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一组

2022-11-05 16:12梁帅
边疆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奥兹卡尔维诺马可

梁帅

阿摩司·奥兹:乡村群像塑造者

1

一个小时候生活在书香门第的孩子,每天都能看到父亲摆弄书本,他对书籍有着不同常人的理解,他说:“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是书是不朽的,那是种怎样的感觉。我小时候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本书,而不是成为作家。”但他后来还是成为了作家,而他的人生似乎也如同一本厚重的书,和他书写的那些书一起,值得读者反复阅读。

他就是阿摩司·奥兹,他说:“人可以像蚂蚁那样被杀死,作家也不难被杀死,但是书呢,不管你怎样试图要将其进行系统的灭绝,也会有一两本书伺机生存下来。”

我对奥兹短篇小说的偏爱,胜过对他那部皇皇巨著《爱与黑暗的故事》,这不仅因为篇幅短小而比较容易阅读,还因为短篇小说的文字更有爆发力,技巧的施展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国篆刻蕴含着中国传统美学原则,在读短篇小说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到篆刻艺术在方寸之间,求气象万千,结构计白当黑,疏可跑马,密不透风,得一佳作,则需要作者深厚的功力,甚至需要上帝的垂青。

很显然,上帝还是偏爱了阿摩司·奥兹,让他打开了文学之门。他的国家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少年生活给了他太多的写作资源。这个12 岁时母亲自杀,在15 岁的时候又离家出走一头钻进了“基布兹”的集体农庄的少年,过上了类似于大公社似的集体生活,这是一种追求人人平等的社会组织,人人都要参加体力劳动,养鸡,种地,经营小商品,参加政治讨论,以及一些公共事务。也是在这里,阿摩司·奥兹产生了写作的欲望,并开始动笔,后来他接连发表作品,有了些名气,“基布兹”的人甚至为他要不要继续写作开展了大讨论,一个人提出的反对理由是,“谁都说自己是艺术家,那么行了,谁来挤牛奶?”也有人觉得阿摩司·奥兹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但当作家还是太嫩了一点,如果在地里干农活继续接受劳动锻炼,丰富一下人生,也许会成为一个新的托尔斯泰。可想而知,阿摩司·奥兹年轻时代的写作环境并不乐观,但成为作家或许就是他的命运,即使青年时代命运对他采取了不友善的态度,但15 岁就把自己名字改成“奥兹”的人来说,就像这个词本身的意义“力量”一样,写作也让他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力量,这种力量终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出来灿烂的光芒。

晚年的阿摩司·奥兹在《乡村生活图景》以及《朋友之间》的系列小说之中俨然消磨掉了火气,转而用平实的笔调描摹了乡村群像和个体心理,成为他写作生命中精彩的一笔。

“我将永远感激他。……这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出现了,深深震撼了我,几乎整个夏天,我像喝醉酒一般在基布兹的小径上行走,直至凌晨三点半,自言自语,如同害相思病的乡村情郎颤抖不已,又唱又跳,带着敬畏、欢乐与狂喜悲泣 —— 我找到了!”

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阿摩司·奥兹十分兴奋地提到了对他影响极大的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这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对我的撞击恍如一场反方向的哥白尼革命。哥白尼表明,我们的世界不是宇宙中心,而只是太阳系星体中的一员,相形之下,舍伍德·安德森让我睁开双眼,描写周围发生的事”。

《乡村生活图景》这部小说集仿佛也是像舍伍德·安德森致敬的一部杰作,我们很容易就看出类似的篇章结构,事件发生在一个相对集中封闭的乡村小镇上,人物设置也是在不同故事中互为关联,“从一个故事走进另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在另一个故事中再度出现时,则成为次要人物,背景人物”。

这对于一些写作者来说是一个比较和容易掌握的独特做法,舍伍德·安德森以来,还有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既是短篇小说集,连起来看也可以视为长篇小说。奥兹和这些文学大师都将小说的外部结构问题和内在表达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塑造了一个小地方的人物群像,形成独特的艺术魅力。这有些类似于中国传统建筑的风格,中国建筑不是以个体震惊世界的,而是以建筑群展现出它的独特魅力,那些宫殿、寺庙,大户人家宅院,古村落等等在一个大环境中,单独的房屋分别承担着各自的功能和职责,总体上又形成统一的艺术风格和建筑美学。

2

翻开《乡村生活图景》这本薄薄的小说集,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我自顾自地认为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是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一个中国读者,也是一个陌生人,反过来说,这个作家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陌生人。但还有第二层意思,我对他似乎既陌生又不陌生。

我陌生于作家笔下的特里宜兰的风物,陌生于小说中一张张孤独的面孔,陌生于他在小说结尾处的果断停笔。特里宜兰作为背景出现,是小说中描述的故事发生的地点。以色列这个乡村,并不同于在我阅读的旅途中出现的俄罗斯、美国南方以及爱尔兰等地的乡村场景,它和我们习以为常的中国乡村生活的间离感更大。这个以色列的小镇通过奥兹的描述,变得那么独特。小镇上生活的人,他们被孤独、爱和欲望缠绕,变成了奇异的生命。

《乡村生活图景》首次出版于2009 年,当时作家已经70 岁,漫长而勤奋的写作生涯让作家名满天下,此时的作家文笔老练沉稳,写出的小说却新奇而具有创造性,可以说这部作品也是作家晚年的一部力作。

2018 年12 月28 日,奥兹因癌症去世,享年79 岁。

晚年的作家似乎历经了一次梦游,回到了过去生活过的村庄,“在我的梦里,我走过以色列最古老的村庄之一,它比以色列建国的时间还要久。村庄空旷、寂静,我在寻找某个人。当梦到一半时,另一个人来找我,我需要把自己藏起来”。这是阿摩司·奥兹关于这部小说集创作的源头性阐述。

实际上,这种梦境并不用十分清晰和完整,恰如我们在梦醒后,只能记住某个细节或者场景,而大部分事情都成为空白,都被我们忘记,我们会努力回想,但越是想,越想不起来。

阿摩司·奥兹访问中国的时谈到《乡村生活图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的是什么,却一直能记得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可能是作家的潜意识在作怪,对于很多有创作经验的人来说,在梦中梦见作品的影子的事情也会偶尔发生,梦境十分有可能催生了一部新的作品。

“犹如一场梦,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这是阿摩斯·奥兹在小说《继承人》中的一句话,他抓住了那个梦的影子,然后再用他诚实的语调、沉稳的节奏,以及巧妙的情节,展示了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先驱者村庄的爱与忧伤、欲望与失落、寻找与等待,绝望和死亡。

《乡村生活图景》共由八篇小说组成,读起来也不同于传统短篇小说,几篇作品都在关键处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偌大的思考空间。开篇的《继承人》,就让人感觉诧异,陌生人为阿里耶·蔡尔尼克母亲的房产而来,却拉扯上了亲戚关系,蔡尔尼克反感这个人又表现出魔咒般的暧昧和纵容,最后陌生人随着主人走进卧室,陌生人亲吻躺在床上的失聪老太婆,老太婆的儿子蔡尔尼克却没有任何异议,反而自己也脱了衣服,三人都躺在床上。当你再想看看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故事已经结束了。在传统意义上这并不是一个结构完整的小说,但睿智的老作家奥兹也不和你争辩,自顾自地去写下一篇小说去了。在接下来的《亲属》中,出现了一个瘦削、干瘪、形销骨立、相貌平平的女医生,她性格孤僻,神经兮兮,她到车站接自己的外甥,但却没有接到,最后陷入等待,而在新一天开始的时候,她还要接待那些整日烦躁不安的病人。而更像病人的是一位86 岁老人,他出现在《挖掘》这小说中,夜晚他总能听到地下有人在挖什么东西的声音,但直到小说结尾,也没发现有人真的在挖。奥兹提出了问题,却没有交代答案。这位前国会议员,迷失在岁月中的老灵魂,能听见某些来自异域的召唤吧。而真正感觉迷失的却是《迷失》这篇小说中的房产经纪人沙宣,他决定要买下小镇中仅存的百年老房,房主外出,他们二十五岁的女儿接待了他,并把他带到了房子地下迷宫,在历史、文化和现实的纠结和对抗中,他坐在轮椅上待在地窖里,女孩关上了门,不知道能否走出谜一样的地窖,也不知道他能否等到房主同意卖掉房产那一天。这也是一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而在接下来的小说《等待》中,村长的夫人留了字条便离家出走,村长四处寻找,未果。这个小学女教师,喜欢用泥土塑造富有想象力的小动物,或者宽下巴、塌鼻子的拳击手。她或许能成为一个雕塑艺术家,而村长并不喜欢这泥土的味道。他们在大学时代相恋,女方还未婚先孕,在做流产时,男方曾用“整个手术不过像拔掉一颗智齿”这种话鼓励女方。看起来女教师就像被侮辱与被损害且能长期隐忍的人,这种人一旦爆发就没有回头路。《陌路》写的是少年心事,对十七岁的少年人喜欢三十多岁的离婚女性的心理刻画特别出色,那种想表白又怕拒绝的心理,是这组小说中最浪漫的一篇。“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希望?也许至多能唤起某种怜悯。怜悯之于爱,就像映照在水坑里的月亮之于月亮本身。”但少年需要的是她的爱不需要怜悯,而女人的态度对于少年来说就是怜悯,这让他感觉羞愧而逃离。他心里充满感伤,坐在被露水打湿的长椅上,仰望星空,最后不得不回家。这是成长过程经历的爱与伤害。“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和她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时,会形同陌路。”女人则是想爱而无力,他们注定不能相聚。接下来是一场看似盛大的私人聚会,很多人在唱歌,里面有很多在其他篇目中出现的人物,《歌》的主人公是一对失独夫妇,和他们相聚的都是具有共同信念的人。作者没有赋予“我”名字,“我”则象幽灵,旁观着这群人,游荡在人群中,仿佛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又想不起来到底丢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弄不清自己去哪里的理由!模棱两可之中,展现了文学的魅力。

最后一篇《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有点跳跃,也更像一场梦境,似乎抽离了故事,纯粹的理想之书!

3

如何对一场梦展开描述?

图景是值得关注的一个词。

这个词本身有两种意思,一种是画面上的景物。这应该是物理性的,空间中的自然存在;另一种意思是,描述或者想象中的景象。想象,则是伴有主观意识的行为。描述,可以很客观,但也难免有主观参与。

这部书,我读得很慢,慢得不忍心一下子读完,仿佛闲来无事,在风景宜人的乡村小住几日,在清晨或傍晚,到外面散散步,看看风景,如果碰到村里人,还拉拉家常,打探一下别人的隐私或者了解村庄的历史及风俗掌故,这种阅读的心情,似乎和奥兹在写这一组小说的时候有着同频的节奏感。

现代作家对人的内心的挖掘似乎越来越深刻,奥兹也说,“人类艺术的基本核心是一致的:就是孤独、爱、希望和欲望。”在城市化和工业化、信息化中的人,似乎更为欲望和孤独所青睐,灯红酒绿的现代文明下,人也变得越来越丧失了人的模样,人们陷入了更深邃的困惑。这种现代文学的突破方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来,经过卡夫卡等作家的构建,已然成为伟大的文学传统。而阿摩司·奥兹还在固守着特里宜兰的乡村,在那里思考着文明的碰撞和人类幽暗中孤独的内心。

而从外表看,阿摩司·奥兹在这部小说集中却显得很“质朴”,他描绘的风景也不现代更不时尚,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延展,你会发现一个骨子里的十分现代的奥兹,他在小说的情绪把握上,尤其是把外在景物通过人的主观视角观察产生的情绪润物无声一般潜入读者心田的做法,足以和那些世界文学大师相提并论。

阿摩司·奥兹的景物描写仿佛是把画面上的事物用文字重述一遍,有“图景”的基本意义。比如在《等待》这篇小说的开头:“特里宜兰,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先驱者村庄,被环抱在田野和果园之中。一座座葡萄园沿东边斜坡延伸开去。一排排杏树生长在临近的公路旁。红瓦屋顶沐浴在古树的浓郁葱翠中……”这种油画质感的客观描述,在小说集不同的篇章中反复数次出现,它强化了我们对一个遥远的村庄的认知,但这个村庄也不完全是自然状态,在名为《挖掘》的小说中,作者更细致的描写了这个百年古村已经被现代文明席卷过,如今更像一个旅游度假村。“其中不少已经改成了商店,销售专酿小酒厂生产的葡萄酒、腌制的辣橄榄、农家奶酪、外国香料、珍稀水果或装饰品。以前的农庄建筑已经改建成艺术画廊,展示进口艺术品、非洲装饰玩具、印度家具。这些东西卖给城里来的游客。他们每周末都会开着轿车鱼贯而入,来淘那些富有创意、做工精良的物件。”令人着迷的不仅仅村庄的自然风光,小说的迷人之处在于环境与人的存在状态。在奥兹的笔下,他既能坚定的拥抱世俗生活,又有和它们分离开的勇气。

“夏天越来越热。正午时分,苍白的蓝光变成耀眼的白光,悬浮在屋子上方,压迫着花园、果园、炽热的马口铁棚屋以及关得严严实实的木质百叶窗。小山那边吹来干热的风。……夜晚,远方的犬吠引得洼地那边的一群胡狼哀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蝉和青蛙齐鸣,令夜晚的空气愈加沉闷与单调。”在《挖掘》这篇出色的小说中,对夏天的正午和夜晚的描述背后,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失望的眼神和绝望的心在打量着这一切。这种融入情感的景物,渲染了压抑而神秘氛围,寥寥几句,如身临其境。喜欢这种文风,仿佛有被掩藏的汹涌暗流会在作者接下来的叙述中展现。“在这个炎热的六月夏日将尽之际,太阳显得有些暗淡,与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灰色的面纱。”出自《迷失》中的这段话,为后来房地产经纪人被房主的女儿带到“废墟”的地下室,在迷宫般的路径中发现自己仿佛被催眠一般的感受,环境描写和心理描写同构,它们背后的情绪是高度一致的。

“纪念公园伫立在那里,安详,静谧,空旷。草坪和一簇簇九重葛之外,是一片松林构成的浓密黝黑的板块。吉莉·斯提纳深深地吸了口气,加快了步伐。她的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踩到了某种短促尖叫的小动物。”《亲属》中斯提纳医生因为在车站没有接到自己的外甥,而像一个神经质的病人一样开始了她的寻找和等待,或许我们从她的脚步中也能看到她多么烦躁不安,她的固执、敏感、多疑以及她的孤独,都在她强迫症一般的行为中暴露无遗。

《歌》中的主人公,更似乎具有一种独特的游离感,在众人的聚会上,“我”却恍恍惚惚,总像丢了什么,但又不知道丢了什么的感觉,“我的思绪在被雨水荡涤的空荡荡的村庄街道、在风中摇曳的黑漆漆的柏树、小房子里熄灭了的灯火、湿透的田野,以及光秃秃的果园之间飘移。在那一刻我有种感觉,在某座黑暗的院落,正发生着与我相关的事,我应该参与。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生活充满梦幻和臆想,奥兹就是用这样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支撑了一篇小说,或者说支撑了这个系列的小说集。或许这种感觉就像奥兹所言,是梦的尾巴,被他幸运地抓住了。

卡尔维诺的非典型性现实主义

二十年前,我们在读大学,一个女同学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书是《意大利童话》,我小时候能知道安徒生和格林就已经不错了,意大利和我们简直太遥远,在历史书上知道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来过中国,除此之外,中学物理课上知道一个伽利略,文学上的意大利除了《十日谈》之外,几乎一无所知,何况卡尔维诺?

有一天,和女同学到书店买书,她指着译林出版社的2001 年出版那套精装五卷本《卡尔维诺文集》说,就是这个人编写了《意大利童话》。我大概用三年左右时间,陆陆续续把这套书收集完整,当然最先买来的就是《意大利童话》上下两册。在这二十年中,我几乎把卡尔维诺的大部分作品都找来阅读,这真是一个小说艺术的宝藏,就方法而言,卡尔维诺在小说写作开拓性上披荆斩棘,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具有鲜明的形式感和实验性质,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思维的乐趣。卡尔维诺众多的作品中,《马可瓦尔多》这部短篇小说杰作,一直是我的枕边书。

马可瓦尔多是一个小工,“他的人生风景,仅仅是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晒的衣服、仓库、包装间”,通常情况下,他一家人和辛酸且悲伤的生活融为一体,但他们又是另类的存在,他们有一种似乎是毫无来由的小人物盲目的乐观。卡尔维诺正是利用了这些轻盈的物质,让苦难的展现更有分量,于是有了在贫困,饥饿,寒冷、疾病中的非典型性现实人物马可瓦尔多。

马可瓦尔多是现实世界长出来的人物,他的生活可以比对我们社会的底层群众,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还有一些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原则,他具有小市民的某些行为特征:对小便宜的贪婪,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善于弄巧成拙,渴望有尊严却又常常很卑贱。但这个人又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又不完全像现实中的某个人,他和时代保持紧密联系,又彼此疏离,这个距离中间,卡尔维诺的处理方法是让故事走向我们可以理解的荒诞。

因此,卡尔维诺把沉重的东西,写得及其轻盈飘逸,他用亲切的笔调把苦难的生活写出一丝幽默和有趣,但这并不是说卡尔维诺是在挖苦底层,对底层苦难视而不见,恰恰相反,读者的角度来观测,那些密密麻麻风雨不透的苦难有着令人心酸的沉重。

卡尔维诺曾在《未来文学备忘录》里提出他的一个文学观念:轻逸。卡尔维诺的这组小说,每一篇都有一个高潮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大部分以喜剧效果呈现出来,他让读者会心一笑,但品读之后,又觉得荒寒。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马可瓦尔多就是那个即便卑微如蝼蚁,也能够将生活中的悲凉吟成一出出幽默剧的城市诗人。

《迷失在雪中的城市》是一件精致而迷人的作品,大雪飘落的场景对我来说也司空见惯,但如何准确而又不失诗意的对一场大雪和雪后情景展开叙述,有时候我还是感到无从下手,多么期待一场想象力的暴风雪席卷而来。卡尔维诺的解决方案,从这篇文章的第一句话开始的:“那天早上,把他弄醒的是寂静。”寂静是这句话的关键词,寂静也是一种改变,先前可能嘈杂,无论环境还是生活,对与小工马可瓦尔多来说都是如此,可雪后的寂静让小工马可瓦尔多对这一天充满模糊而美丽的幻想。

一场大雪之后,整个城市不见了,马可瓦尔多幻想着自己迷失在一个不同的城市中。但现实总是想方设法把他拉回来,并要按在地上摩擦摩擦。他还要上班,来到他值守的仓库,“小工马可瓦尔多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成不变的那几面墙之间,就好像把外面世界都抹除掉”,卡尔维诺用轻松幽默的几个小事,把这篇文章串联起来,让文字有默片时代的质感,有卓别林式的喜感,更有卡尔维诺的轻感。马可瓦尔多被命令铲雪,和清洁工产生冲突并化解危机;他用雪堆复刻了公司董事长那辆豪华大轿车,董事长是一个大近视眼,一头扎进了大雪堆轿车之中;他被房顶上的大雪块砸成了雪人,孩子们给雪人安装胡萝卜鼻子,却被他吃掉;他融化掉身上的积雪,但也感冒了,打了一个龙卷风似的喷嚏,“在马可瓦尔多看来,院子又呈现出了原来的模样:灰秃秃的墙,仓库里的箱子,各种东西又像往常那样棱是棱角是角的,充满了敌意。”

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对马可瓦尔多而言,他善于从周围灰色而贫乏的世界中发现一丝有趣的东西,就像这部小说集的第一篇小说《城市里的蘑菇》里面说的,他相信“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雇员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是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的”。

在这篇小说中,马尔瓦尔多发现蘑菇之后,携家带口拿着借来的小篮子,准备采摘的时候,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清洁工的出现让他很愤怒,本来想独自占有,现在因为暴怒,心中产生一种我得不到,你也别想独吞的愤慨,于是“个人激情的崩溃转变成一种慷慨的冲动”,消息广泛散播出去,大街上的人组成了采蘑菇的队伍,接下去故事反转,没想到这些蘑菇都是毒蘑菇,最后大家又都在医院里相聚。

《市政府的鸽子》也是一个关于食物和饥饿的故事,马科瓦尔多有一双神经敏感善于发现的眼睛,这次当一队秋季丘鹬飞过,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烤丘鹬在他脑海里爆炸成了一道美味。为了尽快吃到飞鸟,他和孩子把粘鸟胶涂抹在阳台鸟容易落下来的地方,就接着做美梦了。丘鹬没有被捕捉到,仅仅是粘住了一只市政府的鸽子。要吃掉鸽子的时候,故事又出现反转,警察登门调查鸽子被捕杀事件,马克瓦尔多装傻充愣,这时候,洗衣女工进来说阳台的衣服被胶水粘住了,所有的衣物都扯坏了……

《饭盒》里,卡尔维诺正面强攻食物,对饥饿状态的描写更为直接。马可瓦尔多每天都用饭盒装着前日剩饭当午饭,饭盒里承载了他痛苦的记忆,他只好强迫自己对剩饭产生好感,不去注意身边的其他美味。一个富家小男孩用他的高档饭餐交换了马可瓦尔多的盒饭,并吃得津津有味,马可瓦尔多也享受小男孩交换过来的美味。“两人都舔着嘴唇,说是从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的食物。”女管家打破了这角色互换的梦境,马可瓦尔多还要去工厂上班,还要回到他的现实中去。

《黄蜂疗法》,马可瓦尔多无意中听到一种治疗风湿的好办法,于是发动家人四处捕捉黄蜂,在家里面开启了黄蜂诊疗中心,期待发家致富,客人越来越多,生意好的不得了,于是黄蜂这种核心产品便供应不足了,孩子们为了多抓一些黄蜂,捅了蜂巢,精彩的是,孩子逃命回家,大队的黄蜂也跟回了家,此时家里,马可瓦尔多和病人都正在急盼黄蜂的到来……“‘你们要有耐心,黄蜂马上就到,’当门打开时,那一大群黄蜂就闯进了房间里。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把脑袋一头埋在水缸里的米凯利诺:整个房间里满是黄蜂,还有徒劳挥舞着胳膊企图赶走黄蜂的病人们,可风湿病患者的动作却是奇迹般地敏捷,他们僵硬的四肢在剧烈的动作中变得灵活自如。”这段描写极具无厘头喜剧色彩。风湿患者像健康人一样参与了和黄蜂的一番搏斗,但最后他们还是都住进了医院。

“寒冷在世界上的游移有着上千种的形态和上千种的方式:在海上,它就像一群马匹在奔跑,在田野上,它就似一群蝗虫猛扑而至,在城市中,它就如一叶刀片,切入街道,钻进没有暖气房间里的裂缝。那天晚上,在马科瓦尔多的家里,最后的几根干树枝也没了,于是一家人就都裹在大衣里,看着炉子里的火炭渐渐黯淡下去,看着自己每呼吸一次都要从嘴巴里升起的团团雾气。他们什么都不再说了;那团团雾气就在替他们说话:妻子把这气吐得很长很长,就像是在叹息,孩子们把这气吐得相当专注,就像是在吹肥皂泡,马科瓦尔多一惊一诧地把这气往上喘,就像是什么转瞬即逝的灵机一动。”

《高速公路上的森林》是我很早就看到的一篇小说,当时还不知道是卡尔维诺的作品,但已被故事的巧妙设置给震撼。《马可瓦尔多》每一篇的开头都那么吸引人,都有一种卡尔维诺的精致,这篇的开头尤其好,特别是一家人在寒冷中呼吸的场景,我躺在被窝里读到此处时,下意识地紧了紧被子。而后文中近视眼警察的出现,更有喜感和戏剧性,一篇文章读下来就认定了卡尔维诺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灵魂。

马可瓦尔多还有一次也爬上了一个大告示牌,那一次是在一场电影结束,外面起了大雾,他在雾中迷失方向,误打误撞走进了一架开往孟买的飞机……

这就是《下错了的车站》,这篇小说和其他的小说略有不同,小说中对环境和心理的描写,和这个简单的故事一起发酵,连同最后那个超乎预料的结尾,让小说出现了玲珑般的诗意。

在大雾弥漫的背景下,一切变得朦胧,马可瓦尔多仿佛睁着眼睛做梦,大银幕上的电影就像口红,越是生活困顿的人,或者经济环境不好的时候,电影院里的人反倒增多,人们期望电影的安慰,就像衰败的妇女,嘴唇图上口红后,精神、气色也会随之一震,马可瓦尔多也是深度迷恋电影,走出电影院之后,他想到自己的贫寒,也想到了电影里广阔的场景,那晚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正是因为大雾抹去了周边的世界,他才得以把电影银幕上的种种情景保留在自己的视觉里”。

回家路上,他下错了车站,找不到回家的路,问别人,得到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回答,最后善于爬高的马可瓦尔多爬上了标志牌,然后纵身一跃,登上了墙面,最后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了机舱。

马可瓦尔多说道,“您知道在邦克拉齐奥·邦克拉齐埃蒂路附近停站吗?”

“先生您说什么?第一站是孟买,然后是加尔各答和新加坡。”

马可瓦尔多还能去哪呢,和许多次意外出行一样,最终他还要回到城市,面对家人,工作和贫瘠而疲惫的生活,偶尔也会逛一逛超市,于是有了《马可瓦尔多逛超市》这篇神作。

在超市里,马可瓦尔多一家人一人推一辆小货车鱼贯而行,在那些摆得像山一样的食品架之间漫步。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没有钱买这些物品,但并不妨碍他想过过购物的瘾,他把商品放进购物车,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他要在不必付一分钱的情况下,“饱尝善于选择商品的人的甜丝丝的滋味”。但马可瓦尔多知道,这种体会不能长久,因为超市的广播提醒顾客闭店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他和他家人,推着满载商品的小推车,无意间走到了商场正在维修的施工现场,走到了施工脚手架上,在马可瓦尔多脚下,城市展现出一片灯光,头顶上的天空,布满星斗……最后他和他的家人以及从超市挑来的所有物品,都被一个大吊车全吞了进去……

这部小说集,越读越兴味盎然,时间已经轮回道马可瓦尔多一家在这本书中的第五个年头,卡尔维诺选了一个具有仪式感的圣诞节作为全书的结束。马可瓦尔多扮演着圣诞老人,他带着孩子给“穷人”派送礼物,而那些所谓的“穷人”的小孩收到的礼物却已经多得数不过来,马可瓦尔多的孩子回到家里准备三件东西,锤子,弹弓和火柴,这组工具套装大礼包给“穷人”的孩子带去了欢乐,他们使劲砸掉自己堆积如山的礼物。这又是一个错位感极强的讽刺故事,但这一次,卡尔维诺没有立马收笔,而是接着在结尾处写了一个狼和野兔的故事:在黑暗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不时传来嗷嗷的狼嚎声;在雪下,在暖暖的红土中,在一层栗子壳下,是一个小野兔们的窝。

一只白色的小野兔跑了出来,来到了雪地里,它抖了抖耳朵,在月光下跑了起来,但因为它全身浑白,所以看不大出来,就好像不存在一般。只有它的小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三叶草般的爪迹。那狼也是看不到的,因为狼是黑色的,又躲在森林的黑暗中。只有当它张开嘴巴的时候,才能看到它那又白又尖的牙齿。

在黑黢黢的森林和白皑皑的雪地交界的地方,有一道线。小野兔在线这头,狼在线那头。

狼在雪地里看到了小野兔的脚印,便跟起这脚印来,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一直藏在森林的黑影中。脚印止住的地方就应该是小野兔藏身之处,狼突地一下从黑暗中钻出来,张开通红的喉咙,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了个空。

小野兔在前面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毫不见踪影;它用爪子挠了挠耳朵,跳着逃走了。

在这儿?在那儿?不对,还要再过去一点儿?

然而却只能看到一片浩瀚的白雪地,就像你们眼前的这张白纸。

这让我一下回到马可瓦尔多被寂静叫醒的那个早晨,他发现城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雪白的纸。卡尔维诺在一部小说里两次使用白纸来说明雪后的世界,这似乎也是一种偏爱了。关键的问题是卡尔维诺为什么要讲这个寓言故事作为结尾?狼和野兔的对立形象,显然小兔子是弱势的一方。双方都具有较强的隐蔽性,以至于狼最后“一口咬了个空”,全书读下来,再品一下这个小寓言,似乎可以看到城市和欲望的某些特征,狼不断追逐肉欲,看似得到了什么,但最后还是一场空,但贪婪的本性不会改变,等待它的是一个更浩瀚的欲望,并终将被它吞没。这样,这个小故事和马可瓦尔多作为圣诞老人的故事就有了暗在的关联性,我们生活的城市长得越来越大,我们看到的魔都也越来越多,里面发生的事也越来越离奇,真他娘的细思极恐。

重读卡尔维诺这本小说的过程中,竟然想到网络上流行的一个句子,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意。或许这些话都是让我们对生活保持世俗的麻木,也可以权当是粉饰生活的口红。卡尔维诺真正的有趣不是输送续命的鸡汤,也不是气势汹汹的棒喝,他有一颗天真的童心,因此他写一个成年人窘迫的生活,也写得像童话一般温暖和调皮。大师的写作离不开他脚下的土地,否则他将无法轻盈的飞起来,我想起和儿子一起阅读《意大利童话》的那些时候,以及在大学时候最喜欢的古典文学《十日谈》,古老的意大利,闪烁着民间智慧和城市之光,马可瓦尔多就是在这里走出来的。

爱与被爱的死循环—— 记《伤心咖啡馆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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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读了《伤心咖啡馆之歌》,我对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充满敬意,她和奥康纳以及福克纳等南方作家共同构成了我个人对美国南方文学认知的基本图景:农业和工业交汇的时代特征,高温的气候下混杂着不同人种不同阶级的社会空间,人物古怪的性格及行为方式等等,都有了一种又笼统又精微的印象。

《伤心咖啡馆之歌》故事并不复杂,讲了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作者把这个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了南方小镇上的咖啡馆里。虽然这是一个中篇小说,却和令人望而生畏的长篇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做法相同,都在开篇铺陈人物背景、环境特征甚至性格特点,只不过今天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行文密不透风,读得让人憋闷,而麦卡勒斯则简洁而具体。这和小说写作的时代特征以及民族个性有个关系,俄国人擅长书写史诗般的巨著,而美国人这方面似乎不太吃苦耐劳,而是走出更为现代的一条路线。

偏僻、寂寞而忧郁,似乎与世隔绝的南方小镇。棉纺厂、房子、桃树、教堂,大街,像静物一样逐个出现,接着叙事视角转化成第二人称,作者像运用了一个长镜头带你观察这个小镇,镜头慢慢摇到镇中心一座全镇最大的建筑物上,一看就是一个不俗的房子,然后聚焦到钉了木板门窗、涂了油漆的墙,镜头里有岁月的质感,压抑而惊悚的氛围,让人觉察到这幢终将倾倒的房子必定有故事。而房间二楼窗子偶尔会露出的那张在噩梦中才会见到的可怖的、模糊不清的脸,更让人对房子和她一双斗鸡眼里的秘密充满窥测的欲望。

这一个长镜头和后面一些镜头的组接,胜在氛围的营造上,它气场很足,读来有一种穿越到小镇上的感觉。这些场景小说将要结尾的地方还会出现,作者在叙述中采用环形叙事结构,这种回环追溯的叙事方法,让某些场景或者情节的重复出现, 强化读者对这一场景或情节的印象,当然这也是营造小说气场的一种方法。所以,《伤心咖啡馆之歌》是看一遍就会在脑海里萦绕好多天都不散开的小说,掩上书本,人物退却其后,脑海里总是那种美国南方独特的乡野气息在暗暗滋长。

小说的女人叫爱密利亚小姐·依文斯,三十岁,生性孤僻,从长相和行事风格来判断,她似乎是雌雄同体的怪女人:她黑而高,大腿上有浓毛,骨骼和肌肉都长得像个男人,和男人打起架来毫不手软;她善于赚钱,经济独立,又斤斤计较,总和别人打官司;她还有过一段只维持了十天的短暂婚姻,后来爱上了畸形男子,陷入了畸形的爱恋之中,这是一个奇女子,一看就知道她身上的肯定有故事。

小镇是沉闷的,四月份的一个夜晚,李蒙表哥的到来把沉闷打散。麦卡勒斯有一个高超的本领,就是能用简单的词语描绘一个人的长相,进而让读者窥视出这个人物外在形象之下的内心世界。李蒙表哥是一个罗锅,第一次出现在小镇的居民眼里的形象是“有个东西走过来”,另一个人说“像走失的牛犊”,总而言之,远看这个小罗锅根本不像一个人,小罗锅不过四英尺高,大概他的目光水平看出去只能看到正常人的腰带,他外衣破旧,细罗圈腿,蓝眼薄嘴,大鸡胸,大脑袋,肩膀后面还有一只大驼峰。如果熟悉一些面相,看此人面貌,一眼便知应绝非善类。

接下来的情节,出乎小镇人的意外,他们本以为爱密利亚小姐轻者损他几句,重者暴揍一顿,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他撵走。可是,小罗锅坐在台阶上缺少男子汉气概地嚎啕大哭起来,不仅大大地博得了小镇居民的同情,也触动了爱密利亚内心之中的某根蛰伏许久的神经,此时,小罗锅更像一个需要安慰的女子,或许这种可怜样刺激了她,让她发现了体内的男性力量在擢升,她必须施爱给他,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好久了。爱密利亚小姐把罗锅让到屋子里,给他丰盛的饭菜吃,并带他上楼休息,小说中的描写意味深长,“罗锅在她身后挨得那么紧,摇曳的灯光在楼梯墙上投出来的他们俩的影子都并成扭曲的一大团了。”第二天,空气清新,桃树上花枝招展,像三月的云彩一样轻盈,让人嗅到了一股爱情的味道。

接下来,爱密利亚小姐和小罗锅一整天没下楼,作者笔锋一转,小镇上谣言四起,说爱密利亚谋杀了小罗锅等等,小说描述了人们对平日里古怪的爱密利亚恶意的揣测。实际上爱密利亚虽然古怪,也爱心满满,她能妙手回春治病救人,且分文不取。行文至此,作者提供了一个让人物更立体的解决方案,人物如何在小说中能够立起来,不要仅仅追着主要人物去贴着写,有时候往往需要和笔下人物拉开一些距离,采用外界视角来注视它,小镇上的人们在议论和关注下,让人看到了爱密利亚小姐不同的侧面。

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铺聚满了小镇上无聊的人们,当他们看到小罗锅崭新的形象再次出现的时候,无不为之震惊。他变得干净时尚,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小罗锅拿着爱密利亚小姐父亲名贵的鼻烟壶,似乎是在宣示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特权。小罗锅立刻变成了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他很快和小镇上的打的火热,“这样的人具有一种原先只存在于幼儿身上的本能,这种本能使他们与外界可以建立更直接和重大的联系。小罗锅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蒙表哥的出现改变了爱密利亚,这或许是爱情的力量,为此她还破了例。爱密利亚小姐虽然善于酿酒,但从来不许任何人在她屋子里打开酒瓶喝酒,而这一天开始,她允许了。小镇上唯一一家咖啡馆就此正式开张迎客。“她那天晚上的模样,就像一个孤单寂寞的恋人。”此时作者写下了这样一句,这将为这个咖啡馆将来成为伤心处做了一道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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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行文大约五分之二处,作者对爱密利亚和李蒙的看似不正常的爱情关系进行一番解读,强硬地插进了六七百字讲了一些爱情的道理,“世界上有爱者,也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爱密利亚小姐和李蒙,是爱与被爱的两极。爱情似乎真的没有道理可讲,爱密利亚小姐爱上了李蒙表哥,宠他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任他花钱取乐,开车带他斗鸡,看电影,四处游玩,甚至屈尊背他涉水过河。但这一切付出她都愿意而为,因为她是爱的一方,她不喜欢强大于她的男人,她的爱只有在付出的时候,在照顾和保护自己的另一半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价值和满足。

“被爱的人可能人品很坏,油头滑脑,染有不良恶习。是的,恋爱者也能像别人一样对一切认识得清清楚楚 —— 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感情的发展。一个顶顶平庸的人可以成为一次沼泽毒罂粟般热烈、狂放、美丽的恋爱的对象;一个好人也能成为一次放荡、堕落的恋爱的触发剂;一个絮絮叨叨的疯子没准能使某人头脑里出现一曲温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

这段阐释性质的文字图解了前半部描写爱密利亚与小罗锅畸形的爱,为这段爱情何以发生找到了理论根据。作者利用恋爱双方身体上的不协调,采用性别错位、角色置换的操作方式,让读者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二人的不同个性。爱密利亚小姐富有,高大,健壮、莽撞,看起来更像一个男性的角色。而李蒙表哥却是个病弱的小罗锅,身高只齐她的腰,还好哭闹,用自己孱弱的身躯博得爱他的人的同情。

某种意义上,这段论述性质的文字,可以看做解锁这部小说的一把钥匙。作者这样做在故事中直白地讲明观点,在我看来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这么明目张胆的把自己的观点袒露,而让读者自己体会,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畸形人的畸形恋,这只是其中的一半,那么什么是让被爱者无法忍受的爱呢?

“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几乎每一个都愿意充当恋爱者。道理非常简单,人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爱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纵使这种经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痛苦。”

接下来的五分之三的叙述,可以从这个被爱者无法忍受的爱开始,小说中另一个关键人物,那个和爱密利亚只有十天婚姻的前夫开始隆重登场。在十几年前,马文·马西看上了孤僻、瘦长、眼光古怪的爱密利亚小姐。不是因为她广有钱财,而是仅仅由于爱。马文·马西生活富裕,有高工资和金表,高六英尺一,肌肉发达,是小镇上最俊美的男子,标准的高富帅,但这个人也抽大麻,据说还杀过人。

作为爱情的主动方,马文·马西暗恋爱密利亚小姐足足两年,两年中,他改掉了坏毛病,学会了攒钱,开始孝敬养母,友爱兄弟。甚至喜欢上了弹吉他和上教堂去做礼拜,一个为爱回头的浪子走到了读者视野的近景处。鼓起勇气和爱密利亚小姐求婚,爱密利亚被动接受了这桩婚姻。可是,婚姻让他和她都体会到了痛苦。新婚之夜,她拒绝和新郎同房,为了博小姐芳心,新郎买给她礼物,并请律师把自己所有的财产转到小姐名下。她却把财产收下,礼物放到柜台上出售。

这让他十分伤心,但事情还远未终止,他要和她说话,还没等开口,“脸上就挨了她挥过来的一拳,势头好猛,使他一仰脖撞在墙上,一颗门牙当时就断了。”她把他撵走,还把他告上法庭。他不得不离开爱密利亚小姐,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信。他发誓在这一生里一定要向她施加报复。走后,被爱情打击的男人一路堕落下去,醉酒,抢劫,杀人,最后入狱。

这时候,小说家在情节设置上出现了暗黑的一面。这也是我个人对麦卡勒斯这篇小说特别欣赏的一幕,他确实曾经跃出过我对爱情的常规理解。那个曾经被爱密利亚撵走的丈夫回来了。这个人的回归,让读者提心吊胆,他一定是回来报复爱密利亚小姐的,因为他发过誓言。是这样的,他报复的手段出人意料,他竟成功地用自己男子汉的帅气征服了爱密利亚心爱的小罗锅。换句话说,小罗锅爱上了这个英俊的男子,并帮助他和爱密利亚厮打的时候取得了胜利。

我一直怀疑小罗锅和马文·马西之间是同谋关系,他们第一次相见,作者写道:“这不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见面迅速打量一下对方的那种眼光。他们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两个彼此认识的罪犯。”

因为小罗锅处于爱情的被动地位,虽然他和爱密利亚小姐一同经营了六年咖啡馆的生意,在此期间,爱密利亚主动讨好小罗锅,几乎给他花光了若干年的积蓄,事实证明这种付出没有完全获得相等的回报。这也是爱密利亚感觉到痛苦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小罗锅和马文·马西之间,虽然看见马文·马西第一眼,小罗锅就像野鬼附身一样,跟在马文·马西身后,变着花地想引起马文·马西的注意,而后者永远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可这丝毫不影响小罗锅的执着,他竟然表现出类似女性的忧伤,毕竟他没有丧失争取马文·马西另眼相看的决心,为此他甘愿冒爱密利亚小姐的大不韪,把马文·马西请到了爱密利亚小姐的家里住下。凭小镇居民对爱密利亚小姐惯常的印象,马文·马西至少要挨一顿胖揍,可能是因为她爱小罗锅的原因,她一直隐忍不发,但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她打算毒死马文·马西,但事与愿违,自己却吃了有毒的食物,而后,她决定把沙袋吊起来,开始练习拳击。

看热闹的人永远不怕事情搞大,小镇居民盼望着这场拳王争霸赛早日到来,而且像博彩一样下赌注。作者描写这对男女对打的画面颇费笔墨也十分细致,两人都做了精心准备,看热闹的人虽然不敢靠前,但都好奇心满满,有一个伙计张大嘴巴,一只飞虫飞入口中都浑然不觉,吃下去才感觉到是一个苍蝇。最后人们看到爱密利亚小姐凭着更大的力气占了上风,她把对手摁在地上,双手掐他的脖子。此时,应该说爱密利亚小姐马上就要粉碎马文·马西的复仇计划,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旁观战的小罗锅,突然一声叫喊,纵身一跳,抓住爱密利亚小姐的脖子。就这样,小罗锅帮马文·马西打赢了这生死之战。

紧接着,马文·马西开始了他更彻底的报复行为,在咖啡馆里一顿打砸抢,并给爱密利亚小姐的粥里下了大量的毒药,然后离开。这里作者没一个句子不用“他们”开头,一口气用了八个“他们”。他们是谁,小罗锅李蒙和马文·马西无疑。

爱密利亚陷入了伤心的境地,她那双斗鸡同病相怜看着对方,她也不再有耐心给病人治病,而是直接告诉病人迟早要死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凄凄惨惨,有如教堂里一架漏了气的管风琴。”昔日充满活力的咖啡馆落寞了,爱密利亚小姐请来木匠封锁了窗子,陷入和永无止境的爱的孤独之中直至生命结束。于是,小说开头描述的那个即将倒塌的房屋再次出现,何时坍塌,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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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结尾粗看起来令人费解,为什么要写十二个活着的苦力呢?应该说主要写这些苦役的歌声,歌声先从一个人开始,继而成群人都在歌唱,那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或天空。“这种音乐能使人心胸开阔,听者会因为狂喜与恐惧而浑身发凉。音乐声逐渐沉落下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嘶哑的喘息。”

这个歌声的起落,暗合了这篇小说的整体结构,小说从爱密利亚一个人到她和李蒙两个人,再到咖啡馆里的很多人,再过渡到一个人,孤独的声音,仅剩的嘶哑的喘息,那是一颗被隔绝的孤独的灵魂的声音。

哈罗德·布鲁姆对此段的阐释可权当另一种参考,“音乐与发出这样音乐的苦役队并置,由此释放出来的情感近似于麦卡勒斯的幻象所引发的情感,这种幻象关涉爱情之死的悲剧性尊严,极不相称地生发于爱密利亚小姐、李蒙表哥以及丑陋的马文·马西之间的故事。”

卡森·麦卡勒斯是一个暗黑女王,小说里那种只有病态的年青作家才有的文字质感闪烁着刺痛人心的光泽。我相信老人肯定写不出,即使写也写不出色。这就是才华,奢求不来,而才华并不和年龄成正比,老人圆滑世故,年轻人才有突破自己勇气,病态的年轻人才会把自己独特风格带入传世杰作,黑暗,残酷,撕裂以及直觉的准确,为此,年轻勇敢的心不顾一切。

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从爱与被爱这个人类的文学母题出发,用近乎荒诞的畸形恋爱的三角故事和强烈的情感营造了小说文本独特的个性,用爱的荒谬印证孤独的必然与永恒。它揭示了人类的生活命运, 带给我们的是沉重的思考和长久难平的情感震撼。爱与被爱,孰对孰错,阅读之后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而巨大的孤独,依然存在,仿佛空气中有永恒的孤独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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