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土家族)
和父亲争吵,两个人一天没吃饭。生气可以当食物,生三天气,等于多种一丘田。一直生气,你就是一座粮仓。
机器是人造的,那就不用买。你买屋,还真不如买一个鲁班。你儿子就是鲁班,会造机器,省钱。我这样绕,是想把父亲绕糊涂,给父亲设一个陷阱,要么买机器,要么造机器,二选一。
父亲是谁?他是我爹。我那点小聪明就是他遗传的。无论买机器,还是造机器,他都不同意,看不透我这点小心思,他就不是我爹。我和父亲,彼此不看对方一眼。他把锅碗弄得很响。他是乡间酒席的掌勺,厨事一点不笨拙。他故意弄出响声,是在告诉我,人是要吃饭的。有蚂蟥听水响的说法,循了水响,找到人浸在水里的下肢,吸食人血。有些丑恶,也是本能。父亲盛了一大碗饭,递给我一双筷子,我扒了几口,饭里埋了几片腊肉。我夹了一片腊肉给父亲。
和父亲亲近,是以食物开始的。一只鸟也会这么认为。和父亲疏远,也是以食物开始的。一只鸟也会这么认为。我和父亲,因为食物变得亲近,却从未因食物变得疏远。我一生的食物,都是父亲的味道。天长地久。在石器时代以前,就有盐的味道。然后是青铜和钢铁的味道。
父亲不会因为吃恨孩子,他只会恨孩子吃了饭不务正业。他一定很在乎孩子的谋食手段。父亲是生活的引路人,所有的父亲都会用经验和想象造就孩子,这是一只小鸟想不到的。木屋前后,有许多鸟,它们的食性与我们差不多。人喜欢吃的,它们都吃,它们有时也啄食辣椒和花椒。鸟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有一个地方的食性,鸟的食谱,就是鸟的历史。鸟不吃盐,它不是怕生下一颗咸蛋,是怕生下软壳蛋,对后代不好。鸟有灵,会学人话。学人话的鸟,都有灵。杜鹃叫得归归阳,画眉叫得紫檀香。画眉也会学杜鹃叫。杜鹃一年叫一次,画眉还在老地方。布谷鸟在播种的季节叫:快种包谷,快种包谷。煮饭鸟会在吃中饭和吃晚饭的时候叫:煮饭——水,煮饭——米。煮饭鸟叫的时候,别干活了,收工吧,让身体和灵魂休息一下。鸟语简短、准确、悦耳。一只好鸟,从不浪费食物和语言。下雨鸟叫:雨——滴滴滴——天必下雨。它告诉人要躲雨,躲过小麻烦和大灾难。樱桃鸟,又叫刀刀雀,会讲故事:樱桃刀刀,丢失刀刀,公公打了,婆婆骂了,一索吊了。讲的是童养媳的故事。
声音在山里,人在屋里,鸟在树上。
木屋前面十几丈远,有一棵老枫树,树皮上长满树皮画,那时光的涂抹,青绿,浓淡正好。如果把树皮画剥下,装上画框,更会见出几百年的笔墨功夫,只是那样,会伤一棵树。老枫树上有一团喜鹊窝。喜鹊落窝,它的尾巴还会伸出鸟窝外边。喜鹊尾巴长,麻雀尾巴短。
喜鹊是报喜的。这几天,喜鹊衔了一张一张的纸飞回鸟窝。我相信那是一张纸,白色,在太阳下发光。已经二十几天,那些纸应该是一本书了。木屋里没有书读,我要爬上树看看。我把那些纸取下来,用缝衣针订成一册,那正是传说中的鲁班经,一本禁书。读了鲁班经,会折寿,绝后。木匠有鲁班尺,无鲁班书。鲁班的手艺是如何传下来的?是越传越好,还是越传越不好?我在《鲁班经》的某一页,见到木牛流马这种东西,木与铜,还有神奇的自动力。我在书中仔细查找,没找到水动力,热动力,风动力这几样,没找到石头,也不见金戈铁马神牛,这正是鲁班神奇的地方。鲁班要的是新材料和创造力。铜在鲁班时代是新材料,在别人用铜和锣制钱的时代,鲁班用它制木牛流马。用心良苦,不让牛马累着,木牛流马也不同牛马争食草料。活着没脾气,又有牛马之功。木牛流马横空出世,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知道的,有三个鲁班。一个是老木匠,帮我家造猪栏祭的那个鲁班,他让肥猪长膘,母猪安胎,像猪快长,瘦肉精。他与土地神,灶神一样,是一件日用品。另一个鲁班是墨斗和鲁班尺,一种规矩。不依规矩不成方圆。还有一个鲁班,就是《鲁班经》里会造木牛流马的那个人,造物主,总生异端,一种禁忌。
我对机器上瘾,真不怪那只喜鹊,不怪鲁班。我早就想做会飞的扁担,像蚯蚓那样会松土的锄头,不用扶的犁,会砍伐的风。像斧头一样精确,不伤庄稼和果树。这些念头,和人类宏大的构想比起来,非常渺小,我只想帮父亲省事省力,如果那样,父亲专做父亲,我们会有多亲近。机器和神,都是日用品,机器省力,神让人得到幸福,省力也是一种幸福。神可以让人躲开苦难。机器也能帮人躲开苦难呵。省力就是一种。我说不出机器和神哪个更好。父亲离机器近一些,母亲离神近一些。我呢,离两样都近,也远。母亲领我到山垭口,向着东方,太阳出来的方向,祈祷。神在远处,也在母亲祈祷的地方。
我没被神吓着,我曾被机器吓过一回,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我拼命地逃,爬到一棵树上。那声音一直在后边追,像一头咆哮的巨兽。父亲指着天空说,那是飞机在吼,可那个声音明明是从地下传出来的。那次惊吓,是自己吓自己。天上的是神,地下的是妖怪,天上的钻到地下去了,还不吓死人吗?纳西族哲人宣科写本谈音乐的书,说音乐缘于恐惧,他的灵感,大概来自走夜路吹口哨这样的说法。那些人对我说,树林里有狼,洞穴里有蟒蛇,杀过人的地方有凶鬼,这些只让我恐惧,没产生音乐。
机器的轰鸣让我受到惊吓,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没产生音乐,却给我机器的热情,也由此成为机器迷。这回是村上的哲人说,要你爱它,它先吓你。爱女人是以爱老虎开始的。温柔的灵魂,曾有猛兽守护。
鲁班最先制造的,一定是温柔的灵魂,然后是有灵魂的机器。鲁班制造的物件,木质的,铜质的,铁质的,都有灵魂,物质的老物件消失了,灵魂还在。
那次惊吓,梦里多了一架飞机。一些梦境,因为经历变得奇妙和丰富。人在梦里,无所不能。登山,扯一片云就上去了,渡江河如平步。最妙的是梦中无年龄,游历万千世事,不计年月日。梦里的飞机像大风筝,一只翅膀跌落下来,我骑了翅膀飞上天,给飞机接上翅膀,包上草药,一个骨科医生做的事,我都做了。我还和飞机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人由高处坠落,柔软的云,云有香糯的味道。人间九味,那味道只梦中才有。
读过鲁班经,一开始没造木牛流马,我做的第一架机器是一条拐杖。一种叫大股筋的杂木,木质硬,让好柴刀砍出火星。这树生长在乱岩石中,年长一寸,十年长一尺。到能做拐杖,已是树精。树精做拐杖,取的是精气。以杖为犁,开天辟地,这条拐杖,后来陈列在我个人机器博物馆里,它躺着是一,竖起是1,是我的第一件造物。能制作一根拐杖,就能制造机器。多数木匠的经验,手艺是从制桶开始的。圆桶,扁桶,盆。木板之间,严丝合缝。壁缝底缝,滴水不漏。短板无碍,把长板锯掉,就不见短板。这道理,连学徒也懂。一只水桶缺了个口子,不会太在意。水到短处,就算满。认为不足的地方,其实是个限度。学会制作木桶,就能吃手艺饭了。东家西家,有人请你。一尺管三寸,一桶吃四方。圆桶律,手艺是圆心。人呢,就是个圈圈。会做桶,斧子,锯子,凿子,刨子,锤子,就用熟了,做卯榫也不难,雕刻镂钻,也会顺手。打家具,造屋,一通百通。手艺人老了,就慢慢做。多花些时间回味手艺,也有奇迹。修过转角楼。书家难写方块鼎,木匠难修转角楼。如果又造过水车,让水由低处往高处流,见识过,才会觉得,人望高,水望低,那不一定。如果又造过风车,才知用木如用风。风小,谷与秕混,风猛,谷同秕扬。也许并无鲁班经,只有手艺的回味。
从制作一条拐杖开始,我做过所有的木匠手艺。让我满意的,是那根拐杖,以及后来制作的一条扁担。野桑树,树龄十年以上,二十年以内。太老太嫩都不行。这个年龄的桑树,木质最好,软硬适度,制作扁担结实,有弹性。一闪一闪,像鹰展翅。这条扁担,挑两百斤不折不弯,挑七八十斤也灵动。好扁担轻重自如。歌唱家何继光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唱的就是这条扁担,气吞万里。如果是唱茶叶,那是采茶调。拐杖和扁担,都有音乐气质,它们一直像独唱歌手,也像行吟诗人。
拐杖,扁担,这样简单的事物,不会成为我和父亲的隔阂,机器也不会让我和父亲疏远。回想不久前的那天,我和父亲争吵,两个人气得吃不下饭,是我有不务正业的苗头。一个人打算不务正业,那真是不可救药。不务正业,接下来是游手好闲,这是父亲最厌恶的。一个人安心做某一件事,久了,就成正业。好手艺就是这么做成的。王木匠后来成为掌器师,赵裁缝后来开了裁缝铺,喜欢敲打碗筷的二癞子,后来也成为打击乐大师,他先到省城,再到京城,又去东京、巴黎,一锤子就是一场戏。父亲不以为那样就好,他不喜欢。我也没把握。不务正业,就是做没把握的事。父亲应该是最务正业的人。他今天做这件事,明天做那件事。他砍柴,种植,有时还去集市卖猪肉。他的正业,就这样破碎。他犁田,腰上挂一只巴篓,一边犁田,一边捉泥里翻出的泥鳅。这时,分不清他是犁田呢还是捉泥鳅。
父亲的正业,是破碎的,又是丰富的。自由,随意,无长久之计。最多是一年之计,春种,秋收。循环不止。父亲的正业,不可言喻。父亲只在意自己耕种的土地。别人有耕种过的标记,他也会望一眼。即使秋天,不会收割别人的庄稼,靠别人的秋天吃不饱。
一心二用,似可兼得。一边犁田,一边捉泥鳅;一边下河游泳,一边洗澡;洗澡和游泳是一件事。一边晒谷赶麻雀,一边读鲁班经就不行。我正读到木牛流马一页,我一边读,一边用竹棍在地上画图。蚂蚁过来凑热闹,我正好把它们当成兵人,划一道乌江,兵分几处。划几条大河,分几处江山。再画木牛流马,牛头马身龙翅麒麟腿,结实雄壮。再画出机关,动作。书上有记,可载一岁粮,六百斤吧?秦时度量衡,老秤,十六两为一斤。看来,木牛流马是运输工具。是鲁班的本意。到孔明,做牛头,两只犄角,实为火炮,有攻击性。木牛流马归于战车。再计速度,群走为三十里,独行为五十里,一个时辰的驰行。一天十二时辰,日行六百里,不吃草粮,好过良马。我信鲁班,不信孔明。我制造木牛流马,一定要依照鲁班经。
麻雀喜欢我这样不务正业的人,我就是个稻草人,它们可以放心吃谷,直到吃不下,再把谷粒排泄到谷堆里。麻雀最先知道下雨,它们躲进檐下。雨把我浇湿,把我画的图打烂,我把鲁班经扎在裤腰带上,然后去抢救雨中的谷粒,扒拉成一堆,用竹晒簟盖好,像处理一个暴死的人。鲁班经掉落裤裆里,然后又从裤脚管掉落出来,一页一页烂在泥水里。一本好书,就毁在这样的结局。我要抢救粮食,顾不上抢救它。无情,落在谁的头上,都是一场灾难。谷粒和鲁班经,谁遭受无情,全靠运气。父亲拖着一支响篙过来,他不是来赶麻雀,是要揍我。我闭上眼睛,等一个雷从天而降,等雨点般的敲打。父亲用旱烟杆碰了碰我的额头,没起个包,没流血。他让我吸一口旱烟,醒一下,现实一下。父亲不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父亲只相信棍棒之下出好药,打伤药,疗治伤痛。盗贼和囚犯,都有秘药。雨停了,父亲和我掀开簟子,把谷子摊开。打湿的谷堆会发酵,变成糟子,不再是粮食。
经过一场小小的灾难,人事会有变故。父亲与我和解。他祝福我,手艺也是饭碗,有个好手艺,一生不会挨饿,也不会太穷。
那个冬天,我完成了木牛流马。冬天是个好季节,寂静,适宜沉思。记忆和想象,在这个季节交融、汇合。许多念想,像雪花一样飘落,一些念头,像积雪,在泥土之上。我的手艺,真微不足道,在高科技时代,我做了一件古董。我用了最好的藤条,金竹,椿木,一种血椿做骨架,它就有了血液。我用鸡血石给它做心脏。用水晶做眼睛。水晶是一种神秘的矿石。装上水晶就装上了灵魂。用麻和棕丝做成皮毛。找了几块铜皮做它的屁股。屁股是最应该好好装饰一下,它行动起来,屁股就很好看。如果是人,当然是看脸。我按下机关,它走得快,一个时辰三五十里的速度。让它驮上一副石磨,一百多斤,它一点不吃力。它像一头动物。好机器就是一种生物。它有自己的心思和记忆,有自己的家族血统,有自己的年龄,有自己的长相。它们的灵魂轻如蝴蝶,比蝴蝶活得长久。一只船,是河流的岁月,一条扁担一根拐杖,活得像路一样长。
我给木牛流马取了名字,叫谷子。父亲养的那头牛,叫秧子。这样,它们就成了同类,不孤独,有伴。谷子不能和秧子在一起。秧子要吃,要排泄。谷子洁身自好,它们在一起会彼此不习惯。我先把谷子拴在一棵老柏子树下,它还是会被日晒雨淋。后来,我给它盖了树皮屋,让它有了安身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会遇到些什么事,一件东西,一经出世,就会有自己的命运,命运,是专为出世安排的。再好的手艺,制作一件东西,不能同时为它制作命运。
经过一年的农事,谷子的能力出色。犁田耕地,驮水,运粮,它扛下全部力气活。秧子闲下来,吃草长膘。谷子在哪里,秧子就跟到哪里。谷子犁田,秧子就在不远处吃草。谷子不干活的时候,秧子就凑上去舔谷子。谷子屁股上那块铜,变得光亮。这是一头牛的爱情表达。我在制造木牛流马的时候,没造出性别,不分雌雄,它没有生殖功能。秧子一岁多时,被阉了睾丸,劁匠用睾丸当下酒菜。我看见的。这爱情,对牛来说,没什么好结果。秧子的爱情只是一种味道,铜的味道。恋爱的人会变傻,一头牛也是。
秧子越长膘,父亲越愁。一头牛很壮,是用来耕田犁土,不用它干农活,那一身膘就是个摆看的。牛的全称叫耕牛,不干活的牛叫什么呢?父亲认为,根本就不要什么木牛流马。父亲也知道,就算没有木牛流马,还会有别的机器。人总是希望,干活越来越省力。
后来的牛不再叫耕牛,改称肉牛,水牛和黄牛的统称。牛和猪羊一样,不再供着,不再是家畜的贵族。秧子不会再有耕牛那样光荣的称号,秧子变得越来越懒,父亲用它试了一次犁,它躺下,赖着不动。它不再舔谷子的铜屁股,它也不舔自己。它一天一天地变成肉牛。
过中秋节,父亲动手把秧子杀了。我想父亲会哭。父亲说:“出过汗的牛肉才香。”这是真的,很香,吃出香味才是真理。我以后再没吃到那么香的牛肉。肉牛的肉不香,没那个味。肉牛只长肉,不出汗。牛肉的香味,就像鲁班的秘诀,会慢慢消失。记忆会中断。
宰杀秧子的时候,没让谷子回避,它懂什么呢?谷子的水晶眼珠转动起来,流下眼泪一样的东西。它哪来这种液体?是不是水晶在溶化?或者,有含水的水晶吗?
父亲对我说,你那个木牛流马好,不吃草,不长蜱虫,也不会走失。它就是不会走失,也不知道它累不累。一头牛,走失了让人生气,找回来又让人快乐。
是呵。我想制造一头会说话的牛,知道累的牛,会走失的牛。
一头牛走失了,父亲有找牛的经验,把牛找回来,父亲会很开心。
开心就是一头会走失的牛。对我来说,是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