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终于死了 短篇小说

阮王春

1

总的来说，你对自己是失望的，越来越失望！你不屑于做好人，而是想学坏，但你学不出什么水平；学不坏，同时已不是一个好人，你时常在意念中狠掴自己几耳光。

夜深人静，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时候，你会问自己：“马强，你有目标吗？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你在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早已准备了回应：“为了一种‘活下去’的意志而活着！”

“那我是不是很惨？为了‘要活下去’的意志活着？不说为了爱情，为了理想，为了全人类幸福的奋斗；难道，连为了吃喝玩乐，为了嫖赌快活的意愿与欲望都没有了吗？”

“难道吃饱喝足，嫖赌快活是活着的最后意义么？”

“就算是，那依旧不是你渴求的东西！在你没有坚持活下去的意志之前，你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能活下去，才有谈论爱情、幸福、理想的资本。所以，‘活下去的意志’才是你急需巩固的能量和必须建设的安全堡垒。”

你觉得“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和没有，真的意义重大。而你找到了，至少找到一个了 —— 你还有活下去的意志，所以，你就可以活下去，也必须得活下去。如果排除了吃喝玩乐嫖赌快活或者亲情理想那样一些你得不到，也不认可，甚至“因葡萄酸”而厌恶的目的，你又不能另外找到一个，或者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就会焦虑不安，就会惊恐不已。你会因为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借口而采取某种极端的手段。比如你站在屋顶，晚一秒得到答案，你就飞下去了。

还好你找到了。

2

找到了，你心里便踏实了不少。回屋躺进被窝里，被窝很冰凉，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你蜷缩着，静静地听一个人哭。他哭得好伤心、好痛苦，哀泣像淤积的泥浆突然涌出。那哭声太过凄厉，呜呜哇哇，咿咿咿咿的让你毛骨悚然。

蓦地，你吃了一惊：“马强，你怎么哭了？你又是怎么了呢？”

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情景呢？怎么让自己心里有哭声呢？你勒令那个人不要再哭了，你对他说，哭多不好呀！要多笑笑！再说，哭有什么用呢？能换来面包、牛奶吗？能得到安慰吗？这样还怎么巩固活下去的意志呢？你像一个智慧的长者，慢慢地抚慰他，激励他，又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嘲讽他，喝止他不要哭了……慢慢地，哭声弱了，不再凄切，不再悲凉。

成功地制止了那个悲声之后，你便心情大好，很有成就感，准备好好地睡一觉。你总说，给你一顿饱饭，让你睡个饱觉，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就能创造生活的奇迹了。可是你，每天吃那么多，差不多十几个小时都躺在床上。你不照样听见了自己凄厉的哭声吗？

点上香烟，你看着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尽早戒烟有益健康”的警语不以为然。你问自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禁止香烟呢？你又准备好回应了：对于我，还有更多人来说，含着一颗香烟，相当于幼时含着少妇母亲的乳头。没有烟，我他妈早饿死了。

你换一种思维，要是这样，把自己的女人找来，不是更好吗？回去找到自己的母亲不是更好吗？

你又回应，你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只能是代替。女人，某些时候，只满足了男人的幻想。

你想着，假如有一个女人，她能代替你的香烟，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你数绵羊数到了一千只，换了十多种睡姿，深呼吸像打鼾那样粗重地进行了无数次后，你还醒着。

你不敢看表，只觉得已经不早了，再睡不着，就不能保证让自己有个充满信心的饱觉了。你试图再放松一点，想象自己现在躺的床像秋千一样摆动，轻轻地，缓缓地摆动……你被秋千荡到了云雾里……

3

天亮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还是睡着了。凭感觉算算时间，至少也睡着了七个小时。你认为这很值得庆祝一下。七个小时，是保障自己创造奇迹的饱觉了。

躺在床上，看着透进屋里的亮光，听着闹钟“当啷当啷”地响个不休，你觉得腿不是很酸了，至少不像昨天那么酸了。昨天，你为客户扛了三趟，每趟至少五十公斤以上的商品包裹，从地下车库扛到客户五楼的办公室。你爬上爬下三趟，汗流浃背，但客户没有请你坐下喝一口水，而是和你说些费用的问题，比如，说送货费再优惠一点？说你的商品缺陷还是很多的。你想抬脚试准他的鸡巴蛋子，然后一阵猛踢。但货款还没收到呢。你想说：“商品缺陷？你个狗娘养的缺心眼吧？为什么订购和下单的时候不说呢？你他妈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回去了！”你是想把那些货再分三次从五楼扛到地下车库吗？

你当然不会那么傻。只好自己贴了送货费，赔了几个笑脸。

你忍腿上那股想踢他鸡巴蛋子的劲导致了脚上抽筋，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你不想起床，随手拿起床头柜上去年的年终工作总结。你忘了里面写过什么，于是停在一页上面，看那些工作中的不足之处的“一，二，三，四，五……”，你觉得扯淡，做好的工作那是因为你喜欢做，愿意做，觉得有必要做好，觉得精力无处发泄，刚好成就了那么一个“成功”；没做好的工作是因为你不想做，不愿意做，没有余力，哪来那么多：

一、没团结好周围同志，一意孤行；

二、没克服掉惰性，对工作没有正确认识；

三、没和领导深度沟通，工作积极性不够；

四、……

……

你想了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么多条总结起来不就一句“老子不想干么！”

可你转念一想，马强呀马强，你有一颗病入膏肓的灵魂。你怎么能不想干呢？你这样不是堕落么？你是不是堕落呀？噢，原来能做到的，你就是不去做！原来，你可以团结同志，可以克服惰性，可以和领导沟通，可以克服天气带来的不良影响。可你没有那样做！你怎么放任自己堕落呢？

你对自己更加失望了，“是吗？我可以做到那样吗？”你觉得，这个真相让你难以接受，你最终否认了不是“老子不想干！”而是，怎么说，就是那些“一，二，三，四，五……”造成的失败：其实是这样的，一、同志们和我有隔阂，他们不愿意和我合作，他们要一意孤行。二、我当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不是克服不了惰性。三、当时领导不在……天气恶劣，导致产品质量受损，不利于和客户交流……而不是不找领导沟通，更不是消极对待工作，领导不知道在哪，我上哪去找他沟通呢？

这样是不是好一些呢？你想。

嗯！这个是可以接受的。

4

你感到肉身像铅一样地沉重，似乎有些起不了床。但不起床上班怎么把自己养活下去呢？你那个“活下去”的意志怎么维持呢？

有那个意志支撑，你还是麻利地起来了，先上厕所。

近期肠胃不是很好，半天没排出什么。

然后洗漱。

上厕所的时候，你想了一下今天的工作要怎么展开。先回访老客户，还是先发展几个新客户？如果，先回访老客户，先回访谁呢？朱老板还是马老板？当然，你只能考虑这两位。形式上的工作，总是讲究便利原则。朱老板家在一环内，马老板家在朱老板家对面的楼里。谁花着路费和时间跑到郊区回访谁有病。发展新客户就不一样了，哪怕要去到深山野林也必须去。那里有支撑和巩固你“活下去的意志”的资本。回访客户就像学雷锋做好事，而发展客户就像去探测金矿。你说你不需要幸福，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但要活下去。你必须有活得下去的资本，用来巩固那个意志，壮大那个意志！

洗漱的时候你想，发展客户怎么发展呢？去那些高档办公楼，还是去休闲娱乐会所呢？那些老板们，不在办公室，一定在休闲场所。

你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不确定回访老客户到底有没有意义。你只知道，有些时候，做件好事的报酬，也许比探测金矿更可观，更现实。

你不确定朱老板在不在家，不确定马老板在不在家。你不确定他们当中今天谁会抽空接待你。他们有没有可能给你推荐新客户。也许，两处都是白跑一趟，或者他们跟你说产品质量问题，骂你，你又忍不住想踢他们的鸡巴蛋子，又不小心把脚弄抽筋了。你也无法肯定，到底去高档办公楼能发展到新客户还是去休闲娱乐会所能办下一个大单？总之，你害怕一天只是跑跑路，什么也做不了。你狠狠地、恨恨地用牙刷捅自己的嘴巴。

如果回访时，有老客户推荐朋友给自己发展新客户呢。你怀疑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你想出绝招，一咬牙，告诉自己，马老板和朱老板都不在家，也不在公司，不知去了哪里，远点的老客户也都不在。反正你找不到他们，只能去发展新客户。

自欺欺人让你觉得爽极了！

5

昨夜睡得比较好，虽然一开始没睡着，醒来时又难以起床。但凭你的感觉，你至少还是睡着了七个小时。算睡得好了。睡得好，精神就好一些。精神好了，你会觉得自己并不是为了必须活下去的意志活着，有可能你一个饱觉之后，认为你已经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你想到了多挣点钱，多做点事，也吃好喝好，嫖赌快活。

洗漱完后出了门，你买了一个三块钱的糯米坨坨，胡乱塞进嘴巴里。然后走上环城西路，向你认为能发展到新客户的地方走去。正走着，你发现路边有一阵哀号，有点像你昨夜听到的一样。“马强，你又哭么？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问。但你明确肯定，那哀号不是你的声音。你停下脚步，看到一条小狗眼角流着黄色的浊物，两条后腿已经血肉模糊了，只用前腿撑在地上，拖着后半身和两条后腿瑟缩地往绿化丛里钻。面对此情此景，你有点想流泪。事实上，你流了，只是你以为没有，你觉得自已不可能流泪。那样太幼稚了！

你知道它可能被汽车碾过，你想去看看它的伤情。你想，如果有可能，你就给它包扎一下，把它带回家养养伤。但你没有动，没有弯下身，也没有理会它的哀号。这时候，你又觉得，自己要倒屄霉了，大清早碰到这么一个景象。

你慢慢挪动脚步，心里希望有个好心人会救救它。你在周围徘徊，你想亲眼看到有人救起它，然后，你才能安心地走开。周围人很多，却都像你，而且比你心硬，他们看一眼就走开了。你在心里骂这座城市的人没有爱心，没有悲悯心，全是魔鬼。

你觉得自己该救起它。可你又说你根本不懂得动物的救治，即没有包扎用的布，又没有消毒酒精，没有药水，况且不知道它到底伤在哪儿了？你根本救不活它。

你觉得，可以先撕下自己的衣服给它简单包扎一下，然后送动物医院。但你说，要是朋友、同事们知道了，他们会取笑你；你又想，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拿外套裹起它，把它尽快送到就近的动物医院。你又说，附近没有动物医院，就算有，人家一定不会救治，就算救治，你只有几十块钱，怎么支付治疗费呢？人到了医院，交不上钱，医院都拒绝治疗，何况一条狗？

它的叫声凄切哀痛，但你走得有点远了。你说，附近没有动物医院，也没有人愿意救一条狗。万一，狗的主人见了，会误会是我造成它的伤。犯得着自找苦吃吗？

“马强，你真的不想救它吗？”你还在纠结。

“我再说一遍：我根本就不懂得动物的救治，我无法救活它。附近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愿意救它！人们只会嘲笑我。说我是个傻瓜！”

自欺欺人让你精神振奋！

你已经走远了，但心里负着罪。你想起你小时侯，看到一只小燕子翅膀受了伤，你把小燕子捧回家，用温水给它洗了羽毛，洗了翅膀，在它的伤口处抹上止痛药粉，给它用纸盒做了一个窝，纸盒里垫了从自己新鞋里撕下的棉花。然后，你抓了一把玉米面，兑上点水，调了一下，放在它的嘴角前。小燕子不吃，你哭得伤心欲绝。你守着它，一直守到夜幕降临。你搓起一个玉米面的小颗粒，顶着它的嘴角，小燕子把头垂下去了。那一刻，你更加放声痛哭起来。你把小燕子捧到妈妈面前，说它快死了，应该怎么救活它呢？妈妈也没有办法，你再把它捧到医院，医生也没有办法。你哭了一个晚上，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看着它。

那一夜，你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醒来，你发现它睁着眼睛，但已经死了。你摸着它冰凉的羽毛，看着它的眼睛又哭了。你哭着给它梳理了羽毛，用衣服里揪下的棉花包裹了它的尸体，埋在山墙的后面。然后，无数个日夜里，你都没法忘了它那双眼睛，你觉得自己没让它活下来，是不可饶恕的！那双眼睛会一辈子盯着你。你猛然记起了那只小燕子的眼睛。

你走得更远了，想着那只小燕子，几次想回头，但你控制了自己。

“马强，怎么还是那么幼稚？你不是没救活那只燕子吗？再说，你没有看见这条小狗的眼睛，它的眼睛早就流黄水流瞎了！那是一坨脏东西，忘了吧！”

你努力让自己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可你还是想起了不少。你又记起，你十岁的时候，村里的山羊流行传染病。许多只山羊，被主人用粗笨的铁链拴在了高高的山坡上。村民们说，他们舍不得用汽油烧了，一只羊几百块呢，拴在那些空阔处，让风吹吹，等流行病过了，这些羊就可以活下来了。有一天，你和小伴们去玩。看到一只不堪饥饿的母羊拖着铁链，拽着铁桩跑到河边吃草。你的小伴们兴奋不已，马上拿起石头，拿起棒子把那只山羊赶到了河里，他们用石头对准羊的脑袋砸，用棒子冲着羊的脑袋冲，看它的头一次次沉入水里，再一次次地抬起来，摇着满脑袋的血水沫子。你不忍心看，吓得大哭着制止他们。他们被你的哭声吓傻了，也玩得差不多了，用棒子一直按着羊的脑袋，按了几下，按不住了，就撒开手走了。

你没有走，想把羊拖上来，可你力气太小，羊也很虚弱，怎么也拖不上来，你就看着它忙着吃岸边的水草。你看到它能吃草，乐不可支，拔了许多鲜草和庄稼苗喂它。直到大伯看到你呆在一只病羊身边，还拔了地里的庄稼喂它，过来给了你一耳光，又甩了一锄头把羊敲死了，你才跟着大伯回去了。后来你说，等你长大，你也要一锄头敲死大伯。

为了那只羊，你哭了一夜！

第二天，你寻找了一天，再没有见到它的踪影。

6

“马强，你个傻逼，你想那些干什么？你想过没有，那只小燕子也许不会死，就是因为你给它洗澡，抹药粉弄死的，如果，你把那只羊拖上岸了，它也许会把流行病传给村里更多的羊，让更多村民遭受损失！”你很得意自己的观点，走上了环城南路。

马上就到一家顶级的私属休闲会所了。你知道，许多老板这时候才刚刚在这些高消费场所醒过来，他们也许就在餐桌旁，伸着懒腰看晨报，你这时候只要一进去，看准某个老板，跟他套会儿近乎，跟他讨论一下报纸上的新闻，跟他聊聊你们的产品，或许，你就能搞定一个大单。

你脚步轻快了一些，虽然，脑海里还是狗、羊、小燕子、血、伤口……但同时还出现了一张张油乎乎的胖脸，他们的手里拿着笔，准备签你的单子。一张，两张……很多张。单子很快又变成了一堆红彤彤的钞票，一堆，两堆……

那只小狗凄厉的哀号依旧响在你的耳朵里，那两条血糊糊的后腿依旧映在你的眼帘。你觉得这会影响你的工作，所以，你不得不在意念中给它包扎了伤口，给它送到了医院，像个慈父那般呵护它，直到你看到它又活蹦乱跳地跑了。“它好了！”你说，就像虔诚的信徒得到主的开示和宽恕那般如释重负。

“我操！自欺欺人太爽了。”你忍不住喝一声。

走进了那家私属休闲会所，一个人向你走来，微笑着招呼你。你和他说你的产品，他也和你说他的产品。你们都知道，对方不是你的菜，而是想吃你，只好尴尬地一笑，走了。

你还往里走，又有人走过来，说他们的服务项目。你假装有兴趣，问有什么呢？他们说：推拿按摩、蚂蚁上树、冰火、雪中送炭，烈火骄阳，春风拂岸……

你看看时间还早，没有理他。你点了牛奶，要了可乐，订了午餐。这是私属休闲会所的规矩，有个最低消费，哪怕，你只是进来走一圈都要付最低消费。

大清早的工作不是很顺利。你没有想到：老板们觉得大清早不应该让别人赚自己的钱，不应该有出账。他们也许喜欢你的产品，但这是大清早。你这样做让他们很不高兴了。你很郁闷，像霜打过的茄子。

终于等到十点，你以为可以破了“大清早”的忌讳了。几经筛选，当你最终确定目标，踌躇满志，准备大秀口才时，会所的保卫过来请你离场，说这里出了新规：不能推销。你只得离开，而白白浪费了六百块钱，那是你连一口冷牛奶都没来得及喝到的最低消费。

你想过，既然来了，既然都要付费，不如干脆玩到午餐时间，至少吃一点就不会心疼那六百的最低消费了，只要不推销，保卫也不能强制请你离场啊！可你不想为了吃顿不让自己心疼的饭，而浪费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不想浪费时间的办法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做事，做什么呢？修脚按摩吗？还是蚂蚁上树？冰火？这些都很贵，你能做的只有瞪着天花板发愣！

你知道，要把损失降到最低的做法，就是立马离开这里，这样，时间的浪费也减到最低，消费也是最低。你走出来了。

你说：日他妈，六百块，说不定够老子救活那条小狗了！那条小狗蛮可爱的呀！那身略微卷卷曲曲草白色的毛，多养眼啊！救一条命，造七级浮屠呢。

7

生活总是要继续，你随意走了几步后，觉得现在所站的地方离马老板家很近了，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到马老板家走一趟。或许，马老板会介绍生意伙伴购买你的产品。但是，马老板在家吗？你说，马老板要是不在，就去对楼朱老板家。他们总得有一个在。是，有一个会在！

你拔腿往马老板家走去，马老板真不在。你又去朱老板家，朱老板开了门，接待了你，可是结果呢？朱老板先细数你们产品的质量问题，说本来要找你的，没想到自己送上门了。他说，你们的产品还不是大问题，可你们的服务，太差！我是买东西，不是收破烂。可你们呢，每次发的货都是用蛇皮袋、破烂纸板、塑料胶布包装的。那些精美的东西，你就不能用个正规包装盒送过来吗？还有，你们推销的时候说，三天一定送货上门，可是呢，我每次都要等半个月。你们的产品，我已经不想要了。

你能做什么呢？你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点头哈腰，说一定改进，一定向领导反应，一定监督好之外，你能说什么呢？你倒是想说：“正规包装盒不要另外投资成本吗？三天送货上门说的是下订单后，三天产品就出库！而不是送上门。”可是，你之前强调过三天送货上门是下订单后三天产品出库而不是送到客户家吗？你记不起，就只有硬着头皮挨说。你提了提裤脚，腿又抽筋了。

还好朱老板有事，没有跟你说更多，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你想试着跟他说说能不能介绍自己的朋友考虑一下你们的产品。你没有料到朱老板很直白：

“我脑子有毛病？还是你脑子有毛病？就算我俩有，我的朋友们可没有！”

8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你像海上泡沫浪沧着出了朱老板家，灵魂像激流上的一片枯叶，无所谓地躲避或撞击着礁石。你太后悔当初没有留在休闲会所等午餐，太后悔没有救那条小狗。也许，救活小狗你会快活一点呢，至少不会被人家骂脑子有毛病。就算救小狗有人笑你，你依然会觉得快乐的。现在，还得在大太阳底下买流动板车卖的垃圾午餐吃！你想看看还有多少钱的时候，想到为了一个早上的白忙活，罚自己没有午饭吃！

你告诉自己，你不饿。

回家的路上，为了避免看到那条小狗，你不想往那里走，而是选择了一条小巷，那巷子有些阴森，高大的植物遮住了阳光，你加快了脚步，然后一脚踩上了什么东西。你吓一跳，心惊胆寒地回头一看，一条小狗眼睛流着黄色的浊物，两条后腿血糊糊的，显然，就是早上那只。它从路边的绿化丛里爬过来了。你惊讶，它怎么能爬这么远？

你走开，但又回了头，难道，它为了再次碰到我吗？它感觉出我的悲悯心了吗？它感觉出我还算是一个有悲悯心的人吗？

你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屄霉，难不成真要送它去动物医院？可你没有动作，你说：那只小燕子是因为我给它洗了澡而洗死的；要是我把那只山羊拖上来了，它会让全村的羊都得了传染病；我把这条小狗送医院，它会给医院带来灾难，比如咬了医生，让医生得了狂犬病；比如它往外跑，医生追出来，医生就让车撞死了。

你狂笑着，坚决地往家跑。

跑回家，躺到被窝里，先听到一个凄厉的笑声，然后伴随着哭声。你大怒：“马强，你哭你妈个巴子！你怎么能这样折磨我呢？”然后，一头倒进被窝里。

9

你打电话给经理，说自己出门被车撞了，伤了腿，下午的产品研发会就不去了。这是你进公司五年，第一次请假。

你一直在发呆。一直想回去救那条小狗。你担心它会死，你怀疑中午再次碰到它是因为它想再次碰到你。它看出你的悲悯，看出你的犹豫了？你有些害怕，你想着，你的确没有救活那只小燕子，的确不能救活那只羊；可是，你也救活过许多小动物啊，你以前把一只被猎人猎器伤了前腿的野兔带回家救活了呀！你跳进化粪池把一只落水的小鸡崽救活了呀！你哭闹着要父母给一头病牛犊注射针水，牛犊也活下来了呀！

“马强，那是它们本该活下来。你不救，自然还会有人救！就算没有人救，它们也能从病害里脱身，野兔会摆脱那个夹子，小鸡会自己飞出来，牛犊会依靠自身免疫好起来！”你真的恨死马强了，他总是折磨你。

你觉得有些累了，这是你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你问自己怎么可能会累？你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会累的。你接连工作三五个昼夜也没有觉得累过。可这一刻，你说自己很累。很累吗？你回答不累！不能累。你说你可以去死，但不能说累，你有说累的资格吗？你对自己大动肝火，然后起身。

站在窗前，手机响了，是小刘打来的。小刘非常喜欢你，而你觉得她不是很适合自己，就像香烟那样！你说，你需要的也许是海洛因，大麻，可可粉！而香烟只是一个替代。你接了电话。她问你好不好？你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说，开心，快乐就是好！你说，你对她们所认识的开心不一样！小刘又问你，那是什么样的？你说，不知道。然后，谁也不说话了。

你突然心生邪念，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小刘干了再说，她不是喜欢自己么？那就让她表示出来呀！就算她只是一根廉价的香烟，跟自己所需要的大麻、可可粉有所差距，但抽完就完了，有什么关系呢！你问她，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她说是。你说，你怎么没看出来呢？她说，我对你暗示过呀。你说，暗示肯定是不够的呀！我怎么相信呢？小刘问你怎么才信？你说，来陪陪我吧。

你没有心情去猜小刘听了你的电话会做什么感想？也没有心情去猜小刘会不会来！她来了，就来了，不来就不来。但不来是最好的，鲜花可以插在牛粪上，但决不能插在烈性化工肥料或者毒物里。

“马强，你那么累，你不想休息一下吗？”你听到一个声音。我累吗？你问自己。显然，你不相信自己会累。你不能累，除非倒下了。

你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你心里一惊，暗暗叫苦，傻瓜小刘，你怎么真的来了？

你让小刘走进来。小刘拎了西瓜、苹果、香蕉、葡萄，拎东西的手都勒出了深深的印痕了。你有点感动，但你忘了感动的时候应该怎么说。

你没说什么，只是在想，真的要那样做吗？把小刘骗到手，玩弄一下，干一回，然后不要了？

你说你不是一个花心的人，只是你真的不爱小刘，小刘执意要跟自己的结局就是被自己玩一回。可是，你问自己，你不是要做坏人吗？看你衰成这个样子！

小刘是个好女孩，你想毁灭的只是自己。你试图制止自己。

10

小刘很可爱，戴一副卡通眼镜。眼睛大大的，脸肥肥白白的。你看着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个可爱的女孩长这么矮呢？她为什么就不能长高一点呢？她如果长高一点，不就可以避免被你玩一回，然后遭到抛弃的结局了？她那样是不是姿态也高了，也不会不顾矜持，不要尊严地喜欢你了？就算喜欢你，你能轻松地玩弄吗？你想着，她要是再高一点会怎样？也许，她都不会用正眼看你一眼。小刘娇小，但有些骄傲；因为骄傲，才敢追求你。

你顾不上分析她为什么会来，只在心里暗暗叫苦，她来干什么呢？

你依然站在窗户前。你害怕看到小刘的眼睛。你想那么样对她，你说，你还敢看她的眼睛吗？你害怕从里面看到地狱，看到自己的样子。

小刘从后面环住你的腰，她说：“就是喜欢你呆呆的样子，喜欢你冷冷淡淡的表情！”你没有反应。

你想打开她的手，可是，你想到要做坏人，你想到要报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你是多么地不公平，竟然要你伤害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可你发现这逻辑明显混乱了，世界要你伤害一个女孩子，你伤害了，怎么又是报复世界呢？

你点上了烟，想起那个“含着烟，像含着一个温柔女性的乳头”的说法。你说小刘在呀！你可以让她脱呀？你可以含着她呀？不光乳头，哪里都可以的呀！

你回过头，看到她脸的一瞬间，温柔下来了，也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你的眼神有火、有毒、有蜜糖。你看着她，摘下她的卡通眼镜，左手手指插进她的头发缓缓梳着，右手环着她的脖子。“为什么你就不能真诚一点呢？你可以告诉她，你们有差距，当然是你的原因，因为你有不光彩的过去，而她冰清玉洁。”

你不敢面对你的过去么？你不想伤害她，是因为你害怕自己是个混蛋，只是玩弄她吗？还是，你只是不忍心，因为，你爱着她？因为她，你做不了坏人？

小刘很陶醉，仰脸望着你，痴痴地笑着，幸福洋溢在她脸上，淡淡的红晕浮在脸肚子上，像一层虚浮的霞光。这就是你渴望给一个女人的幸福啊！这种霞光就是你所需要的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还不算一种光荣吗？“哦，刘蓓蓓，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肉儿，我的女神我的海伦，伊甸园里的夏娃，你给了我无上光荣，你多么伟大。”你默默赞叹，怦然心动，抱起她，把她露着皓齿的小唇贴近自己脸庞。

你看见她嘴角被风吹出的裂纹，像些细细的，来自远古的忧伤。淡淡的唇彩，有些妖艳。你想尝尝那唇彩的味道。你把嘴唇逼近她。

“你会爱别人吗？马强。”你突然问自己，同时又听到凄厉的哭声。

你大约只爱你自己，你回答“不会”。你又说，你以前会的。不止爱别人，像小猫，小狗，小燕子你都爱，但你长大了，不爱了！

小刘看着你，你也看着她，你觉得她的眼神也不那么恐惧了。你错开她的红唇，吻了她的脸蛋，脖子。然后推倒她。你取下她的卡通发夹像掀起新娘盖头那样恭敬，你再解下她的衣扣，扯了她的裙子，解下他有瓢虫斑点的胸罩，用牙齿叼着她的乳头……

11

小刘走了之后，天空下起了雨，洋洋洒洒下个没完没了。你又站在窗子前。

你想，这场雨下过，那条小狗一定会死的。透过镜子，小刘火热的唇印依旧烫着你的脸颊，唇彩留下的红红草莓还那么新鲜灼热，淡淡的体香让你有些感动，有些安慰，有些惊惧。

你飞跑进雨里，淋着雨抱起那条小狗，把它抱进了就近的流浪动物救助站。但是能怎样呢？流浪动物救助站只收容健康的小狗。你再次走进雨里，往市中心的宠物医院走去。

如你所想到的，那条小狗还不够资格做宠物狗。医生要你找到它的出生证明和血统证明，然后给它办个狗狗保健会员卡，填写主人信息后，出五千的会员管理费。最后，再准备治疗费。

医生说你没有它的出生证明和血统证明，没有狗狗保健会员卡，他们没办法救治它。你知道，他们这样说，是真的没办法了，哪怕，狗狗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死去。这你早想到了，你跪下求情，说来生给他们当牛做马！

他们拨打了110，争先恐后地对着话筒抢着说遇到了精神病捣乱，他们又拨打了媒体电话，说给对方提供新闻素材。他们欢快地讨论提供这条新闻线索会不会得到五十块的报酬？

你要怎么办呢？你能怎么办呢？你要去找它的出生证明和血统证明吗？你知道它明明就是一条流浪狗。

你听着他们讨论要是得到了五十块的新闻提供报酬，是不是买几根冰糖葫芦来吃？你想也好，正好可以让警察和媒体帮忙说话，眼下最流行让媒体和公职人员代替公众说话。

最坏的结局出现了，但也是最好的结局：你看见小狗嚎了几声，头就耷拉在你的臂弯里，它感激你，像垂危病人看到亲人来看他那样幸福地死去。

12

你躺在床上，发了烧。你想打电话给小刘。你还记得，你让小刘走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小刘，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还会跟你联系，那么，我们就一辈子不要分开了！”

你鼓足劲，摔了电话，昏昏沉沉地想：“明天，先回访老客户还是发展新客户？”

你没想清楚，只是庆幸：那条狗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