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稼文
人们过去常常把自己看成一个较大的秩序的一部分。
——查尔斯·泰勒《现代性的隐忧》
1
在云南西部,从青藏雪域奔腾而来的澜沧江长成一条巨龙。
它野性、剽悍、寂寞、神秘。它唱歌、吼叫、呻吟、咆哮。它搅醒了两边的崇山峻岭,峡谷里渐渐成为万物繁衍生长的地方。
大峡谷上空,是另一条靛蓝的大河,在静静流淌。里面有安静的星星,安静的月亮,安静的太阳——不过,有时候这条河会以乌云、雷电、暴雨的模样彰显。
至高无上的天神也安静地住在里面。
2
洪荒初辟,峡谷人烟稀少。“阳光辣如火焰,雨水凶猛而明亮,鸟兽蛇虫远比人多,星星比灯亮,绿得发黑的树比房子高。”后来,书上有段话说的就是这里这时候。
“野夷星居,迁徙无常。”说的也是这里这时候。
那些被称作野夷的古人不知岁月,只晓得梅花开新年到,野靛花十二年一开,竹子花六十年一开。
不晓得梅花、野靛花、竹子花开过多少回,总之,光阴如奔涌的波涛,来到了某个时节……
3
夷人中出了一个奇女子,小小年纪便膂力过人,而且能骑善射。深山老林中,她狂风一样撵麂子,闪电一样射豹子。
英姿飒爽的她,骑着一匹霞光般的骏马。
“喔——”一声轻唤,马蹄收住,年轻女猎手跃身而下,来到箐溪边,蹲下来净手,饮水,又洗脸,站起身,又理理衣衫。
瞧,骄傲地扬起头的她,身材清秀如芭蕉树,双颊绯艳如野山茶。
她牵着马,马驮着猎物。她哼唱着箐溪一样欢快的山歌下山、回家。家在半山腰。晚风凛冽,东天上有一弯银锻的月牙。
阿爹接下女儿奔劳一天的收获,阿妈掸去她肩背沾的泥尘。
过冬的肉食有了。这之前,阿妈囤了干果晒了野菜,阿爹从山下换回麻布和盐巴。
4
围着火塘,一家人吃晚饭。“园边的梅花树开了。”阿妈说。“梅花开,你就又长一岁。”阿爹严肃地提醒女儿。
“哦。”姑娘懒懒回应。两老年年催,可她不想嫁人,她喜欢无拘无束。她已经十九岁。
“难道真没有一个你瞧得上的小伙?”
“嗯。”
那时候还不兴媒妁,更不兴包办,年轻男女——只要双方不是血缘近亲——都是按照天神的旨意自由恋爱、自主婚配。不必论尊卑,也不需要门当户对。
“还有,我害怕生娃娃。”姑娘又回答,“我晓得生娃娃会痛,要出很多血,还可能遇上难产。”
“可是,闺女你这样是要绝后的。”阿妈说。
“绝后又何妨,菩萨有娃娃吗?”她反问。
两老又急又恼,却奈何不得。
5
寨子里的人奚落这姑娘,叫她结妈,夷语里是不婚女的意思,而并非姓氏或名字。那时候,大峡谷里的人还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
小娃娃们唱起了一首童歌:
“寨子里有一个结妈,
死活不找男人,
说是怕生娃娃。
她长得扎实好瞧啊,
可惜啦可惜啦。”
可惜哪样呢?结妈根本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6
无独有偶,山下面,临近江水边的村子里,有一个性情倔异的男子,也是不肯娶妻,不愿成家。他成天削弓弩、锻刀具,也制作类似竹笛、口弦这样的乐器。他是个聪明灵巧的工匠。
二十岁的他身材像龙竹一般挺拔,双眼如拂晓前的星星一般明亮。
“难道你不能跟我们一样,也顺其自然地男欢女爱、生儿育女?”村子里的伙伴诘问他。
“我不愿意像牲畜一样去发情、下崽,这是害羞的事情。何况牲畜叫春、发情都还要看季节呢。”
也是吧,他身体里没有那种欲望,如果有,他也不晓得那季节何时来,会不会来。
他们嗤笑他,叫他固固。夷语里是光棍汉的意思。
7
“听说山下村子里,有一个清高孤傲的男子,是一个灵巧的工匠,也是不肯娶妻成家。”阿爹阿妈一边唠嗑,一边瞅女儿。
“原来,这世间的怪人不止我一个。”结妈神情自若,不惊不讶。
“这世间怪人不止你一个——”阿爹怏怏地瞪眼。
“为哪样要做,或要成为怪人呢?”阿妈用右手拍打右膝,又拍拍左膝。
不过——
“一个清高孤傲的男子”,这话留在年轻女猎手的脑海。
“一个清高孤傲的男子会是什么模样,气质风度又如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好奇。
8
“我好久没下过山,不晓得那下面变什么模样?”她拉起阿妈的手,摇了摇,“亲爱的阿妈,带我下去逛逛耍耍!”
“闺女,你不见我不得闲,裰衣缝鞋要花费时间。”阿妈说,“你自己去!”没留意女儿的表情,更不晓得女儿的心思。
背上箭弩和挎兜,牵上马,年轻女猎手穿林蹚溪下山去。箐溪淙淙,山道弯弯扭扭,马蹄声踢踏踢踏。
晌午时分,她抵达山下江边的村子。这里是亚热带河谷,到处是榕树、棕榈和竹林,人家户也比山上多。
她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探询那些林荫下篱笆围住的院落和茅屋。她找到了年轻工匠的家。他正埋头忙。
9
“这位阿哥,我这把弩子最近有点不好使,能不能帮我瞧瞧?”
固固抬头,又站起身。结妈瞧见他长得龙竹一样挺拔,双眼如拂晓前的星星一般明亮。她愣了愣。
他也愣了愣,眼前这女子从哪里来?她身材清秀如芭蕉树,脸庞好看如野山茶。
他没搭腔,只是默声接过结妈递来的木弩,开始仔细地检查、修整、调校,又换上新的弓弦,再调校。
看着双手灵巧、全神贯注的他,结妈不经意地含羞一笑。她从挎兜拿出一块麂子干巴,作为酬劳悄悄放一旁。
接过焕然一新的木弩,“多谢——”女猎手飞身上马,“驾——”
跟着她,斑鸠咕咕叫,锦鸡扑翅飞。
远处,峡谷天边堆起七彩云霞。
10
除了撵山打猎,结妈还要采野菜、收木耳、捡菌子。平时风风火火的她,近来心不在焉,动作也慢腾腾。呶,转悠半天,她背上还是一个空篓。
“那个才貌双全的工匠,才是我瞧得上的男人。”她自言自语。
“如果能和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她痴痴呆呆。
11
一队马帮路过寨子,来屋前讨水喝。
“阿叔,外面有哪样新鲜事?”结妈问。
“没得。”
“山下那个年轻工匠还在埋头忙?”结妈又问。
“他病了。”
“他病了?”
“是的,他要死了。”
“我要去看他。”结妈心头一惊,急急打马下山。荆藤勾她,荨麻咬她。被雷霆折断的树干拦她。她一一挣脱。她一路狂奔。
年轻工匠患的是“打摆子”,起初打寒战,继而发高烧。结妈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阿哥啊——”她哀叫。她陪守着,直到他咽气。她双目噙泪,悲伤万分。
12
“他又不是你男人,你为哪样要这般伤心?”随后下山找来的爹妈责骂她。
“多好的阿哥啊,我觉得世间像他这样的男子太少有。”结妈回答,“可现在他死了,我愿意随他一起去死。”
“你又不是他的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丢人现眼?”阿爹恼羞成怒,“你一直犟着不出嫁,现在却想许身给这个死掉的男人,真是不晓得害臊呀。”
“就是,他就应该是我的男人。”
两老拉起泪汪汪的女儿,“走!”拽着回家。
13
回到家,疲乏不堪的结妈像被抽了筋,神思恍惚像丢了魂。睡了三天三夜。她也病了。
“这闺女撞鬼遇魔了。”阿妈在屋里点蒿草,去路边泼水饭。
她睁眼,嗯哼两声,接着又昏睡六天六夜,醒来后感到身体里某个地方不时有点瘙痒,像有一只黑蚂蚁在咬;继而又轻微刺痛,像有一只金蜜蜂在螫。
再睡九天九夜,醒来后她开始呕吐,仿佛要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吐出来。
“闺女,你这样子像是怀了身孕。”阿妈一脸迷惑。
结妈也一脸懵懂,眼里交织着恐惧、奇妙、忧虑、迷茫。她感到身子一阵痉挛。她双手抱胸,发现自己的乳房变得柔软又肿胀。
是的,这姑娘神奇地怀孕了。
14
“咋会这样呢?”阿妈忧心忡忡。
“咋会这样呢?”阿爹羞怒不已。
女儿肚子里怀了哪样?不会是妖魔鬼怪吧。不会是一只麂子或一头豹子吧。不会是一窝蚂蚁或一巢蜂儿吧。
无论如何,两老决定等待。
结妈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腊梅花又开,终于瓜熟蒂落,屋里传出呱呱哭声。那声音像滂沱的雨水一样洪亮。
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麂子或豹崽,也不是蚂蚁或蜂儿,她诞下正常人婴,一个哭声洪亮的男娃。
15
“你不是发誓不嫁嘛?”阿妈愁苦地问。
“哪来的野种?”阿爹怒目呵斥。
“娃娃他爹是哪个村哪个寨?”阿妈又问。结妈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晓。
唯一真正的答案,只能跟已经死去的那年轻工匠有关。她对他的倾慕与爱恋,令她自己身心欢喜,虽然她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碰过。
甚或,两人都心有灵犀、魂魄默契……可惜疟魔突袭,年轻工匠不幸撒手人寰。
天神得知这一切,决定成全这对特立独行的男女,而且要加冕他们,让他们成为这大峡谷里众多族群的祖先,于是作了让结妈妙合意念、不夫而孕的安排。
16
“不是说害怕生娃娃嘛,却还是背着爹妈和乡亲,暗地里在外面做了丑事情。”寨子里议论纷纷,“真是不晓得害臊呀!”
峡谷上空,白天太阳不吭声,夜里月亮是哑巴。
结妈羞愧难当。她有嘴说不清楚,也晓得无论说什么都没人会相信。她跌跌撞撞跑进山林,转眼无影踪。
17
找着结妈时,服下断肠草的她全身冰凉。
园外荒地上燃起火堆,熊熊大火照天烧。一天一夜之后,结妈的骨殖被收进陶罐。
陶罐埋在梅花树下。
又一把火,将庐屋也烧掉,让其成为泥灰在这里永远陪伴。
依照习俗,殇魂不能受打扰,活着的亲人要搬离。抱起哭声洪亮的男娃,两老动身,去不远处寻一块新地方,重新筑屋安家。
“遵从上天的旨意,要把这小孙儿养大……”
18
一首旧谣这样唱:
“水有源,树有根,
我们从哪里来?
祖上是哪里?
太久远的事情不记得,
只是通过口口相传,
晓得远古的人种沿江南下,
慢慢漂泊到这滇西大峡谷,
众多族群在这里繁衍,
有的民族在这里发祥,
百年、千年、万年,
就在这里融合、分流、聚散,
其中有一位先祖,
他阿爹是光棍,
他阿妈没嫁人……”
19
新筑的屋院坐西朝东,面向澜沧江对岸的云岭大山,那是早晨升太阳,晚上出月亮的地方。
男娃双眼清澈又明亮。他会啃着自己的拇指头,一个人笑逐颜开,有时也会没来由地嚎啼不止——肚饿,恐惧,还是身上有疼痛?这时候,阿婆哄,阿公也来哄。
越哄越哭。“这个小苗子。”阿婆嗔。
“就叫他阿苗。”阿公笑。云南人都晓得:苗这个字,既指幼小,又有倔犟的意思。
阿苗,大峡谷里第一个有名字的人。阿苗,这大峡谷里我们最早有名字的祖先。
20
星星闪亮的夜晚,阿苗坐在屋前数星星。星星数不完。
他又跑去捉萤火虫。萤火虫一只也没有捉到,但他快乐得像青蛙。
跟着阿公阿婆,小阿苗快快地成长。他聪明又勤快,会拢火烧饭,会驯鸡吆猪,会捉鱼捞虾。
他还晓得哪些植物是野菜,哪些不能采。还有哪些可以做药材。
他晓得哪片林子菌子多,也辨得清哪些是毒菌。
21
有一天阿婆不见了,找遍屋前园后。
“阿婆,阿婆——”阿苗边哭边喊。
天上飘来白云:“阿婆我老了,在世间苦不动了,我已经变成云朵,在你头上瞧着你。”
过不久阿公也不见了,找遍远近山林。
“阿公,阿公——”阿苗边哭边喊。
山下传来浩荡江声:“阿公我也老了,在世间苦不动了,我已经变成江水的声音,陪你在山脚边。”
22
梅花年年开,阿苗长成一棵大树。他英俊又强壮,机智又勇敢,尤其狩猎撵山是第一名。
他熟悉哪边深山有老虎,哪条山梁有豹子,哪方深箐熊出没。哪个节令适合撵麂子,哪个时辰适合捕马鹿。
捕得猎物,阿苗都要分给寨子里的乡亲,男女老少人人有份。
23
大树下面长小树。阿苗养育了四个儿子。他以自己的名为姓:长子叫苗难,老二叫苗丹,老三叫苗委,四子叫苗跖。
以父名作为姓别支派,从阿苗的四个儿子开始。
四个儿子都勤快能干、身强力壮。随后树大分杈,儿大分家,但四个儿子都孝顺。
有歌谣这样唱:
“勇敢的阿苗,
样样拿手的阿苗,
公道正派的阿苗,
让我们学会取姓和名的阿苗,
这样的男子德威兼备……”
24
峡谷上下,沧江两岸,各个山头陆续来归顺。那些大小头领推举阿苗做村村寨寨的总头人。
峡谷里人们散居各处,大都是封闭或半封闭的小寨小村。一个头领所辖,多的十来户数十户,少的三五家七八家。大家互不统属,相互之间也少有往来。
这时候尚无官府,没有赋税和徭役。
总头人阿苗倡带大家友好相处,交易有无。他说一个人苦想,不如大家一道商量,一个人蛮干,不如互学互帮。
水深鱼儿多,星多天空亮。会打猎的多起来,会驯牧的多起来,会做工匠活的多起来,会纺织和耕种的多起来。
吃穿用的东西多起来。家家户户人丁多起来,寨寨村村的炊烟香起来。
25
饱暖思淫欲……
阿苗邀集众头领围坐火塘,商定一些规矩和律条,并一起盟誓:规矩家家守,律条人人不得犯。
其中有这么一条:
“凡奸淫者,头领可索其物百件,供同村寨的人瓜分,以示惩罚。其物不计精粗大小,牛等于鸡,针同于釜,以足百数为准。不足则杀之。”书上这么记载。
“故俗少淫。”
26
总头人让四个儿子做助手,分治江西江东和峡谷上下四片地方。
寒暑四时,四个儿子勤奋地传布苗家的德威,孜孜不倦宣讲老爹与众头领盟过誓的规矩和律条。
“村村寨寨莫忘喽,规矩要家家守;家家户户记得嘎,律条人人不得犯。”
各村各寨都信服,称他们为“四方天王”。
大峡谷自有人烟以来,第一次显得兴旺繁盛,又秩序井然。
27
阿苗寿寝。大峡谷里第一个有名字的人。
阿苗永生。这大峡谷里最早有名字的我们的祖先。
遗憾的是,他留下的四个儿子心不齐。争斗和内耗,损削了总头人家的势力和威望。
家人不和外人欺。渐渐暗流汹涌,阴影笼罩。有寨子蠢蠢欲动,想另推总头人;有村子跃跃欲试,谋划自己上位总头人。
28
苗家这“四方天王”,唯老二苗丹才力过人,有勇有谋。
“趁火还没有烧到山顶,石头还没有滚到谷底——”他快马加鞭奔走于各个村寨,游说于江西江东,终于偃息那些不安分的聒噪,制服那些破坏规矩的举动。
力挽狂澜的苗丹,继承父业成为第二代总头人。大峡谷恢复了平静。
29
不断有人沿江而下,来到这里就不想再挪脚。其中一群人盘踞牛山,以偷盗和劫掠为生。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叫阿奔,他年岁不大但胆子大。他们暴戾贪婪,为非作歹。
阿奔小子公开宣称不服苗丹,不受总头人管。
“总头人要管管。”
苗丹设计谋捕获了阿奔,救出被掠掳的民女,没收被抢劫的财物。同时,按照律条痛打阿奔五十棍。
阿奔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乎毙命。
“从今往后要学好。”总头人狠狠呵斥,“否则——”
30
受辱回山,阿奔再不敢出来滋事作乱。他只是咬牙切齿,把邪恶的种子埋在心底——
“等着吧,总有一天,
我要成为猛兽撕你,
要成为毒虫叮你,
要成为泥石流埋你,
要灭亡你苗家。
反正总有一天,
我要把苗丹千刀万剐。”
31
苗丹有五个儿子,依次为丹戛、丹梯、丹坞、丹邓、丹将。他们成年后,被派出去分治五个地方。
还有一闺女,排行第三,没有给她取姓和名。起初只是随便叫她小阿妹或小阿姐,稍大些就叫三姐。
三姐自小听讲结妈的故事,向往与羡慕,让她立志要像曾祖母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特立独行。她也誓志不嫁。
三姐一天天长大,越长越漂亮,越大越聪敏。苗丹疼爱女儿,也分了一块地方让她去打理。
32
光阴如梭。已经成年,牛高马大的阿奔开始率众偷偷备刀戈、囤粮草、筑高墙。
第二代总头人苗丹已经白发苍苍,年迈体衰。五儿一女分散各处,不在他身旁。
草动树摇,虫鸣鸟飞。瞅准一个机会,阿奔密约同党抓了苗丹,掳回牛山寨,鞭笞刀剐地折磨。
老人不卑不屈,视死如归。
报警的牛角号呜呜响。五个儿子闻难,争赶来救。牛山寨坡陡墙高,矢石如雨。痛愤难当、有勇无谋的五个儿子全部阵亡。
33
苗丹五子唯老大丹戛有独子戛登,时年十二。听得祖、父和叔叔们全都惨死,戛登伤悲欲绝,持刀要去牛山寨拼命。
“我家只剩你这独苗,才经历野靛花一开的你,如果现在以羊投虎,这有什么益处呢?”姑母三姐拉住他哭劝,“你必须赶紧躲开,不能被那恶魔伤害。”
“但我要报仇。”
“这个仇,我来想办法报。”三姐推搡侄儿,“赶紧走!”
戛登点点头,泪流满面地逃进密林。
34
“我来恳求阿奔大哥。”三姐遣人到牛山寨,传递原话,“你虽然杀了我一家父子,但是男与男仇,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跟我这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嘛!”
“她什么意思?”阿奔问左右。他心里好奇,也多少有些觊觎这个单身奇女子。
“只是,我爹尸身上应该有一只珍贵的白螺,如果能够赐还给我,那么,愿意与你情同亲兄妹。”
“她来讨要白螺?”有些迷糊的阿奔,又瞅左右。
“女人家见识浅,眼下三姐是羡慕大哥的势力,来索要白螺,八九不离十是想依附你。”
这话让阿奔既得意又滋润。他告诉使者:“白螺在我这里,也可以还给三姐,只是要先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若不愿意,就不要再来说。”
三姐又遣人来回复:
“父兄尽丧,孤苦无依,愿附随阿奔大哥。只是,我立志和曾祖母一样,发过誓不嫁人,这事你和大家应该都晓得,如果马上随大哥,那显得太羞人。要么这样,我俩先私下约会,明晚你就来,到时任由你随心所欲。”
已有妻妾的阿奔兴奋异常。他拿出白螺递给使者。使者摆摆手。
“如果大哥明晚去,那么,到时亲手给三姐,这样才见情意。”
“明晚你若要来,不要让人跟着,也不要让人知晓。”使者又说。
35
使者离去。左右的人提醒:“不过,那是仇人之家哦,最好不要偷偷摸摸晚上去。”
“一小女子,怕她哪样!”
“那你还是随身带一把护刀。”
“好了好了,闭嘴。”阿奔不耐烦。
36
第二天一早,三姐遣人秘密送出口信:
“亲侄戛登,你要好好活着,
不能被任何东西吃掉,
你必须安全长大,
你必须勇敢顽强,
你必须沉得住气,
你要好好做人,更要有智慧,
要承继祖父和你爹的事业。
不要挂牵我。”
37
天将黑未黑,迫不及待的阿奔,怀揣白螺和一把护身短刀悄声潜来。
“阿奔大哥你来了。”拉开院门,三姐笑语娇嗲,艳妆相迎。迎进院子,再领进闺房。有火塘,也有酒香。
“唔,忘了关院门。”三姐说,“如果被人瞧见,被人听见,我都会觉得羞死人。”
“大哥你自己向火、倒酒,我先去关好院门。”三姐又说。
三姐锁死院门。转身,蹑步,又轻巧地从外面扣住闺房门,然后一手握长刀,另一手擎火把。
转眼四面火起。
38
噼噼啪啪的脆响,一阵强烈过一阵。呼呼的夜风,血一样红酽。
“不好!”阿奔大叫,摔酒碗,拔刀,踹门。熊熊烈焰罩在他头上。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撞门而出。他浑身上下都在冒火,成了一个着火的怪兽。
院门口,三姐从容不迫地持着长刀,昂然挺立。
“你——你这狠毒的女子。”阿奔挥短刀捅过来。
“你这个野蛮、血腥、邪恶、禽兽不如的男人。”三姐闪开,转身,旋即一长刀劈回去。
你一刀我一刀,两团旋风在火光中血肉横飞。
“这世间,不该有你这种禽兽不如的男人。”大喝一声,三姐又一刀劈去。
阿奔扭头、侧身,一只手膀掉下来。接着他整个人也倒地不起。接着燃烧的椽梁轰然倒塌,埋压他身上,要把他焐成灰。
三姐自己也头额焦烂。她焦渴难耐,她呻吟喘息。她爬出院子,艰难地爬到园边的箐沟,倒进水里,很快也断气。
39
戛登差点被老虎吃掉,被蚂蚁吃掉,被某种红菌子吃掉,被某些植物吃掉。
“我要活下来,不被它们吃掉。”
接下来,他又差点被某些声音吃掉,被某些光影吃掉,被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吃掉。
“不行,我不能被它们吃掉。”
好在月亮不吃他,而是清亮亮地照他;好在太阳也不吃他,而是金光灿灿地暖他。
好在头上还有云朵,山脚下还有沧江水的弦琴。
就这样他活下来了。俊秀而又瘦削的少年,黝黑的皮肤隐隐透红。
40
人们围困、攻打、捣毁了牛山寨,然后从深山老林里找到戛登,接他出来。他神情恍惚,也显得腼腆。
悲姑母之死,戛登来到箐沟边跪拜祭供。水潺潺,风悲鸣。姑母是这世间他最后见到的至亲。
人们也和他一起跪拜。其他远一些村寨的人,在自家门外的水边跪拜。
41
戛登喜欢对着树木发呆,好像懂得树木的语言;也喜欢对着花草发呆,好像懂得花草的语言。
鹰鸮或雀燕的鸣叫也会让他发呆。他好像听得懂飞禽的语言。
深山里老虎的嗥叫声传出来,他也发呆。他好像听得懂兽语。
42
这一天,人们披给他一件新崭崭的羊皮褂,又递给他一把亮铮铮的长砍刀,拥戴他成为大峡谷里的第三代总头人。
年轻的总头人谦逊平和。“我还稚嫩,没有多少头脑。”戛登告诫自己。
他走村串寨,四处游访,拜望各族群里的那些老人,听他们摆古或唱古歌,也请他们传授各种经验和技能。
一些村寨一些族群的语言,有的他听不大懂,有的不容易学会。
“我能听树木花草,也能听鸟兽鱼虫,可为什么我们同类之间的语言,有的非常复杂难懂,有的过于歧义丛生?”
听不懂他仍在听,学不会他继续学。
43
他有时会遭遇尴尬,甚至是窘境。因为有的人,起初总是不太友好。
或强与他比箭。他输了。但他祝贺对方。
或强跟他摔跤。他输了。他也祝贺对方。
最凶险一回,是有人舞着刀朝他奔来。幸好,那愣头青在几步开外就被众人摁翻,绑起。
“尊敬的总头人,请用你身上的长砍刀,砍下他的脑袋。”
“我才不会呢——请放下他,松绑!”年轻的总头人说,他走过去扶起那家伙,“我们应该是兄弟才对。”
“会使锋利的砍刀算不得好汉,让自己脚下的路四通八达才是英雄。”他又说。
44
戛登渐渐博学多才,又显得贤能智慧。他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想得起别人想不起的,办得成别人办不成的。
遇疑惑向他求教,总会得到答案或满意的解释;遭困厄朝他求助,总会得到帮忙或救援。
45
戛登有好些口头禅,譬如:
急雨晴得快,慢雨难晴开。
人笨世上学,刀钝石上磨。
斧子适合砍,镰刀适合割。
上坡莫怕陡,下箐莫怕深。
丑话先说,难事先做。
无事不找事,有事莫怕事。
鸟无翅膀不能飞,人无志气难作为。
一根柴拢不起火塘,单门独户不成寨子。
吃不得的吃了肚痛,做不得的做了害人。
兽美在皮,人美在心。
百病自有百药医。
46
他告诉他们——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各家,我们各族群遥远的始祖,其实是亲亲的血缘兄弟姊妹,都是同一个母亲所生。
虽然朝后分成很多支系,支系又分出更多支系,但我们终归是亲戚。
他说——
我们不要彼此冷漠和相互猜忌,更不该相互仇恨,打打杀杀。
我们要真诚相待,要友好和平地相处下去。
47
他说——
让我们都祭奉祖先,祈祷祖灵荫庇我们和子孙后代。
让我们也祭奉山、水、树、石,因为它们无不昭显祖灵的存在。
让我们也善待猴子、老虎、黑熊、麂子、豹子、蜜蜂、蛇、蛙、斑鸠、老鹰,因为更早,它们与我们其实也是同源同种。它们是我们人类的远古亲族。
他说——
但最高主宰,是我们头上的至上天神,是他创造了宇宙和人间,然后率日月星辰护佑我们。
他的意志和神力无处无时不在。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敬畏和遵从——只有在这个尺度下面,人类才能更长久地存活下去。
48
戛登说的话,有的人听不懂,不耐烦地走开了。有的人虽然听不懂,却觉得有意思,就留下来接着听。
有的人觉得他是总头人,听得懂听不懂都听听罢。
也有的人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就点点头,然后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
49
戛登无为而治,却德高望重。
戛登高寿。每逢别人问他年纪,他便乐呵呵地:记不得了,只是我已经看见竹子花开过三回。
“登传十余世,皆为总酋长。”大峡谷里的总头人职位,在戛登后人手里又传了十余个世代——
自此,更多荒莽山野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寨子,更多荒寂河谷变成一片挨一片的村庄。
自此之后,融合、分流与聚散,动荡、更替与变迁,在这里一幕又一幕循环往复地上演。
也依旧梅花开,野靛花开,竹子花开……
50.
“沧水滚滚,浪骇涛惊,
但我们不怕,
因为有溜索和竹筏。
苍茫两岸,猿啼峭壁,
但我们理得心安,
因为有祖灵荫庇,
还有至高天神——
至少月亮和太阳
都还逡巡在头顶。
……
这是个好地方,
我们哪都不去了,
世世代代,子子孙孙,
就活在这里,埋在这里。
因为这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