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琦
在中国现代版画中,江苏水印版画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20世纪60年代初,江苏版画家们秉承十竹斋优秀水印木刻技术传统 ,吸收新金陵画派的艺术思想创作出了一大批以江南风景为主、色调清新、淡雅华润、优美动人的水印版画作品,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现代水印版画表现形式和艺术风格。1963年,江苏水印版画在京展出获得了较大的反响,由此而奠定了江苏水印版画在国内版画学界的地位,张树云先生正是江苏水印版画的始创人之一。
张树云先生的版画创作活动起步于温州中学时期,当时正值抗日战争爆发,作为可大量复制的木刻成为抗日救亡运动主要的宣传形式之一。其时的温中将木刻纳入到战时的宣传教育课程中,一时间全校掀起学习木刻的热潮,从初一到高三,人人动手,操刀直刻,张贴宣传。张树云先生正是在此期间得到了金逢孙先生在版画上的专业指导,很快掌握了各种木刻技法并创作出《上前线》《全民团结迎接1944年》等较成熟的木刻作品。在此后50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张树云先生创作了大量的绘画和200多件版画作品。他的版画作品真实地反映了这一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和中国现代版画艺术的发展历程。
张树云先生的版画作品,大致可分为黑白木刻、套色油印木刻和水印木刻三部分。这三个部分的作品按时间顺序依次展开,技术方式由简至精,从黑白木刻向套色木刻过渡发展,日臻完美。同时他的木刻作品题材涉猎广泛,人物、风景、静物、花卉等皆有佳作。从艺术成就来看,则套色木刻为先,其中尤以20世纪60年代后创作的现代水印版画最为突出。
中国现代水印版画和传统水印木刻似乎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它从西方套色木刻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李桦先生1931所作的《春郊》可能是最早的一幅中国现代水印版画,从这幅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西方套色木刻的痕迹,除了印刷油墨变成了水质颜料外,其表现手法无异于油性木刻,尚无水印木刻的艺术语言特征。20世纪40年代,已有艺术家开始探索木刻民族化的发展道路,他们试图寻找一条西方木刻与中国传统水印结合的艺术表现方式,如1947年张仃的《喜气临门》、王式廓的《改造二流子》就是很好的例证。《喜气临门》采用了传统木版年画的艺术表现手法,将战士立功报喜的场景表现得极具民间戏剧画色彩;在《改造二流子》中,王式廓先生将西方写实主义明暗绘画手法与中国传统木刻单线和色彩处理手法相结合,生动细致地描绘了干部群众对二流子进行教育的场景,令人耳目一新。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现代水印版画发展迅猛,产生了如《阿诗玛》《蒲公英》《茅山颂》《春风春水江南》《绿遍江南》等优秀作品。其时,全国形成了北京、江苏、浙江、北大荒等几个水印版画创作中心。
张树云先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最早参与到江苏水印版画的研创中来。1961年至1962年间,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组织了一批专业版画创作骨干,深入生活,并集中在中山陵藏经楼进行创作。在此期间,张树云先生不仅创作了《出海》《渔港》等水印木刻作品,还与吴俊发、陆地、张新予、黄丕谟、朱琴葆、陈汝勤等版画家去江苏各地举办水印版画巡回展,边深入生活,边辅导学员,宣传普及水印版画艺术。此后张树云先生便将主要精力集中投放在水印木刻创作与研究上,以丰富的生活阅历、深厚的艺术修养和精湛的水印木刻技术创作出《海上战斗》《出铁》《春江》《姑苏春早》《鲁迅像》《乐山胜景》《龙脊寨子》《花瓶与果子》《西双版纳之夜》《迎霞初放》等大批水印木刻力作。
张树云先生的水印版画艺术成就主要体现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现代水印版画技术的探索;二是水印版画艺术语言的确立;三是水印版画艺术的教育与推广。
现代水印版画与传统水印版画技术上最大的差异,莫过于线条与色块的运用。线条是传统版画主要的造型要素,这不仅与传统绘画以线为主的表现语言有关,也与雕版印刷技术本身有着密切的关联。雕版印刷的印版多为硬木,此类板材木质细腻,纤维密实可以用单刀刻制精细的线条,但蓄水性较弱,不适于印制面积较大的色块。显然这样的传统木刻技术方式已不能满足现代水印版画艺术表现的要求,因此现代水印版画兴起初期,版画家们在水印技术方面进行了大量试验,从五夹版和马莲的引进,到印刷工艺流程的改进,均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极大地拓展了水印版画的表现空间。张树云先生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地向传统学习,将传统水印版画中的积墨重叠法与浓淡法提纯到艺术表现的高度。他说:“在《十竹斋笺谱》中,这种现象(浓淡法)只在花瓣或小叶中不经意一小点,我们就是从一小点中加以放大……”由此,这两种技术方法几乎成为张树云先生主要的水印版画技术标志,从《渔港》中的浪花、《龙脊寨子》中的梯田,到《花瓶与果子》中的瓷瓶均有出色的技术表现。他不仅擅于小幅画面的精镂细刻,更善于大幅画面的水印版画制作。有过水印木刻创作经历的人都明白,大幅的水印版画制作对技术要求很高,在印制过程中,面对喷湿的宣纸,捏拿不当,极易失败。而在他的水印版画中,鸿篇巨制俯拾即是,如《陈毅将军在江南》竟有120厘米之巨。此外,张树云先生还特别擅长饾版套印技术。饾版是传统水印版画的技术精华,张树云先生不但继承了此优秀传统,更在此基础上将之发扬光大。他根据画面需要,将不同肌理的板材巧妙裁切,再用饾版技术进行套印,从而极大丰富了画面的视觉效果,提升了水印版画艺术表现力。如1989年创作的《鲁迅像》,为了表现长衫的麻布质感,特选了质地较粗糙的木版,施淡墨干印,将麻布颗粒松软的质地逼真地表现了出来。
在艺术观念上,张树云先生特别强调生活感受,主张艺术源于现实生活。20世纪50年代初,他在华东专科学报任教时,发现长期惯于画素描的学生不善于生活采风,因此建议开设生活记录画课,作为基础课和创作课之间的桥梁,经实践后收效甚佳。他不仅在教学上如此要求,也身体力行。尽管他的工作岗位变动较多,但依然挤出有限的时间,深入生活,下乡写生,因此他的作品兼有叙事与抒情的特征,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并具有典型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他说:“从早年到晚年,我的创作心路离不开时代背景,大致可以这么说,从追求力之美与表现现实美,走向主体意识与诗化意境的结合。”
色彩、刀痕、韵律是张树云先生水印版画的鲜明艺术语言。张树云先生的水印版画,色彩运用极为丰富,他擅长用大面积的对比色来烘托画面的主题和意境,同时又在细节处理上注重色彩的微妙变化,使得画面既宏大又精致。《出钢》是他多次下钢铁厂后创作的作品,为了表现生产车间翻腾的热气,坚硬的金属和紧张的劳动场面,他用有力的碎刀,抑扬顿挫的刀法刻画出钢水出炉瞬间的动人场景;色彩上仅用大面积的红黑二色叠印,既真实地表现了生产车间的环境色彩,更突出了画面白亮的钢水,使得画面简洁而充满视觉张力。而在《迎霞初放》中色彩运用则微妙细腻。这幅作品中的荷花和叶大量采用了浓淡印法,花瓣上的色彩由深到浅、由冷到暖,交替过渡,水色温润,清新自然,将霞光映照下的初荷羞怯与娇嫩表现的美轮美奂。1983年4月“近代中国版画展”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隆重开幕,张树云先生的水印木刻《渔港》作为该展览会的海报,广为刊行,影响深远。在这件作品中,张树云先生将色彩、刀痕、韵律三者完美地结合,展现出一幅高度诗意化的生活画卷。画面构图宏大,布局顶天立地,满而不塞;近景采用低视点,突现出波荡起伏的海水、硕大的渔船和矗立的桅杆,渔船虽然不多,仅三、四只,安排却错落有致,极富动感,宛若其境。色彩处理上以大面积的墨块、线条为主,配以高纯度的红、黄两色,对比醒目,艳而不俗。同时在刀法组织运用上,极具匠心,为了突出表现画面的厚重与力度,他以阔口原刀为主,选用了涩刀法,动中有静,进而不前,势中见力;刻法组织上,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采取切、推、削、挑、剔等刀法,整个画面刀味十足,充满张力。尤其称道的是干湿印法的交叉运用,从而将水印木刻的技术语言和艺术表现完美地结合起来。渔船、桅杆、人物为干印,显得刚劲有力,而海水、浪花则采用的湿印法,使得整个画面刚柔叠进,交相辉映,极具艺术感染力。
值得指出的是,张树云先生不仅是位杰出的版画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位德艺双罄的美术教育家。他在水印版画教学与人才培养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为中国水印版画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版画教育始于20世纪50年代,最初对版画是否应该进入大学课堂成为一门专业学科,各方争论激烈。1953年,中央美术学院率先成立版画系,为中国版画教育开创先河,起到表率作用,之后各地专业院校陆续成立版画专业。1973年,下放回到学校的张树云先生,经过艰难的说服工作与准备,终于创建了南京艺术学院版画专业。创办之初,条件十分简陋,仅先生一人执教,三名学生,由于没有设备,只能开设木版画这一门专业课程。如杨春华所说:“在版画的开创阶段,受设备条件的制约,不能完成对所有版种的练习,张老师会带领学生去浙美学习石版、铜版,来完善我院版画专业的教学。”而今南京艺术学院版画专业已成为江苏省重点学科,在办学的34年间培养了大量的专业版画艺术人才,尤其是水印版画人才,如周一清、杨春华、陈琦、万子亮、张放等人,这些学生现都已成为江苏水印版画创作的中坚力量,而蜚声艺坛。
如今已届耄耋之年的张树云先生,仍孜孜不倦地进行水印版画艺术创作。春节前笔者上门看望先生,但见先生案头有未见过的新印作品《富士山印象》,色彩清雅,意境悠远。先生自我解嘲地说是拿着放大镜印出来的……笔者闻后不禁汗颜,反思自己正值壮年却不如老师勤勉。记得上大学时,先生上课很少和我们谈大道理,却始终以自己高超的技艺和深厚的修养来点拨我们,启发我们,悄悄地塑造着我们,此种育人方式颇似春雨,润物无声。愿先生艺术之树常青,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