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文学(哈尼族)
母亲的一个电话,把杨致清从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召了回来,到达牯牛山中的石板房村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现在,致清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把自己到家的消息告诉母亲。电话通了,母亲没接。他想,奔走了一天,可能现在正好睡呢。他走到院场的柴棚,抱了几根木柴,准备在火塘里生起火来,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把柴禾朝屋里一丢,跨在门槛上接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说:“你爹好不容易睡着了,怕吵醒了他,我跑到羊圈外面的香樟树下给你电话呢。致清,别把两只脚跨在门槛上,要出就出,要进就进,石板房的规矩,难道出去几年就彻底忘了。”致清感到有些诡异,母亲的手机并没有开通视频,她怎么就能够看到这样的情景,赶快把后脚跨了进去。这时候,他听到了山上呼呼的大风声,这一带的夜风,历来冷硬,能戳进骨头,他要母亲快回到窝棚里去。
母亲说:“饿了,自己弄点吃的,我以为你明后天才能回来,没有把饭给你煮好。千万记住,大门除了插上门闩外,一定要把顶门杠牢牢抵上。”
致清有些纳闷,母亲为什么特别交代,要他把大门紧紧抵上。他在大门后找到了那根牛筋木的顶门杠,又开了大门,走出去看了一眼,这时候,整个村庄都被浓雾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到处传来一片雾雨的滴答声,他打了个冷噤,立即转身回屋,并且牢牢抵紧了大门。
睡觉前,他把一条悬挂在梁上的老火腿取下来,砍了一坨,清洗后,放到了大土锅里熬着。
致清刚睡下,迷迷糊糊中,有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开始,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愈演愈烈,他彻底被惊醒了,听到了一阵咣咣之声,好像有人在猛然捶打大门。他立即开了灯,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裤子,带上自己带回来的那把准备给爹妈用的充电强光手电筒,把小房门开了,站到堂屋里,把屋子的正门也打开了。这时候,大门外的声浪毫无阻拦地涌了进来,还真是有无数只大手在使劲拍打大门,而且咬牙切齿,急不可耐地要进入。后来,变成了有规律的推搡,这样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致清把准备迈出门槛的脚,朝后退了一步,这时候,他听清了,在门外闹事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群不同寻常的动物,他立即把堂屋门也关上了,并且插上了门闩,这样一来,里里外外,万无一失,做到了双保险。
这下子,他完全明白过来了,母亲为什么一再叮嘱,要他把大门抵上的道理。
从小他就知道,有一群被当地人叫山毛驴的大灰狼群在大小牯牛山一带,横行逞凶,使这一带山民放牧的牛羊损失不少。最后这一群山毛驴窜到一位个体户老板开采的矿山,冒犯了一位在山坡上采摘蕨菜的女子,把她逼下了一道悬崖,摔成了重伤。而这位女子,正是矿老板的情人,怒不可遏的老板,立即想办法,打通关系,从武装部那里借来了几十条枪,组织了一支打猎队,在一条彝族汉子的率领下,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大小牯牛山围追堵截,还真是战果辉煌,除了几条老奸巨猾的山毛驴,躲到了深不可测的岩洞里外,十多条山毛驴都被消灭了。不想,还不到十年,大小牯牛山一带民间收藏的猎枪火铳,统统被收缴集中销毁后,这群被强压下去的山毛驴又死灰复燃,纷纷冒头,种群迅速发展壮大,造成了凶猛大势。后来的情况,致清是在半年前和父亲的一次电话中知道的。可是,眼前在门外的喧闹声,虽然杂陈着类似山毛驴的嗥叫,可是,细细听来,却不像是它们发出的。伊哩哇啦,后来相互间竟然撕咬起来,咆哮中带出了浓重的土狗气息。它们,对着大门的拍打撞击稍停了几分钟。待这一阵喧嚣过后,拍打声,咆哮声又起,两扇大门发出了难以坚持的嘎嘎声,看来,外面的家伙肯定有一位首领在指挥着,分批轮流,一波接一波地发起了攻势,看样子,开始是抬起前脚来拍打。后来,变成了集中力量,同心协力地推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在冷寂无助的夜空中回荡不已。总是多年的老木门了,致清担心,它们会在一种共振效应的强烈摇晃动中,轰然倒塌。最为要命的是,它们一招不行,又来另一招,有几个家伙已经开始呼呼地趴墙了,一米多高的墙头上压着的石块,被纷纷扒拉到了地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碎裂声。
事不宜迟,这样的情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致清拿出那把随身带回来的弩弓和几支箭,一起摆放到了火塘边的凳子上,戴上强光头灯,接着从火塘里拾起一根带着红炭火的木柴高高地举着,开了头灯,拉开门闩,弃了抵门杆,拉开大门,大吼大叫地冲了出去,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一下子把门外的那些家伙吓住了,它们立即转身,向着黑暗中逃去。致清又转身进屋,拿起弩弓,重出大门,拉上弩弓,抬起来,放上了带着铁矛的箭簇,在一束强光的朗照下,他隐约看到,在大雾中有十几条灰黑的影子,奔跑在长满了核桃和香椿树的狭窄巷道上,飞快朝村外逃窜,他知道,再过两米就要拐弯了,这样一来,它们的身子就完全遮蔽在石墙后面,致清憋了一口气,朝着其中落到最后面的一条身体臃肿的大狗射去,他听到利箭射落新嫩核桃叶的瑟瑟声。就要扎进胖狗身体的当儿,奇迹发生了,一只跑在前面的大狗飞快转过身来,一跃而起,把利箭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听到了一声惨叫。
村子里终于有了不小的响动,有人吆喝,有人叮叮当当的,敲起了脸盆木瓢之类的器物。不用说,这是几个留守在家老人发出来的声援。
致清本来想趁胜追击,一直把它们赶到村外。可是,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里,老人家没有多说,只是要他立即回屋去,关好大门睡觉。还说,这些家伙肯定还会卷土重来的,你在家熬老火腿的香味都毫无阻拦地飘到黄城梁子来了,也把它们吸引了来。并告诉他,这是村子里一群变野了的狗,出入村子,熟门熟路。接着安慰了一句说:“狗肚子里剥不出人来,何况是村里变野了的,它们不会朝人下口的。”说完,又把电话关了。
过了十几分钟,致清关好大门,回内屋刚坐下,让自己平静一会,外面又响起了野狗疯狂的叫嚣声。
折腾了大半夜,致清睡意全消,看表,已经是早晨六点十五分了。村子里几只受惊扰的公鸡这才颤声抖气地叫了起来,本来,它们在四点过五分就该叫头遍的,时间推迟了近两个小时。
天亮不久,致清提上弩弓,朝着两公里处的黄城梁子赶去。五年前,父母请来村里的四十多人,用了一个月的时候,在一块稍微平缓的坡上,堆垒起了一个占地五亩多,有一米六高的大围墙,围墙内一半搭上了钢架子,上面铺上了蓝颜色的顶,接着,在围墙的高处搭建了一间石板窝棚,从一公里外引来了清冽甘甜的竹根山泉水。这个位置致清是知道的。一次跟着父亲去放牧经过这里时,曾说过,打算在这里建一个能容下几百只山羊的大羊圈。这天,本来母亲要他好好休息,待到九点,太阳晒热山坡后,再上山去。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不知道居住在山上的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是患了大病,还是与母亲发生了难以调和的冲突?
牯牛山从来都是一座长满了各种药材的宝山,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说的是,一个当地的土医生,用羊粪蛋医治好了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你想,吃了牯牛山上的草叶的羊粪蛋都可以用来治病,致清的父亲作为一个牧羊人,熟悉不少用来防病治病的鲜活药材,何况喝的也是从山肚子里涌出的竹根山泉,在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环境里生活的人,生大病的可能几乎没有,至于和母亲发生矛盾冲突更应该是不沾边的事。
到了离开村子一公里多的山道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一条身体细长的黑狗,突然从一丛刺栎灌木后窜了出来,像一根木头,横然摆在致清的前面。他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摸了摸挂在身上的箭袋。这当儿,那条狗却摇起了示好的尾巴,缓缓地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致清一看,它胸前的右肩胛骨上带着一根箭,这箭,正是凌晨他射出的其中一支箭,下细再看,这黑狗有些眼熟,这不是邻居张福三大叔家那条名叫阿木的公狗吗?当年,他和小伙伴们常带着它在山上追捕野兔和山猫,它也经常跑到家里讨点吃的,所以,与它的关系一直很好。致清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把身上的箭簇拔了,好在戳得并不算深,阿木不会有更多的疼痛,可还是流了不少的血。致清有些后悔,真不该轻易出手,他准备在附近找点青蒿,咀嚼后给它敷上。可是,阿木好像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站起来摇着尾巴,深情地看了一眼后,大步朝山野跑去,不一会,就消失在一片灌木丛后面了。
这天,致清的母亲肖珍兰在羊圈的大门外迎接了他,首先带他绕着大羊圈外围转了一圈,一路上,母亲指指点点,看来这个大羊圈是她和父亲的得意之作,是他们心中的一段万里长城,每一块石头,每一条缝隙上,都留下了辛劳的痕迹。致清知道,十多年前,父亲从马戈拉矿山下岗回家重操牧羊旧业,每天收工回来,都要在背篓里装上些石头放到这里来,后来,随着羊群的增多壮大,母亲和父亲一道放羊的时候,每天都参与了背石头的准备工作,用了几年的时候,打造起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大羊圈。值得强调的是,建羊圈时,没有用一袋水泥,充分应用了老祖宗建造石板房留传下来的技术。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里,用的都是从牯牛山上挖掘出来的红土和小桦树叶搅拌在一起的粘合剂,致清注意看了,只有几个鸡蛋大的狭缝,走到羊圈的里面,比想象的还要壮观,有点像土耳其保留下来的那些古罗马大剧院。母亲得意地对致清说:“有这样宽敞明亮的大羊圈,人高兴,羊也高兴。你爹说,人家丹麦的皇家养殖场所养的一万七千多头猪,喝的是矿泉水,住的圈更是干净卫生,每天都要冲刷,吃的是人抓起来就能入口的粮食。我们在黄城梁子上建盖这样一个大羊圈,把太阳的温暖都圈到里面了,龙卷风的魔爪伸不到里面来。”
致清记得,有一年,山上刮起了一阵带着啸响的龙卷风,把坡上放牧着的一只只羊抬到天上去了,风停后,摔了下来,当场就砸死了二十多只。
转羊圈的时候,母亲告诉了凌晨作乱的这群野狗的真相,三年前,石板房村的126 户人家,有120 户整体搬迁到城里,各家各户的狗,都随同主人一起走了。他们在城郊住的都是6 层高的楼房,这些狗,除了撒尿拉屎都得待在家里,在山上它们都是自由自在的,天一亮,就相互邀约着在村外的野地上到处跑,一旦把它们封闭在家里,都习惯不了,加上县城地处干热河谷,到了夏天,有时气温高达40 度,炎热难耐。最为要命的是城里有几家狗肉汤锅,不少人家就把看家狗拖拉到那里去了。三个月后,剩下的30 多条狗,一看势头不妙,一起逃回了石板房,各自守候在原来的家门口。政府动员搬迁时说过,这里的石板房已经列入了古村落保护,要开发旅游,所以,各家的房子还归各家管理,一幢都没被拆除。有两户养羊的和三户人家负责山上几百亩的花椒管理,虽然在山下都有了房子,政府也没有要他们搬迁。开始几天,有几家没有搬走的老人,还管着它们吃的,一下子涌来这么多的狗,吃粮不少,轮到谁也受不了。半个月后,就再也没人管了。于是,这些狗就一起上了牯牛山的深处,在那些沟壑之间,干起了追野兔,逮野猫的勾当。很快,山上的野兔,野猫几乎灭绝了。它们又把目标对准了活跃在这一带丛林中的白面獐和獾的身上,山上的刺猬不少,大小有几种,也有几个野猪的种群,刺猬浑身带刺的羽毛,野猪凶狠的獠牙,使它们不敢下口。而白面獐又是些爬树的高手,獾选择了安全的洞穴,深居简出,它们都不易得手。最后,它们几乎被逼到了生存的绝境,只好选择了有几个没有搬迁的村子,把目光对准那些散放在外的鸡猪,天长日久,在一方酿成了大患,有几个村子的羊群受到了攻击。好在,它们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村里的鸡鸭,并不朝石板村里的羊群和猪牛下手。有一次,致清的父母放牧的羊群遇到了这些野狗群围了上来,一旦看清了他们家的牧羊犬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据说,那带头的就是张福三大叔家的黑狗阿木。
弄清了这一切后,致清恍然大悟,他想,今天凌晨发生的事件,这些狗只不过是来讨点吃的,想来,这些狗群一定是被后来赶到的阿木驱散的。
有一个细节,致清并不知道,阿木之所以受伤,完全是代替那只胖狗挨的弓箭,因为那是只就要生崽的母狗,而母狗肚子里的小崽子,并不是阿木的。
对这些狗所处的环境,致清感到有些难过。
进到石窝棚,里面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和玉米酒的刺鼻味道,他父亲杨谷川已经躺到火塘边的一把椅子上了,他的右脚上打了松明做成的固定夹板,见到致清,他问的第一句话:“致清,怎么样?”
致清知道,父亲所指的是刚才母亲带着观看的大羊圈。他点点头说:“爹,了不起,大手笔,坚固无比,狂风不倒,黄城梁子上,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
杨致清的父亲笑了,对儿子的称赞显得非常开心。笑过之后,抹了一把眼泪,他才说出了要致清回来的根本原由。
“我知道,你的事业正是得意春风的时候,这个时候,把你叫回来,实在不妥,可是我的脚在三天前,被一个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一块大石头打折了,骨头断了三节,在一段时间内,肯定不能上山放牧了,本来,我要你妈不告诉你的,你妈一急,就冲到外面给你打了电话。我说,想请两个小工来放牧,可是,你妈担心,他们不拿出心来对待我们的羊群,再说了,我们的羊群好多母羊都怀上羔了,进入了一个放牧的关键时期,走哪一片山,吃哪一带的小草和灌木叶,都是有讲究的,再说了,还有那一群村子里变野了的狗,换了牧羊人,他们就会攻击,我们家的两只牧羊犬都是认主的,要是换了其他人,肯定不干。也就是说,放牧这一百八十多只山羊,还非我杨谷川的家人莫属了,爷爷奶奶已经老了,被你叔叔接到了昆明,他们都不可能回来放牧。”
母亲补充说:“最为重要的是,你父亲把被石砸伤的事,看得很重,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一条受到伤害的蛇,一只小鸟,一只蜂子,一只山毛驴都会寻机报复,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牯牛山一带有牧神之称的人,与一只在附近悬崖峭壁上活动攀援的公岩羊,结下了深仇大恨,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它暗算了,而且这是一只形体残缺的公岩羊,你说这是多掉面子的事情。”
这么一说,致清充分理解了父亲。
致清的父亲杨谷川是个爱读书,喜欢钻研,做事严谨的人。《大学》《中庸》都反复抄写了几遍,他上过两年的初中,1969年8月,回乡不到三个月,非常幸运地被招进了离家十多公里的马戈拉矿山做了一名工人。致清读小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在矿山干得正红火,当时矿脉很旺,矿山的效益很好,父亲一个月很少回家一次,放假的时候,母亲会带着他和妹妹致珏,从牯牛山中抄近路,到父亲那里住上几天,父亲下班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菜饭,父亲总是笑呵呵的。母亲告诉他和妹妹,了不起啊,你父亲杨谷川是个劳动模范,人家都已经当上了坑道的掘进队长了,统领着三十多个弟兄,他自己也是个在迎头上的风钻能手,他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不打干眼,一定要打喷着水的枪,防止扬尘,在工作面上,每班他都要安排一位经验丰富的矿工,观看着顶上和附件的动静,遇到险情,及时发出警报撤离。几年下来,他的掘进队,例行到医院作保健检查,没有一个人患上矽肺病的。发生了几次垮塌事件,也没有伤及到人。他得到了工人弟兄的衷心爱戴,年年都是戴大红花的。不想,就在致清和妹妹致珏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和其他工人弟兄一道,突然被矿山宣布下岗了,当时,父亲四十刚出头。就在别人唉声叹气,耿耿于怀的时候,致清的父亲杨谷川,把自己的那间小工棚一锁,带上十几年积存下来的二十万元存款,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牯牛山中。致清的母亲肖兰珍和他的父亲是上初中的同班同学,外婆家就在离石板房六公里外的李花沟,她也是个有本事,有决断能力的女人,她一直坚守在石板房,在十几亩山地上,施肥除草,下足了功夫,把自己种出来的品质优良的开花洋芋,运送到省城去卖,洋芋卖出了苹果价,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收益,还把其他农户带动了,洋芋收了,种小麦,小麦收了撒玉米。到了秋天,牯牛山上的松子饱满的时候,她一大早,就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采摘松球,一年下来,仅仅松子一项,就有了上万元的收入,几年下来,也有了十几万元的存款。
父亲下岗后,致清和妹妹都以为他们上大学的愿望彻底泡汤了。当时,致清和妹妹在县城的一所重点中学,就住在城里工作的姨妈家,就在他父亲下岗回家的第二天,他和母亲一起来了,他把致清和致珏叫到面前。
父亲满怀信心地说:“读书上学,是你们兄妹俩的事,找钱供你们,是我们父母的事。咱们各负其责,放心吧,别说上大学,就是到国外留学,我和你妈也供你们,留学,并不是官家子弟和富豪们的专利。”最后,他告诫致清说:“你是致珏的哥,在中学期间,你上大学以前,致珏就交给你了,要是她学习不好,不听老师的话,考不上一所重点大学,唯你是问。”
父亲交代完后,就和母亲一道回石板房了,致清和妹妹放假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在牯牛山上有了50 多只自己的羊群了。
母亲说:“你爹,是个闲不住的人,按理,在矿山辛苦了二十几年,他完全可以停下来,好好调养一下自己的身体,我们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衣食无愁的小康之家,可是他回来,跑到省城参加了一个畜牧培训班,重操老祖宗养羊的旧业,牙齿一咬,把手中的二十万全部花出去,把一群大小不一,萎靡不振的羊群赶了回来。”
开始,村里的人们都以为致清的父亲杨谷川是吃错了药,把这样一群熬汤锅都嫌瘦,来一阵大风可以吹上天的羊群弄到手。毫无疑问,肯定是一桩血本无归的窝囊买卖。谁知,在短短的一个月,这些山羊全部旧貌换新,披上了一身油滑光亮的皮外衣,它们呼朋唤友的声音,也变得洪亮了,像一支悠扬的小调,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两个月后,不少母羊怀上了羔子。两年内,父亲杨谷川的羊群迅猛增长,发展到了一百六十多只,县城的一家屠宰场与他定下了长期销售合同。杨谷川的名声渐大,到了致清报考大学的时候,父亲的羊群,已经有了180多只规模了,这中间不包括二十多只阉割后的大羯羊,一只上百公斤的大羯羊,按照现在的市场价,能够卖到4000 多元,一年下来,仅仅卖羊一项,就有了十几万元的收入,加上卖出的种羊群,每年就是二十多万。杨谷川卖种羊,做到了羊群和技术一道输出,公羊和母羊的比例都是搭配好了的,杨谷川和常人有着不一样的思维。比如,牯牛山的人们认为乌鸦叫,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可是,他认为,乌鸦的叫声其中也包含了对大地万物和山野的歌唱。于是,他为乌鸦改名为黑鸽子,代表和平和安宁,这样一改,大家都觉得很好,出门听到乌鸦叫,心里也不慌了。几年下来,在牯牛山一带,乌鸦自然而然就变成了黑鸽子,和喜鹊有了同样的地位。他还把春风得意,变成了得意春风。说起其中的道理,他说:“其实,人活就是一个心情,心情变,一切都变,看世界的目光都不同了,你们不是看到了吗,一棵原来普普通通的叫马嗓管的热带树种,那些经营花木的,把它更名为大富贵,这样一改,立即就身价百倍,被视为珍宝,登堂入室了。”
这一年高考,致清自己信心满满,学校领导和任课老师都以为,致清肯定是清华北大的料,谁知,在高考的第一天,他来了个彻底放松,居然在姨妈家呼呼大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阳光普照的时分了,高考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当时,为了保证他高考复习,姨妈请了半个月的公休假,到省城姨父那里,妹妹致珏住到了学校去了,没有人叫醒他。当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石板房的时候,他满以为父亲来个雷霆之怒,谁知父亲异常镇静地说:“考前放松,没有错,错在父母没有想得周全,要是有你妹妹和你在一起,或者姨妈在,就不会铸成这样的大错了。”
父亲问他,想不想再复读一年,致清没有答应。他说要到外面闯世界去。父亲竟然也同意了,送他走的那天,一家人包括妹妹在内的,把他送到了可以鸟瞰整个县城的山垭口,父亲把自己在放羊期间,用一根上百年的岩桑木精心制作的弩弓送给了他。
父亲说,我知道,你到城里用肯定是用不上弩弓的,可是,你一定要不断地练习它,其中道理,你慢慢自会领悟到的。接着又说,你别相信现在流行的那一支《常回家看看》的流行歌,一个出门在外的男子汉大丈夫,没做出什么业绩,常回来看,是没有任何用的。想家了,电话联系就是,不混出个人样,你就别给我回牯牛山来羞人。他的话,一字一顿,真可以在面前砸出坑来。
当时,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从她的眼神里,致清看出了失望与忧伤。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所带来的,想多看一眼都不忍。致清迈出了几大步,回头张望的时候。妹妹攥着拳头对他说:“致清大哥,我看到了一个成功者昂首阔步的伟岸身影,加油,勇敢的年轻人!”
这时候,母亲纠正说:“要含胸拔背,不要昂首挺胸,黄帝内经里说的。”
父亲笑了,对致珏说:“现在,真不知道你哥哥是个成功者还是个失败者。我家上大学的事就全靠你了,而且是一所重点大学,要知道,在上大学这一件事上,我和你妈饱含了多大的希望。一个人,要是没有学问,连一条识路的狗都不如。”
这天,致清的父母和妹妹在回家的半路上,发现了一对放在一个草篮子里的小土狗,书本上,又叫中华田园犬,小狗还没有睁眼,他们把它们抱了回去,靠羊奶把它们精心喂养大了,后来变成了两只形影不离的牧羊犬。
致清到深圳的第二年,致珏如愿地考上了复旦大学,大学毕业后,进了上海的一家外贸公司。
这天,致清准备设法弄一辆车来把父亲送到县城的中医院去,让他做一个X 光透视,再做骨科的手术,在住院部里安静地住上些日子。可是父亲坚决不干,理由非常简单,就是不能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致清只好和母亲一道扎了个担架,把他送回了石板房,让他待在屋子里养着,母亲留在父亲的身边好生照料。这天,致清在羊圈的窝棚里,从母亲的手里接过了一个放羊出行用的背篓,里面放了一把挖砍两用的小斧头,一条厚实的羊毛披毡,一个装满了浸泡过盐巴的玉米籽挎包。母亲还要他带上那把父亲给他的弩弓。母亲交代他说,手里的弩弓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轻易使用。平时拉弓,只是练习而已,发现了山毛驴,可以用弩箭吓唬它们,但是一定不要射杀。尤其是那一群野狗,更不能伤害它们。山崖上出现了岩羊,也不要虚张声势吓唬它们。母亲还特意把两只牧羊犬叫到了跟前,让它们听从致清的话,两只牧羊犬摇摇尾巴,表示认主了。从此,致清从父母的手里接过牧羊的任务,彻底变成一个牯牛山中的牧羊人,开始他的牧羊生涯,半年内肯定回不到深圳。母亲陪着他走出大羊圈,跟着羊群在山路上走了一段,告诉他这十天内放牧的山坡,就回家去了。致清知道,羊群总是边吃边走的,在没有吃饱前,不会作更多的停留,都说,放羊的跑断肠。要一个人放牧180 多只羊群,并不轻松,可是有两只牧羊犬帮着,一前一后地跟着,他也就放心了。
在山坡上,致清立即给公司的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汇报了家里发生的状况。总经理接电话后,非常淡定地说:“你父亲受了伤,你就替他好好放羊吧,你出来六年多了,竟然不能常回家看看,回家一次,就多待些日子吧,一个有着牧神之称的父亲,肯定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就是你不提出,我也要你跟他学学,放心吧,就且当我们把你派出去交流跟班学习,工资奖金照发,只是有一条,一定要谦虚,把你父亲的牧羊经验带回公司来。”最后,总经理又作强调说,“致清,别忘了,放牧的时候,穿上我公司有知识产权的山地皮鞋,我要一个使用者的真实反馈,还有,每天都得练习弩弓。”
要说起来,致致清被招聘到皮鞋制造公司不到三个月,就进入了总经理的视野,就是因为每天他都要拿出一定的时间来练习弩弓。当时,他并不知道,总经理本人也在练习拉弓射箭。知道致清在练习弩弓后,总经理到体育馆训练的时候,就把致清叫上,还特意为他买了一张弓。致清才知道,总经理只要不出外,每天都要到这个体育馆来,练习拉弓。致清有些不解,一个做老总的,为什么选择了弓箭这个体育项目。
总经理反问致清:“为什么到了深圳这样一个新兴的现代化工业城市,还把一个山地民族常用来追捕野物的弩弓带上了?”
致清微笑着说:“其实带上弩弓,每天都坚持练习,只是为完成父亲布置的作业而已,其中深意,还没有认真想过。”
总经理说:“古人有个养生的说法,叫做筋长一寸,寿长十年,我想,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健康是一切事情的根基,能长寿最好。除了舒展筋骨,增强臂力以外,最为重要的是,能够开阔人的胸怀,拉弓是一个多么强的扩胸运动啊,想一想,作为一个公司的总经理,要是没有开扩出一个海纳百川,广招天下英才的大胸怀来,能够把一个上千人的公司,做大做强吗?再说了,在整个拉弓射箭的过程中,可以充分体验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使自己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从容淡定。我想,你父亲让你带着弩弓进城来,其中肯定也隐含了这个道理。”
这以后,在每次拉弓射箭的时候,致清都会生出一种新的体会,他领悟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在进入皮鞋制造公司半年后,致清因为工作一丝不苟,被提拔成了车间主任。
第一天放羊,虽然有些紧张,他担心放出去的羊收不回来,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两只牧羊犬叫了几声,提醒他该收工回家了,这时,所有的羊群都抬起头来,把渴望的目光对准了他,致清从一块岩石上站起来,把挎包里的玉米籽,对着面前的小路上撒去,那些灌木丛里的,草地上的羊群一起涌了过来,很快地搜寻起了不断落下的玉米籽。
这时候,致清的母亲出现了,她帮儿子吆羊来了,她站到一个突出的高地上,面向羊群,亮开了清亮的歌喉:
太阳落坡四山黄,
画眉山雀闹嚷嚷,
牯牛山中风光好,
舒心的日子乐洋洋,
……
听到歌声,作为回应,吃完了玉米籽的羊群摇响着吊挂在脖子上的小铃铛,咩咩地叫了起来。母亲转过身去,歌声像条闪亮的小溪,在山道上悠悠流淌着,她手里又仿佛握着条无形的金绳子,在前面牵引着。不时,她要回过头来,叫上一声花点子跟上。花点子,是一只额头上有一簇白毛的盘角带头羊。走在最前面的公羊回应了一声,其他羊群顺从地跟上了,它们好似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
致清跟在最后面压阵,他想到了往昔父母牧归的情景。
开了大门,羊群进圈的时候,来了一群黑鸽子,它们飞得很低,呼呼煽动着翅膀,秩序井然地歇落到了围墙头上,其中一只呀地叫了一声,致清的母亲立即从窝棚里端出了一个小筲箕,把一些剩菜饭撒在地上,黑鸽子立即扑了下来。致清数了一下,刚好17 只,一只只油光闪亮。有一只非常狡猾,叼走一小块肉后,立即藏到了附近的草丛里去了。
母亲看着黑鸽子,微笑着对致清说:“你爹给这些黑鸟更名后,它们几乎每天都来,其实,这些冷饭剩菜是特意为它们做的,要不,我们哪敢这样浪费。”
把羊群关进圈后,致清就跟着母亲下山,从黄城梁子大羊圈回到了石板房,不要半小时。致清回家放牧的第一天,全家人要在一起吃晚饭,母亲特意做了红豆煮火腿,父亲躺在火塘边的躺椅上,看来精神蛮好。致清知道,在大半个月内,父亲受伤的脚一定很疼。可是因为他的归来,而且如愿地放牧了家里的羊群,父亲暂且把伤痛忘到了一边。
父亲杨谷川说:“致清,今天咱们爷俩来一盅玉米酒吧。”
致清愉快地说:“好,爹,这次我给你带回来了两瓶茅台酒,是我们公司派人,到贵州茅台酒厂搞来的。”
“既然这样,你就开一瓶吧,说实话,这有国酒之称的茅台,我还真没喝过呢,兰珍你呢?”
致清的母亲肖兰珍笑笑说:“你这个曾经做过劳动模范的人都没有喝过这样大品牌的名酒,我这个一辈子做平头百姓的,哪有这么大的口福呀。”
致清的父亲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我这个当年的劳模是喝出来的?那是干出来的呀,靠血汗打拼出来的,哪有喝茅台的命呀。说来,还真不是小气,一瓶茅台,在过去要上百元,现在都攀升到了上千元,就是有了钱,也舍不得喝的呀。”
这顿饭,整整吃了两个多小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喝酒的当儿,父亲要致清给妹妹致珏拨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受伤的确切情况,可是,电话通了的时候,致清的父亲还是把电话夺了过去,把被岩羊搬动石头砸伤的真相掩盖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被一块山上滚落的风化石砸伤了脚杆。
致珏占着在父母面前可以撒娇的特许,嬉笑着说:“爹,不会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杨谷川笑了:“知我者,致珏也。”这样算打了个圆场。
事实上,致清早已把真相对妹妹讲了。
一个月后,致清完全适应了牧羊生活,父亲脚杆的疼痛也消减了不少,他坚持用牯牛山采来的接骨药,有了很好的效果,正在朝有利的方向转化,想来,两个月后就会出现根本好转。致清不时会给总经理打一个电话,汇报一下放牧的体会。总经理说:“你说的牯牛山,肯定也是一座怀金孕宝的大山,一定有着生生不息的灵魂在跳动。你就好好在那里学习吧,待上几个月,从你父亲,一个有着文化的牧羊神那里,真正学到一些东西带回公司来。记住,你回公司后,是要给全体员工上一堂大课的,主题就是你的牧羊生涯。”接着,他讲了一个最近得到的故事,他说,日本生产电饭煲的松下电器,每当招收一批新员工,不是要他们先到工厂做工,而是到公司的一片稻田里去种一年的水稻,从耕田到播种,插秧,薅草再到收获,翻晒,加工,一步不落,怀着对稻米的敬畏和感恩之心。在他们看来水稻是有灵魂的,在日本,除了稻米外,其他粮食都是视为杂粮。我们是一个以皮鞋为主的制造公司,放牧的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四月,下了几场洋洋洒洒的春雨,牯牛山上,绿意渐浓,那一道道岩壁上,纵横交错的凹槽里狭缝中各种杂草,小树,盎然萌发,显示着生命的顽强与生机。
接着,布谷鸟开始叫了,隐藏在油松林子里的红山椒彩色小鸟也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迷人的彩虹。
每天清早,致清在羊圈外的草坪上,面对红霞万道的东方,练上一小时的太极拳,接着又拉弓射箭,把目光长久地对着道士崖的山巅,霞光里,他看到一只翅羽宽广的雄鹰在自由飞升翱翔。
这是他每天的操练,太阳升高,阳光普照的时候,他到小窝棚里冲洗过后,吃过早饭,就开门放羊了。按照父母教的,每天,他要轮流着,把羊群放到不同的坡上,让它们能吃到新鲜的草叶。这时节,是羊群最欢快的日子,它们在灌木丛中蹦蹦跳跳,在一片叮叮咚咚的铃声中,吟唱着自己的歌谣,不少年轻的母羊,表现出了躁动不安的神情。
下午三点,羊群吃饱肚子后,会出现半个小时的安静时光,它们站在原地不动,小羊跑到母亲的肚子下吃着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致清站到一块岩石上,端起弩弓,把目光对准不远的一棵树,一道崖,在日日的练习中,他不但清晰地看到了那一群活跃在山壁间的盘角岩羊,它们把身子贴在崖缝上跳荡不已,还看到它们把突出的下巴勾挂在陡峭的石尖上,往上攀升的情景。他反复数了两遍,岩羊一共有36 只,其中一只公羊长得十分丑陋,恰似羊中的妖魔,它肯定就是与父亲结下深仇大恨的那一只。几天后,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披着玄黑色的袍子,在山谷中雄鹰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
这天,杨致清的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山来,致清正准备打开羊圈,父亲摆手要他稍停,他走到羊圈里叫出了二十只美目汪汪的年轻母羊,把它们先吆出了圈外,让致清的母亲带着先走了半个小时,之后,才要致清打开圈门,让其他的一百多只羊出门。
父亲告诉致清:“把羊群赶到山坡后,到山洼里把你妈换下来,并要他带上弩弓,一定不能让那只丑八怪岩羊靠近我们的羊群,让它心怀已久的阴谋得逞。经过几年的淘汰筛选,我们已经有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羊群。你说,要是让它掺和到里面,以后生出的小羊中,混杂着几只没模没样的,那是一件多么丢脸扫兴的事情。”
到了山谷中的一个小洼地,母亲已经把母羊安放到了那里了,并且在附近的崖下,一溜直的,撒下了带盐的玉米籽。致清这才知道。原来,这是父亲一个秘而不宣的羊种改造工程,他想方设法,把十几只山上的强壮的盘角岩羊引下来,让它们与自己放牧的二十多只年轻的母羊交配,实际上这个实验,已经获得了成功,在致清家的羊群里已经有野盘羊的后代,它们成长良好,爬坡跨涧,和崖上的野盘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母亲要去放牧大羊群时,一再叮嘱说:“一定不让那个山顶上的妖魔靠近,可是,你只能吓唬它,不要伤害它。”母亲离开了,致清坐到了一块稍微隐蔽的岩石上。这时候,二十多只母羊一起对着崖上,深情地叫了起来,听到召唤,十几只野盘羊飞快地从崖上奔跑而来,十几分钟后,致清看到它们已经找到了意中人,把身子搭到了母羊的背上。那只公羊也出现了,它咩咩大叫着,左盼右顾地在洼地的一个角落停下来,不停地用右脚刨地,作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致清从岩上站了起来,他目测了一下,最多有三十米的距离,他把弩弓上了弓弦,抬起来,对准了它,现在公羊已经停止了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交欢的那些羊,自己根本顾不上附近有什么声音发出,它按捺不住,即将呼之欲出了,致清立时站起来,朝着它煽动着的左耳际,射出了一箭。山洼里没有风,带响的弓箭从耳边穿过,公羊被吓住了,抬起头来,发现了有人,大声叫着,转身逃了。
两小时后,所有的母羊都完成了交配,野盘羊们全部跑了,二十分钟不到,它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悬崖顶上。致清吆上母羊去与大部队会合。回到大羊圈,父亲在窝棚里已经做好了菜饭,吃饭的时候,致清问父亲,这母羊一年四季都会发情受孕?我回来这一个多月,就有十二只母羊下了小羔子。父亲说:“这就是学问了,我挑选出来的这些母羊,每年都是在布谷鸟叫的十天后发情的,我有它们的详细记录。之所以要你放羊。我想过,经验可以交流,也可以传授。可是,获得经验的过程,是不能够省去的,一定要亲力亲为,轻易得到的,就非常容易遗忘和丧失。有一次,一个上山来买羊的老板对我说,他到意大利的威尼斯去,那里除了水上建筑外,最好的参观点,就是手工制作彩色玻璃器皿,据说,那些工匠,一辈子都得待在那里,要是谁带着技术逃跑了,老板是要派人追杀的。当然,我不赞同他们的那样做法,可是,要独创自己的知识产权,一定要下一番功夫,所获的知识当然要保密。”
这晚上,致清看了随身携带的那部老子的《道德经》并且作了抄录:“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它讲的是一个人的修养,细细品读,获益匪浅。
去年三月,他跟随总经理去了一趟以色列,在约旦河边,看到了几只赭红色的小斑鸠,正在河边埋头轻轻啄食小沙粒和信徒们到这里来洗礼时不小心掉下的无酵饼颗粒,总经理觉得这些斑鸠可爱,不但用相机照了,还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记录下了这样的场景。
总经理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可是,他们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也不相信现代的电脑,都要亲自动手,把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记录下来。”
看了一阵书,他开大门到外面看了一遍,锁了大门,回到窝棚就呼呼大睡了。半夜过后,一阵大叫把他吵醒了,他打开手电一看,已是深夜十二点了,听到动静,外面的声音更大了:“谷川大叔,开门,我要进来。”
致清听来,这声音非常耳熟,好像是自己的同学,半夜过后,还来找父亲,难道有什么急事,可是一想,感到有些不对头,最近手机短信,不时传来各种诈骗的消息,本想不理,可是声音还在继续,并且报出了自己的大名——李尔科。李尔科是致清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是自己的好朋友,不时还有电话联系。致清多了一个心眼,打开手机,调出电话,给他拨了。围墙外,李尔科大声说:“致清,真是巧了,我现在上了黄城梁子大羊圈外,正要找你爹呢,叫了大半天,他老人家不开门。”
得到确证后,致清穿好衣裳裤子,戴上强光手电,走到大门,打开了,一看,果然是好友李尔科,他的身后停放着一辆高轮毂的山地摩托。
李尔科见开门的竟然是杨致清,自己也惊住了。“怎么是你?不是在深圳发了大财的吗?”
“我也想不到是你呀,你还好意思上门来找我爹,他都在家养伤了一个多月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离开家时,不是对你说过,要时常来看看我的父母。”
“罪过,罪过,我还不知道谷川大叔受了伤,更不知道杨致清总经理已经回家来了。人一忙,有些人情礼节的事都顾不上了。还说呢,回家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听到我的声音,还要电话试探。”
“现在,各种骗子电话多了,要模仿谁的声音,只要把他的声音预先输进去,出来的就是他的声音了。”
致清把李尔科引到了窝棚内,按照牯牛山的规矩,朋友来了有好酒。屋里还有牛干巴和花生米两个下酒菜,致清生起火来,动手炒了两盘,拿出一壶苦荞酒来,要陪着李尔科喝上一盅。
李尔科说:“本来,酒后是不能够驾车的,只是山上没有警察,咱们弟兄俩,多年不见,这酒肯定是要喝的。”
“喝了酒,就不回去了,酒后不驾车,这是任何人都要遵守的规矩,你就和我在窝棚里滚上一个晚上,咱们说说话。”
李尔科答应了,酒盅一端,话就多了,原来,他是向致清的父亲借钱来了。
致清调侃说:“一个开着坦克一样凛凛威风的美国大悍马,穿行在大街小巷上,呼啸而过的大老板,怎么好向一个山坡上放牧的老人开口借钱呢?”
李尔科说:“嘲笑也行,鞭挞也罢,你这个同窗好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总而言之,一句话,今天,得不到钱我就不下山了,就是面对谷川大叔也一个样,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给钱,就给二十只大壮羊,再不行,我就薅上一把羊毛走。”口气里,透出几分霸道和无赖。
“这圈里的羊,不管哪一只,都是我父母心尖上的肉,二十只,就是十几万,你能这样做吗?这样吧,尔科大哥,你就实话实说,为什么要来借钱,只要理由充足,我是可以给你的,不用动这圈里的一根羊毛,再说了,这个季节,还不是壮羊出栏的时候。”
李尔科说:“就因为我有了几个钱后,不知天高地厚,又是悍马,又是别墅的,人前人后一个劲地得瑟,不知道拜一拜山神和土地公公,把一些人的眼睛烧红了,先是要我关闭山上的石料厂。好吧,为了保护生态,保护我们生存的蓝天白云,我咬咬牙,把石料厂给关闭了。我改在金沙江边采砂,生意正红火的时候,有关部门又找上门来了,我拿出采砂的合法手续,他们无话可说。又说,要我停业整顿,保证拉沙进城的车子,没有丝毫泄露。本来,我只负责采砂供给那些建筑行业的大小老板们,拉砂的车子覆盖上篷布,是搞运输的驾驶员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可是,现在的人都学刁了,学狡猾了,一个个双手抱肚地等待着我为他们提供。为了城市卫生,我买来了二十多张大棚布,给每一辆拉砂的车子盖上,做到毫无扬尘。所有这些,我花多少钱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最气人的是,我在原来的位置上建盖了房子的事。事先,我到办事处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亲自动手,带着二十多人花了大半年的时候,盖好了一幢还说得过去的别墅,并搬了进去,屋子还没有住热,工作队的来了,说我们村68 户人家,都要整体搬迁,搬到城附近去,还说城附近的房子都已经安排好了,要我在十天内把别墅拆除了。顿时我蒙住了,这我可是我花了一百多万才盖起来的,滴滴都是血呀,难道我的投入都要打水漂了吗。要这样做,办事处的人是知道的呀,为什么他们就没有人给打一个招呼呢,我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纳税大户,捐款盖学校,建福利院,哪一样,都没有少我呀,只是有一项,我坚决不干,就是没有朝那些做官的人手里塞银行卡。我说,让我家留在山上吧,我负责把那些荒山荒坡统统种上桃李苹果,把它变成孙悟空来了也流连忘返的花果山。可是人家坚决不干,还下了通牒,要我现在就搬,立马就搬。搬可以,总要所补贴吧,工作队长笑了,用一双非常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李老板啊,一个开着悍马扬起滚滚红尘的人,总不至于当伸手派,软骨头吧。我们的补贴,是给建档立卡户的,不是给家财万贯的土豪们的。你说,这样侮辱人格的话你能忍吗。最后,我把自己的舌头咬出血来强忍了,因为要是我出手,人家会把一顶比牯牛山还要沉重的帽子给我戴上。我答应了,无条件搬迁,但是得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待我把让我购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再搬迁。三天前,我带着母亲上昆明看病,回来的时候,一幢别墅已经被挖掘机捣出了几个大洞,里面的所有家具物品上都盖满了尘土,那个开挖掘机的还吹着口哨干得正欢呢,我走到挖掘机面前,把他喝住了,上去就想把他的胳膊给扭断了,他一看,下车来,急忙给我下跪,说是工作队长要他这样做的。你说,这天下还有公理吗,我忍无可忍,提起工地上的一把大锤,就要冲到办事处找到这个家伙。这时候,妈把我给拦住了,并且把我的大锤给抢下了,妈说,人做事难免有糊涂的时候,你能保证你的车子永远开在正道上,不出一点偏差。所以,这不就上山来了吗。”
致清说:“大妈这样劝阻是对的。情形真是这样,这只不过是20 万的事,我的卡上有几十万,明天一早,你带我下山到银行里把事给办了,尔科啊,你我兄弟一场,遇事一定要冷静,切不可像冬日的枯草,一点就着,更不能来粗的,这个世界,不是用拳头来解决问题的,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明天的空气是清新的。”
第二天一早,致清进城把李尔科的钱给取出来了,李尔科开着悍马轰隆上山,把致清送了回来,离开的时候,致清把一双公司生产的山地皮鞋送给了他。
致清的做法,父母极为赏识。
父亲说:“世道虽然在变化,所谓的人心不古,可是,该坚守的东西,还需要坚守,人情和道义对做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其实,要是你不回来,遇上李尔科来借,我们一定会尽我们的所能帮助他的。”
这天,杨致清还没有开圈放羊,在山坡上练了一小时的弩弓,坐到一块光达达的大石头上,读了一段老子的《道德经》。李尔科突然开着悍马来了,从车上,走下了两位老板模样的陌生人,其中一位,一身彝族装扮,头上编了一条时下流行的辫子。
李尔科兴冲冲地介绍说:“致清,今天早上,朝霞满天,我把两位当地有名的财神爷给你送到门口来了。”
进屋一聊,来的两位客人,一位是附近四公里外月亮谷的老板,他还真是彝族,几年前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的,月亮谷是一个新开张的民族文化旅游项目,老板花了四千多万,依山置景,有村落,有栈道,有舞台,吃住行一条龙,还有篝火晚会,歌舞表演,其中一项,是彝族大鼓。开张后,每天都有数百名游客来,月亮谷的老板来,是有请致清家的羊群,上台参加表演。他说,到广西桂林旅游,看了《印象刘三姐》脑洞大开,深受启发,想到了牯牛山上的牧羊神,杨谷川大叔所放牧的羊群。另外一位,是在月亮谷种生态蔬菜的,到这里来就为了购买这里的全部羊粪。两个项目,一拍即合,当天晚上,致清的父亲杨谷川扶着拐杖,亲自到大羊圈来,从圈里叫着羊的名字,把一只只从中挑选出来,一共挑出了66 只年轻貌美的公羊和母羊,让致清带着到了月亮谷参加表演,在一片咚咚的鼓声中,致清带着羊群走上台去,唱着牯牛山中的牧羊曲,那些羊群配合得天衣无缝,它们在台上咩咩地叫着,寻找着地上的玉米籽,有的爬到了专门插在台上的树枝上,整个表演用了二十分钟,台下掌声不断。老板一看乐了,他以每个月5000 元的固定工资,买下了致清家的羊群表演,就是没有游客,或者下雨不需要表演的日子,工资照发,而且签订了一项长期合同。羊粪蛋出售也一样,菜老板,送来了些蛇皮口袋,装满了,每袋30 公斤,他开出了23 元的价,而且自己带人来装袋上车,致清也大大方方地说,每一袋你们朝死里装,不把袋子崩破为限。这样,每个月的羊粪,就有了3000 多元的收入。
以后,只要天气晴朗的日子,致清把羊从山里吆喝回来关了,吃过晚饭,冲一个澡,就带着66 只羊到月亮谷表演来了,演出完毕,就唱着牧羊曲把羊吆回黄城梁子来。日子过得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致清的父亲说:“就说日子过得,得意春风吧。”
每个月有了8000 千多元的固定收入,致清给公司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要求暂时停止发放自己的工资。
总经理说:“每个月这些收入,应该是你父母的呀,你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照样打在卡里,我不是说过,你是替公司出差上门求学取经的,工资不但不减,还要给你加上外出补贴,第二天,致清就收到了短信提醒,工资卡里打进了三万元的出差费,他把这件事对父母讲了。
父亲说:“你们的总经理是个充满大智慧的人,跟着这样的人,你会学到许多东西,老子从来都倡导无为而治,行不言之教。他定是个怀揣老庄哲学的人。”
这天下午,致清接到了月亮谷的电话,说,晚上用不着吆羊下山了。因为时间宽裕,致清就带着羊群爬上一道山垭口,这是父亲要求的,每个月都要有一次带着羊群的登山活动。并说,高山放牧,攀高望远,是一门必修课,放牧之道与为人之道是同样的。
这天,致清按父亲指点,带着羊群爬上一道朝着西北方向的山口,这里长满了几百棵大小不一的青松,这些青松从远处看,好似一群妖女在山风中,摆动着腰肢。走近一看,每棵松树都是弯弯曲曲的,千姿百态,有的似扭来扭去的绳子,有的好像条大麻花,有的像昂着头的眼镜王蛇,这些青松的存在,仿佛是为了显现出一种生命的顽强与抗争。它们从小就生长在这大风垭口上,日日都要接受风雨的蹂躏,在软弱中练就着刚强。致清的父亲告诉他说,有一次,他发现了一棵碗口大的树,以为已经干枯死了,想把它带回来当柴禾,拿出挖斧砍下去,不想竟像砍在钢铁上一般,震得手板发麻,两三斧下去,只凿啃出了一条不到三寸长的灰白小口子,他那把钢火很好的斧子,竟然出现了小指大的缺口。牧神杨谷川只好放弃,他想,这样的树纵然死了,也有神头,有一股子铁硬的犟劲。几天后,他又去看,被他砍过的口子上,流出了琥珀色的汁液,把伤口敷住了,看情形,这棵树,还要萌出新芽来,他后悔不已,悟到了一种抗争中的不屈和顽强。
六月,牯牛上进入了多雨的季节,时不时就来一场大雨,都下出瘾来了,只要山巅上的雷声一响,大雨就倾盆而至。可是时间不长,最多下二十多分钟就停了,过上一两小时,又下。
这天下午四点半,致清正在埋头放羊,突然听到了一阵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在山谷里响起:“太阳长出脚来了,要下大暴雨了。”这声音,一直响了几遍。
致清抬起头来,朝着西斜的太阳望去,果见天空铺漫着团团乌云,几束光带从云缝里透了出来,披挂在山坡上,不要说,肯定是下大雨的征兆。他毫不犹豫,吆喝着羊群,朝附近的一个大岩洞跑去,用了十分钟左右,跑到洞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群羊在里面了,好像知道致清要赶着羊群来,先到的羊群,让到了靠里的一个角落里。顾不上喘息。在几个炸雷声中,暴风雨就倾盆而至,哗哗的帘子把整个岩洞封了起来,里面顿时陷入了黑暗,变得寒飕飕的,羊群惊恐地叫了起来,声浪此起彼伏,出现了一阵骚乱。还好,致清带着的两条牧羊犬对着洞外叫了几声,羊群好像吃了定心丸,很快稳住了阵脚。
致清的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洞内一片红光闪闪,致清转头一看,一堆大火生了起来,他看到了放牧另外一群羊的,竟是一个姑娘,她正在往火堆上添加着柴禾,这些柴草,都是有人在这里事先准备好了的。有了温暖,所有的羊群都向大火靠拢来,致清有些担心,两群羊混淆在一起,到时难于分辨。这时候,姑娘说话了,她说:“大哥,你注意看,我的大羊,都在角上点上了红色,像印度姑娘的额头一样。再说了,只要听到哨子响,我家的羊群,不论大小羊都会跟上来的。”
致清注意到了眼前的姑娘,她的脖子上果然用红线系了一个哨子挂着。
姑娘主动搭话说:“大哥,靠近火塘来吧,这样要暖和多了,还能够把身上的寒气逼走。”
致清说了一声谢谢,向着火塘靠近了几步,他不但感受到了热烘烘的大火,还感受到了姑娘身上带着青春气息的芳香。他突然想到了一首藏族民歌,其中的一句:姑娘走过的地方一路洒满芬芳。
这一次,致清先开口问了。
姑娘告诉说:“大哥,我是离这里三公里不到的肖家沟的,名叫肖蕙,秋天山谷中蕙兰的蕙。”
致清也自我介绍说:“我是石板房的,杨谷川的儿子杨致清。”
肖蕙说:“刚一见,我就觉得应该是牧神谷川大叔的儿子,你不是到深圳都几年了,现在怎么放羊来了,我们寨子里的人都说,杨谷川大叔真是有本事有福气的人呀,人家一个姑娘叫杨致珏的,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大儿子的在外面闯出了一方天地,都做了一个公司的主任了。”
“一个大公司主任都有几十个,你怎么一见面,就知道我是杨谷川的儿子?”
“你想,在牯牛山上,谁家能有这么庞大美丽的羊群。”
“看眼前,你们家的羊群也不错呀,大羊一只只都是膘肥体壮的,小羊也是活蹦乱跳的。”
肖蕙说:“按理,我爹也是个养羊的能手,可是比起谷川大叔就差多了,差就差在,他没有文化上。我家的羊群现在变得有模有样的,都是向谷川大叔和兰珍大婶学来的呀。两位老人我们在这个洞里都见过几次了,有一次,我还到黄城梁子大羊圈,向大叔当面请教过呢。”
致清注意到,肖蕙挎着的一个小包,上面手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马缨花。
肖蕙说:“这是妈给我留下的念头,妈是彝族,手工绣是外婆家世代承传的一门手艺,三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妈亲手绣的。有它在,妈就在。”
“怎么,你妈?”
“我妈走了一年多,快两年了,上大二的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我妈从外婆家回来,路过一道山涧,遇上了突然爆发的泥石流,一路同行的三个人和她一道被冲倒后卷走了,跟在后面的人看到了,可是根本无法救他们。两天后,才从一公里外的一块河滩地上挖了出来。母亲一走,父亲完全垮了,几乎成了疯人,到现在,神志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稍不注意,就往河滩地上跑。我只好停学,把父亲牧羊的大棒子接了过来,这不,这羊一放,也是一年多了。”
牯牛山下是泥石流的高发地带,近些年虽有所好转,可是由于过往矿山的过度开采,山体受到严重破坏,要修复还得些年月,泥石流还是偶有发生。
致清安慰肖蕙说:“阿妈这样了,真是不幸,愿她在天堂过得好。”
肖蕙抹了一把泪水说:“致清大哥,第一次见面,我本不应该说这么多的,可是过往的日子,有话只能对大山和羊群说,今天遇上了你,就说开了。”接着,肖蕙从挎着的小包里拿出一部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集》和一个小本子。
肖蕙说:“诗歌是我的爱好,近年来,读了不少好诗,也写了不少,在《诗刊》和全国的一些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四十多首。”
“哎呀,在家乡遇到一个牧羊诗人,还真是万幸,肖蕙,待你父亲身心得到了调整,恢复了放牧,你还回到大学里去吗?”
肖蕙摇摇头说:“不了,我想过了,像我们这些学文的,进大学,其实,只是一个小过程,生活底层,高山峡谷,才是我们最需要来贴近的。母亲走了,正值一路放歌的壮年,我想到了要根绝泥石流,就是要彻底治理破碎的山川,要牯牛山上的每一道沟谷里树常青,草常绿,花常开。我的诗歌里也应该多一些生命的盎然和期盼。”
这阵雨来了个超常发挥,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看到外面晴朗的天空,那些卧着的羊群,一起站了起来,致清和肖蕙相互留了电话,急忙赶着羊群回家了。
致清与肖蕙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半个月以后。这天下午三点左右,致清正在给羊群抛撒玉米籽,忽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呼救声,他急忙带上弩弓,叫上两条牧羊犬朝着喊声跑去。到了一看,肖蕙的羊群被那一群野狗包围了,正在发起疯狂攻击,肖蕙挥动着手中的大棒,身后是惊恐万状的羊群。看到致清跑来了,她停止了吼叫。面对三十几条疯狂的野狗,两条牧羊犬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汪汪地大叫着,呲牙咧嘴,摆出了撕打的架势。致清拉上弓弦,端起弩来,这时候,他的眼里又一次出现了张福三大叔家的黑狗阿木,就在同时,阿木也发现了他,它怔愣了片刻,对着狗群发出了嗷嗷的大叫,发出了撤退的厉声命令,听到号令,这些狗立即偃旗息鼓,四散开去,附近的灌木丛发出瑟瑟的摇响。两只牧羊犬停止了咆哮,山坡上一片寂静。
面对突发事件,肖蕙还是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到了致清的怀中,止不住哆嗦起来。这一天,致清跟着肖蕙把她家的羊群送回了肖家沟后,再返回山坡,把自家的羊群吆回了大羊圈。
吃了饭晚,父母上黄城梁子来了,致清告诉他们,见到了肖家沟的牧羊姑娘肖蕙。
母亲说:“这个姑娘好,要是能够做我的儿媳妇,我们做老人的算是有福气了。”
父亲说:“这是个百里挑一好的孝心姑娘。致清,要是现在深圳那边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考虑一下这个肖蕙姑娘。”
因为忙着带上羊群到月亮谷去表演,致清和父母没有多交谈,不过,经父母一提醒,致清觉得肖蕙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充满智慧,相貌端庄,他还担心配不上人家呢。
后来,接连发生了几起野狗围攻肖蕙所放羊群的事件,只是她有了对付的经验,离致清放牧的山坡不到600 米,每次,发现了动静,只要她站在高处,给致清拨打电话,或者吹响哨子,他都能及时赶到,那些野狗只要见到致清和他的牧羊犬就风卷残云地消散了。
这天上午,肖蕙给致清来了个电话,说这天不上山放羊了,要在家给父亲过57 岁生日,她在家里忙乎,晚饭的时候,要他到肖家沟,一道为她父亲祝寿。正好,致清的父亲在身边,听到了通话内容,致清的父亲知道,这天月亮谷有演出,到时,就要致清的母亲带羊群下山去,要致清给那里的老板打电话,老板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他知道,致清的母亲是牯牛山一带的民歌高手,有她带着羊群上台表演,不定还更加出彩。致清答应了肖蕙,之后,立即给李尔科打了一个电话,要他到城里定制一个生日大蛋糕送上山来。下午,致清提前收工,刚把羊关好,李尔科就开着悍马送蛋糕来了,他一听,致清要到肖家沟,就高兴地说:“是不是到大美女肖蕙家去?”
“你怎么也知道肖蕙?”
“我们牯牛山山上山下,所有的大小伙子们谁不知道肖家沟有个乡村大美女诗人肖蕙,我的好兄弟,真是艳福不浅呀。”
李尔科开着车,把致清送到了肖家沟,并和他一道参加了肖蕙父亲的生日。这天,肖蕙要人宰了一只123 公斤重的大羯羊,从村子里请来了位会做菜的,摆了几桌羊八碗全席,把寨子里没有外出的50 多人,都请了来,把母亲走后的郁闷气氛冲一冲。肖蕙的父亲因为有女儿在身边照料,渐渐从迷糊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不再跑到河滩地上蹲守哭泣了,看到肖蕙把一大群羊放牧得滚滚生光,还增添了二十多只小羊羔,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的人,为他祝寿,更是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看到,肖蕙叫来的男朋友居然是牧神杨谷川的大儿子,为自己的女儿遇上了这样的好人家,他有些喜不自禁,竟然把酒杯高举到了杨致清面前,用牧羊一般的洪亮声音说:“我的好女婿,前几天,你在山上救了肖蕙和我家的羊群,我这个做爹的感谢你了。”
这一说,把在座的所有人,搞得莫名其妙,肖蕙有些尴尬。她正想对大家做一番解释,想不到,致清竟然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爹!”接着,向老人家回敬了一杯酒。
在回家的路上,李尔科说:“致清,你真是见外了,都这样了,还不对我这个做大哥的说上一声。”
“尔科大哥,这是临场发挥。你想,肖蕙的父亲刚从噩梦中醒过来,我能把他的梦打碎吗?”
“要真是这样,也是值得祝贺的,你就来个顺水推舟,不就得了。”
“这还要看人家肖蕙愿不愿意。”
第二天,放羊上山,肖蕙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胸前的衣服上,戴了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好像一点闪动着的火光。看到了致清的羊群,肖蕙吹起了响亮的哨子,她放牧的80 多只羊,心领神会跑到了致清放牧的羊群里,混杂在了一起。
见了面,致清突然发现,肖蕙有着惊人的美丽,身边好似多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杜鹃,一簇艳丽无比的朝霞。
他们谁也没有解释,昨天发生的一切。
致清说:“你做的玉米粑粑,恰似你的诗歌一样,自然清新,情深意长。”
肖蕙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昨晚,在闪动的烛光中,肖蕙第一次为父亲满怀深情地朗诵了为他所作的诗:
爹,
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牧羊人,
你放牧着羊群,
放牧着大山,
森林草坡遍洒着你的温暖,
爹,
您是巍然的高山,
您是深隧的峡谷,
我是您胸怀里成长的一株蕙兰,
一辈子我都要为您发出清香。
野狗的事件愈演愈烈。
这天下午,一条大汉骑着摩托上黄城梁子来了,找到了坐在大羊圈外,依靠在古樟树下,席地而坐的杨谷川,汉子大声大气地说:“牧神大师,据说你不但是牧羊的高手,还收养了一群野狗。”
杨谷川一看来人,气势汹汹,脸色青黑,眼里喷出的怒火,仿佛要把面前的绿草地烧光。
杨谷川站起来微笑着说:“兄弟,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惊天动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接着,他向这一位汉子递上了一支大重九香烟。
汉子把香烟接了过去,一口咬掉了过滤嘴,掏出火机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连抹了几下,极力想使自己跳荡不已的心镇静下来。
他告诉杨谷川说:“前天,我散放在牯牛山西坡的种黄牛被三十多条野狗,追赶到悬崖摔死了,待发觉时,这头牛连皮带肉都被吃得精光,只剩下一堆光溜溜的大骨头了。要知道,这可是农牧局从缅甸那边引进来的高峰黄牛,一头价值八万多元,还没有配过一次种,就被残害了。”
杨谷川相信这位汉子的话,对他说:“狗是石板房村变野的,一点不假,可是说是我杨谷川所养的肯定不对,实话说吧,它们也曾经围攻过我们家放牧的羊群,可是没有得逞。”
“有人说,这群野狗,只要发现是你家的羊群就放弃了攻击。”
“你说的是事实,因为那条带头的阿木原来是邻居张福三家的,以往,它常常到我家来,对我家所有的人都有感情,所以只要发现是我家的羊群,立即就撒开去,纵然这样,我们也正在积极想办法,把这些野狗引回来。”
“谷川大叔啊,问题是,现在它们已经作恶多端了,你难道还要心慈手软,放纵它们,这不是为虎作伥吗?我的意思就是,彻底把它们干掉,来一个斩草除根,绝对不留后患。”
“我的好兄弟呀,牛马受损,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这样吧,我杨谷川愿意帮助你,我出资五万,尽一点微薄之力,其实家狗变成野狗,责任在人,而不在它们,要是主人能够善待它们,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了。”
养牛的一看,杨谷川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就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了,杨谷川和这个养牛人说了许多。
这天,致清的母亲接到致清从山坡上打来的电话说,有三只羊下了小羔子,她立即背上背篓上山,接它们去了。听说,养牛人还没有顾得上吃中午饭,杨谷川自己动手,炒了一大碗火腿,做了几样小菜,在窝棚里招待了他。
说到畜牧业的发展,杨谷川说:“其实,不管牛马猪羊都一样,我最不主张的就是人工授精,你想想,牛马猪羊它们在交配的时候,也需要的是感情交流,做的是两相情愿的事,要是没有这个过程,把几点冷冰冰的精子放到身体里面去,生出的小崽小羔来,从小就少了父爱和关怀,生命里就少了很多元素。其实,我放牧的羊群,也是重在种羊的培育,坚决不搞人工授精,我都是把种羊和母羊搭配好了,一起出售给人家的。”
说开去,两个人还真投缘。
养牛的一再认错说:“刚才,我一心要找你杨谷川大叔清算,肯定是不对的,只不过是,气得昏了头,就勿问东西了。是啊,一群野狗,与你大叔何干?所以,牧神大叔,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说要帮助我,完全不必,因为我已经在保险公司办理了保险。他们会全额赔偿的,只是这件事给我了一个教训,就是那一句老话,传闻之言不可不查,原来我以为天下还有豢养野狗作乱的人。”
“要说我没有一点责任,肯定是说不过去的,我发现了这样的状况,应该及时想办法制止,就不至于泛滥成灾了,还好,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野狗的事也得赶快想办法,要不,恶根不除,芽就要长。”
说起牧羊经验,杨谷川讲了牧草灌木与羊群生长的关系,说了牯牛山上遍地蔓生的草药对羊群健康肥壮紧密相关,还说了,这里所产的牛羊肉的品质,就若青海玉树的牦牛所吃的绿草中,杂有冬虫夏草一样,它们的肉和奶汁中就包含了冬虫夏草的有益成分,真正是有利人体健康的食品。
听了,养牛人大为赞叹:“谷川大叔啊,今天我算拜到真神了,你这位牧神,还真是名之所归,以后我得多到你这里来请教。”
当然,杨谷川并没有把自己用野盘羊与母羊交配的事,和盘托出。
后来,他们说到了两个道士,杨谷川把放在致清床上的木匣子拿出来,展示了黄城道士留下的真迹。时间还早,杨谷川带着养牛人去看了小道士罗亮的墓地。
正在指指点点的时候,突然山谷里传来了苍老的声音:“太阳长脚,要下大暴雨啦。”
杨谷川拉着养牛人就往后跑,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回大羊圈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大暴雨果真到来了。
在哗啦啦的大雨声中,养牛人大声地问:“谷川大叔,刚才你怎么就知道要下雨。”
杨谷川说“难道你没有听到山谷里发出的声音?”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声音发出,但是说什么,没有听得真切。”
“这也是我们一直破解不了的秘密,想来,这声音肯定与黄城道士有关,因为它的出现已经有上百年了,这样的声音遇到大雨来临,都会自动发出来。”
“空谷传声,这么说来,黄城道士一直在护佑着你们的这一面山坡呀。想来,古人说的,一个村寨一个人,一座大山一尊神是有道理的。”
这天致清放羊回来,父亲说了养牛人为野狗的事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情况。
致清说:“其实,肖蕙放牧的羊群也受到过围攻,要不是她及时发出求救,她家的羊群肯定要受到伤害了。”
“这样吧,我明天下山到老糖厂一趟,发动那些狗主人上山去召唤那些野狗,听到主人的是声音,不定能把他们召唤回来呢。”
“爹,那就试试吧,我要尔科开车来,把您接下山吧。”
可是,致清还没有给李尔科打电话,他自己就开着悍马来了,一下车,他胸前挂着两副望远镜,说一副送致清,一副送肖蕙。
他说:“有了望远镜,就可以防止那些野狗和山毛驴来偷袭了。”
说起致清的父亲要下山,把那些野狗的主人招来,到山里把自家的狗叫回来。
李尔科听了,连说:“大叔,千万不可,你不知道,要是把它们召唤了,送到山下,一只只就被送到汤锅店里了,这样做,岂不是害了它们的小命?还是由着它们在荒山野地里自由自在地跑算了,至于放牧在上的牛马牲口,只要加强防守不就行了。野狗肯定是不会攻击人的。”
致清和父亲觉得有道理,把这件事就停止了下来。
第二天,致清又把羊群和肖蕙的放到了一起,他把李尔科带来的望远镜给了她。
致清把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下来,朝着当年黄城道士跳崖的山顶上看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在眼前,在一树树杜鹃花丛中,十几条野狗在黑狗阿木的带领下,已经攀爬上去了,二十多只盘角岩羊,已经摆出了决死一战的架势,它们凭借着自己居高临下的优势,准备把正在向上攀升的野狗顶下崖来,让它们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野狗呢,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也不把岩羊放在眼里,肯定,它们已经闻到了撩人胃肠的咸腥味了。
致清要肖蕙赶快看,肖蕙也抬起了望远镜,一看急了,它们对打起来,岂不是两败俱伤了吗。
致清端起弩弓来,他知道无论如何得射出箭了,他知道肯定到不了崖顶就会在半途落下。可是,能够起到惊吓的作用,一支带着啸响的箭对着山崖射了出去。有箭射来,最先发觉的还是那一只丑陋的公羊,它咩地一声叫后,灵巧地转回身,野狗们也好像发觉了有什么不妙,也转回头来。
就要发生的一场生死搏斗,刹那间就结束了。
回到大羊圈,致清讲了野狗上崖顶的事,父亲一听,觉得大事不妙,感到野狗们很快会陷入一场灭顶之灾。
致清说:“爹,事情不会这样吧,野狗追逐岩羊的事,可能只有我们知道。”
“不,你想想,野盘羊是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它们的生存状态,一定有人在密切关注,再说了,野狗冒死上山崖,说明它们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程度,这一次被你制住,不定现在又流窜到哪里作案去了。”
果然,就在第二天,传来了牯牛山的西面,村子里一群放散饲养的小香猪被野狗咬死叼走的消息。
事不宜迟,就在致清的父亲下山,找石板房村的狗主人商量的时候,县城的森林公安和牯牛山自然保护局,已经接到了上级命令,要他们联合组织一支队伍,赶到牯牛山去,追逐捕杀这些野狗。
在搬迁点,致清的父亲没有能够说服大家,他们说,已经变野的狗,再怎么也召唤不回来了。
致清的父亲非常扫兴地回到黄城梁子,正在和致清的母亲商量,要想办法收养这一群野狗的时候,不远的一道断头山崖上,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致清的父母惊住了,致清父亲手中喝水的杯子掉在地上,噼噼啪啪地碎了。
半小时过后,致清的父母听到狗叫声,从圈里出来跑出来一看,浑身血淋淋的黑狗阿木站在外面,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不用多说,致清的父母挂上大背篓,跟上一颠一拐的阿木,到了那道断头崖下一看,三十多只大小野狗,大多已经摔死了,其场景惨不忍睹,有的砸在石头上的,碎了脑袋,有的肚子炸开了肠子撒了一地,有的面目全非。勉强活着的只有两条了,实际上,它们也已经气息奄奄了,要是得不到及时救治,很快就会死去。
致清的父母立刻把两条狗放到背篓里背回了大羊圈,致清的父亲用自己敷脚的草药给三条野狗包上,回家找来锄头,到断头崖下,挖了个一长溜的大坑把那些死狗深埋了。
一个月后,三条狗都活过来了,跟上原来的两条牧羊犬,出现在了致清放牧的羊群里,致清把其中的两条交给了肖蕙那里,收工的时候,它们又回归到了致清的羊群里。从此牯牛山上烽烟俱静,有几次,一群山毛驴出现在羊群周围,五条牧羊犬一起出击,把它们追赶得不见了踪影。
七个月后,致清父亲的脚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和致清的母亲又可以重新上山牧羊。致清给公司的总经理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并告诉说已经有了女朋友了,父母要求在回深圳前办理婚事,总经理一听,高兴极了,说要带着人来参加他的结婚典礼。总经理要带人来石板房参加致清和肖蕙的婚礼,致清的父亲给石板房所有搬迁到山下的乡亲都打了电话。头一天,致清的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人都回来了,叔叔的儿子致远在法国留学,他打来电话祝贺,向嫂子肖蕙问了好。上海的致珏带着男朋友回来了。石板房所有搬迁到山下的人家都有人回来参加杨致清和肖蕙的婚礼,石板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从深圳来的人也是提前一天到达了,总经理他们开着几辆商务车来的,致清带着肖蕙到山下迎接,上山后,他们看到这里的自然风光,一通赞叹。第二天早晨,总经理和公司的十几个来人一起参加了致清的迎亲队伍。致清家送给肖蕙父亲的彩礼,是一对头戴红绸的种公羊。作为礼物,总经理把随车带来的一百多双山地皮鞋,发放给所有来参加婚礼的客人,要他们试穿,一年后给一个信息反馈,大家一听都非常高兴,总经理还表态说,以后,石板房有年轻人要外出打工的,公司全部招收了。
这天,家里宰杀两只瞟肥胖体壮的大羯羊,每只都在120 公斤以上,李尔科忙前忙后的负责主持,把肖蕙的父亲请了来,因为他没有人手,就把自家出嫁女儿的婚礼给省了,把自家的亲戚也请到了致清家来,两场谷子一场打。
致清的父亲说:“其实,你要请更多的人也难,山下石板房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小孩不到40 人,肖家沟也一样。当然,这个规定我们一定要遵守的,包括喝酒,一定要有控制。”
开席的时候,致清的父母和肖蕙的父亲坐到了一起,共同接受了致清和肖蕙的祝愿。
婚礼后的第二天,总经理带来的人都没有走,致清的父母致清和肖蕙一家人带着他们上山放牧,就着参观当年黄城道士羽化升天处。
上千只红山椒彩色小鸟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油松森里飞了出来,在他们头顶的上空,环绕成一个红绿相嵌的大花环。总经理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
总经理和致清,一路走走停停,总经理不停地向致清的父母请教牧羊经验。
致清的父亲说:“我给致清说过,经验是可以交流的,可以写成书本,也可以口头传授,可是,对一个牧羊人来说,他所有的经验,应该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摸索出来,实践出来的结果。这个过程显得非常重要,要是轻易得到的东西,就非常容易丧失。这经验是散布在山坡上,杂草间的,纵然是一块块金砖,你也要低下头来,认真体会,用心去寻找。要不,经验在你面前,也是发现不了的。”
“谷川大叔,你这个牧神的称号,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以后,我每年都要想办法抽出时间来,跟随你放羊,带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回去。”
“所以,我向致清和致珏说过,以后有了孩子,到了八九岁的时候,一定要把他们送回到石板房来,让他们跟随爷爷奶奶一道放牧,让他们的童年里有山野,有森林,有牧歌,在他们的成长历程中,有着自己的牧羊生涯。”
跟随他们一道上山的李尔科说:“往后,我也把自己的砂石场停了,到牯牛山跟随大叔学习放牧。”
“这个很好呀,尔科,我还正想找你说这样的话呢,我和你大婶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山上放牧呀,得把牧羊经,交到一个有山地情怀的人手里,这个人我看中的就是你。”
总经理带着的人马在石板房待了一个礼拜,离开的时候,把杨致清和肖蕙一道带上了,杨致清依然带上了他形影不离的弩弓。
杨致清的父母自然也是每天都要放羊的,三条狗忠实地跟随着,放牧归来,吃过晚饭后,阿木会把羊圈里的两条狗也邀约上,一起跑到断头崖下,在那些伙伴们的遇难处,长时间的蹲守着。
有一群黑鸽子在它附近的油松树上呀呀的叫着。
致清的父亲发觉了,只要有空,就会去陪同它们,他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静静地思索着,等待着。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条野狗从红土堆里探出了脑袋来,接着,又是一个脑袋,后来,就有三十多条野狗从里面爬了出来,它们抖抖身子,落下一地的尘土,恢复了原来的容貌。
杨谷川泪流满面地站了起来,迎着它们走去。
夕阳下,致清的母亲站在黄城梁子的大羊圈外,她看到一条条移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