后来碧桃因清江河发大水,为了保住公共财产———那条渡船,连人带船被冲走了。庆意丧母又得不到秀鸣,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家。何渡子从此一个人在渡口等儿子,像祥林嫂逢人就问庆意的下落。
碧桃因病得福有了儿子,同命相怜的四婶运气就差得多,四婶当年因为对山歌跟四叔对了眼,嫁给四叔。婚后发现丈夫性无能,因为丈夫无能,四婶就更加渴望见到那些河里走排的排工,深深被那些男性荷尔蒙吸引。两夫妻在江边开爿小食店,给来往河道上的排工提供吃住服务,每每“排工人没进屋,四婶屁股早摆进屋了,话也说得软和,听起来像是画眉鸟在竹林上唱。排工还没下河,四婶的脸就阴了,说话也粗声闷气,进出把东西摔得叮当响”。四叔看在眼里,吃醋又不能干涉,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媳妇,硬装着没事人一样,照样喝酒、打猎。外人包括自己的哥哥即作者的父亲不明就里,话里话外地敲打。因为闲言碎语在江里岸上的疯传,最后还是四婶跟丈夫掏心掏肺地谈,明确地跟丈夫表态,就算没有夫妻生活,没有后代,也要守着这婚姻的承诺熬起走。俗话说得好:话是开心的钥匙。从此四叔对四婶言听计从,两个人把小店经营得顺风顺水,四婶也是说到做到,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老黄多年执着的追求。
生活千头万绪,写什么不写什么就大有学问。哪个村子,尤其古老的村庄,没有一两个孔乙己、若干的闰土、妙手郎中或者赤脚医生、读书识字的知者、不读书也知天下事的仙人……我小时候当面喊一个人“天套爷爷”,回家被父母好顿教育,才知道闹了大尴尬!现在想起来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天套”是外号,不过是那人说话没边没沿,容易引人发笑。我被误导因为不光是家里人背后提起他,村里人提起他都那么叫,我才上当。谁让我没有徐晓华的机灵劲。徐晓华的聪明之处就是善于发现这类典型人物,擅长用春秋笔法写活每个典型人物,因为不同于小说,没办法用一个完整的篇幅塑造人物,他删繁就简,用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人物的个性和不凡的一生。写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法,有的翻转有的惊喜有的意外,有的人物故事线索也能埋好久,比如庆意的回归和水老鸦家人的现身,这种种出神入化、精彩绝伦的叙述技巧,总让人混入读小说的感觉里去。
我在读本书时,一再被他的文字打动,无论是写静的风景还是劳动着的人都那么精美高妙。比如他描写自家的外在地理环境时:“河边窄窄的谷地,门前绿莹莹的河水,屋后明晃晃的悬崖,鹰嘴岩上凿七百八十步石梯子,爬上山要小半天,从河里望上去簸箕大一块天,从山上看下来河罩朦胧……”那780步的石梯子非同凡响又具体而微。描写村庄的初春时节:“石缝石坎石涧的桃花一齐开,谷里蜂飞蝶舞,从那里过一路,风生花落,一阵桃花雨,浇得人头上身上都艳了。行人走出溪谷,花香还在衣襟……”这样的路谁不想去走走,去看看,去栉香沐花。哪怕写一片枣林也能写得出奇不意:“枣花这性格像河边做了母亲的女人一样,把一头秀发,一张嫩白的脸,收紧在暗色的帕子下,生怕招人眼。比不得桃花艳妖,也比不得梨花清丽,只有蜜蜂爱了它们的香味,早晚来树上唱啊舞啊,回去时就带上两腿花粉,酿出了最甜最香的枣花蜜。”以枣花喻女性,写出了女性的伟大也道出了女性的隐忍,美美地夸深深地疼惜。
再看看他描写劳动着的人和场面:愚幺哥帮康四娃用木梓树物理法榨油,“他箭步沉腰,轻轻一送,浑身肌肉鼓胀,双目圆睁嘴唇紧抿,前脚一蹬双臂一扬,撞杆就抡起来三四米远,一声‘嗨——嗻’,号子未落,撞杆就扑向榨合,稳稳重重地击打在进箭上……”写排工老黄在浪堆里走排时的场景:“老黄弓箭步蹬起,把棹杆向左推,臂上的肉块块都在跳,一弯腰一伸腿一抬胳膊,那劲道,那利索,一定是他。”每每这样的场景总看得人肌肉紧绷,血脉贲张。什么叫活的文字,什么叫在场,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作者善于抓取静的风物和劳动着的人这两相呼应的意象,让动和静,物和人,相互印证,相互成全,让读者通过他的笔真切地看到他的故乡,也通过他的故乡认出自己的故乡,或者说在他的故乡认出自己家乡的人。这是我读《那条叫清江的河》感到亲切的原因,我在书中就认出了自己的故乡人和我最熟悉的乡村生活。过去常说中国有十亿人口,八亿农民。所以农村生活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常情,要把自己的故乡写得与众相同又出奇不意非常不容易。《那条叫清江的河》做到了。
书就像人,有的一见如故,有的日久生情。也许因为那江水来过我家门前,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书里面描写的生活我熟悉。但我不能说自己了解作者,因为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看了这本书,又觉得自己跟他在同一个村庄长大,他精明且善于观察,我被他书中的描写,唤醒了许多久远的记忆,又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徐晓华本人有点意思,风情散文写得像小说,个人性格也像小说主人公。他是警察,而且是刑警,办过大案要案。他的笔下却是些燕儿、鱼儿、花儿、枣儿。问他为什么不写刑侦类小说,他说:为了自救。侦破刑事案件,容易跟“人性之恶”面对面,案件结束,必须写写别的故事,写写美好的东西,比如他的清江河。他过的生活,从事的职业,让我感觉他就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他从小在河边放牛,无聊了就去祖坟岗里读墓碑上的碑文,这真不是一般孩子做的事,一般孩子连那种地方都不敢靠近,就算不得已靠近也是单纯为了放牛或者找草,就算不经意看见碑上的字,也不会仔细去读,尤其有许多生僻字时。他不同,他居然回家找来字典,按部首查,从而知道了家族迁徙到清江河边来三百多年的历史,知道了族内亲疏远近……“这些残破的顽石,像一块块指路碑,指向岁月的深处,也通向人生的痛处。牛羊在坟冢上美餐,我在墓碑前识字,读史……”作者说他开笔成书就得了骏马奖。以上就是缘起,哪里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看这本风情大散文就像往回看自己的人生,看似是作者在讲清江河的故事,在讲土家族的故事,其实讲的又何尝不是中国版图内所有村庄的故事。很多文学上的传世之作,都全面或者部分地反映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和文明的星光。通过读那些书,我们可以认出那个时代,就是在历史的坐标上认出自己的位置,我想我在这里认出了自己。
本书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幅写清江河流域土家族战江斗水,安居乐业。有矛盾也有守望,徐家与吴家为了三蔸茶园,纷争了几代。何渡子的妻子碧桃死的当年,她的儿子庆意也远走他乡,全村人不约而同到何渡子家团年,帮他打扫收拾,帮他蒸煮煎炒,陪他喝酒热闹,也就是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日子,这是乡土中国守望相助最真实的写照。老黄初入水排队,把板斧掉入江中,排头水老鸦知道停船的地方水下复杂,自己帮他去捞,结果出了意外,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老黄因此发奋地做事做人,终成为义薄云天的江上第一人,还年年给无人扫墓的水老鸦上坟烧纸。多年后,徐晓华去武汉读书,校门口卖小吃的胖阿姨听说他是恩施清江河边的,拉着他说起自己丈夫就是在清江河出事的,当年听闻丈夫出事,已经是很久以后,她乍得知消息,还是昏死过去,醒来已经去了半条命,还要承担照顾孩子和自己的重担,连去寻找丈夫坟墓的能力都没有,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听起来像不可能的巧合,就这样发生了。这就是乡土中国能延续几千年的原因,谁没有被这社会伤害过,谁没有被他人温暖过。
书里锥心的痛、精彩的人,美好的事,当然不止我提到的这些,毫不夸张地说,书里每一行都精彩,每一页都感人。作者只是用小桃园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以及与小桃园发生或远或近关系的人,以小喻大,以局部喻全体。无论写了多少恩怨情仇,作者真正的意图,却在最后一个章节,清江河要变成高峡平湖了。
为了顺应西部大开发的国家级战略,清江河要汇入水布垭水利枢纽工程里,流域内的水淹区域都要搬迁。尽管国家给了非常优惠的政策,但在清江河流域之内的人最初的理解里,农民都要失去土地和家园;农村的手工业者要失去赖以生存的产业和环境;那些从清江流域走出去的孩子们要失去老屋和故土……与此同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都明白是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国家一系列的惠农政策,农村人才真正意义上吃好穿美。回到清江河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各个村里土墙石板房少了,翘檐转角的现代民居多了。现在国家开发大西部,清江河要变了,要从江河变成湖海。看看清江河人的选择和做法,最后的时刻,父亲说,祖坟不搬迁了,我们的祖先选择清江河边生,河边死,让清江河水淹了,也是应该的。晓华的联系户老谭在清库的最后几天,还在认真地修整篱笆,其他人也是该下种的下种,该收获的收获。当下闸蓄水的命令下达,没有一户一人拖后腿。
虽说我们的农耕文化是安土重迁,但是历史不断上演着重演着迁徙变动,游牧民族如此,农耕民族也如是。为了生存繁衍,我们的祖先不停地顺应潮流迁移流变,流变中许多父业子传的传统行业在逐渐消失,传统农村宗族社会的结构在松动;农村人口在大幅度缩减,城镇一体化建设步伐在加快……我们正处的时代,更是面临着亘古未有之大变局。当李子柒的“田园生活”风靡整个互联网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问我是否向往那样的田园生活,我都不用犹豫就有了与清江河流域百姓相同的答案,因为我们对田园生活没有幻想,我们有的是与土地与大海真正有触感的生存记忆,每当我们抚摸自已的胸口,那里有波有浪有回味。我们会不时往回看,但绝不会往回走。故乡给了我们足够的滋养,让我们有勇气,有能力,有胆识地一往无前。虽然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每一个人是渺小的,但人类的历史却是久长的,人类是伟大的。无论身处怎么样与世无争的角落,都在面对生活的巨变。人类在穿越时空长河的过程中,时时刻刻的变化才是常态,才是真相。写作的意义是记录,记录的意义是看见,看见那些被深埋的、遮蔽的烟云。这本书让我们看见的是清江河里的一股激流,是汇入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点星光。一切远去的,都正在走来!
与其说这本书是风情散文,不如说这是本历史书。是隐秘的家族史,是饱经风霜的村庄史,更是波澜壮阔的民族发展史。说它是历史书,又不如说它是本小说,读它的过程有惊心动魄,有喜乐苦痛,有乐天知命。这本书既是作者的自传,也是全村人的他传。既写一条江,还写了整个大时代。我说不尽它的好,所以推荐你自己读。这实在是一本值得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