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琴的夏天 短篇小说

2022-11-05 16:12晏先树
边疆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雨母亲

晏先树

1

江琴死了。

就在今天上午,还有人看见她在村口的那条小河边洗衣服;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河堤上渡来踱去。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这个女人不但有一位有钱并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还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而且,她的女儿江小雨,上周才刚刚收到南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江家沟全村瞩目的天之娇女。这么说吧,如果A 县有一千个高考生,那么有九百九十九个都想考入南广大学。这似乎是一种惯例,这所大学早已成了A 县学子们为之奋斗的标杆。而江小雨,就是那个夺下标杆的人。

众所周知,这些都是身为母亲的江琴一直以来拼尽全力梦寐以求的事。

但她居然死了!

尸体是黄二狗在山脚发现的。傍晚的时候,他正赶着羊群回家。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望生岩”上落下来,很轻很轻,像一件被谁随意扔弃的衣衫,像一朵无足轻重的云。

直到走近,才发现是一个人。

江琴静静地躺在那儿,虽然一息无存,却反倒比她生前无论哪个时候都更加俊美。她脸上的颜色并不是灰白二字所能全部包括的,因为它不仅发白,还近乎放光。她那两片精致曲折的嘴唇儿很美,仿佛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回答看不见的神灵向死者提出的疑问。如果不是因为后脑勺流出的鲜血差不多浸透她的大半条雪白色裙子,很难想像这已经是一具尸体。

警察来的时候,村民们早已将她团团围住。她的女儿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她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惊慌失措地跪在草丛里抱着母亲的身子不停地摇晃。嘴里念叨着:“妈妈 —— 妈妈 —— ”

相对来说,她的丈夫王必来就清醒得多。他眼里透着无尽的悲伤和几丝若有似无的愤怒。看到停在马路上的警车,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拽着从车里下来的人:“警察同志!我是死者家属,我是她的男人!”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老婆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你们一定要严查,帮忙找到真凶啊!”说这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像一小片飘浮在空气中的羽毛,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尽管有很多原因可以证明江琴不会自己跑到悬崖边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经过仔细排查,警察也没有找到他杀的蛛丝马迹。难道她是自杀吗?这个问题,可能连村里的傻子也不会相信。

江琴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儿,虽然年过四十,却丰姿绰约。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些许风尘之色,但她一双明亮的眸子,依然像沙漠中的甘泉一样,清澈得如同一泓碧水。秀美的娥眉总是淡淡地蹙着,在她细致的脸蛋上扫出浅浅的忧虑,让原本就美得出奇的容貌更添一份我见犹怜的心动。如果她和女儿江小雨一起走在大街上,不认识的人定会以为这是一对姐妹。

2

据说江琴小时候也是一把读书的好手。从小学到高中,没有一次考试成绩排名不是第一。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优秀的她,高考却落榜了。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让她抑郁了好久。直到后来遇到江小雨的父亲,病情才慢慢好转。

关于江小雨的父亲,江小雨除了在舅舅那儿零星地打听到他是一位心理医生外,别的便一无所知。母亲缄口不提,她也不敢去问。在王必来成为她的继父之前,一直是母亲一个人带着她生活。

她们在A 县城里租了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出租屋。白天,江琴把江小雨送去临街的双语幼儿园,傍晚再接回来。她会变着花样给江小雨做晚餐,教她读拼音,抄写词语或者古诗,临睡时讲各种故事。但她不讲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她讲秦始皇、刘邦和项羽。江小雨总是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到沉沉地睡去。她的乖巧听话,超于同龄人的成熟懂事,让江琴十分满意。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女儿江小雨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她定会出人头地。因此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对女儿学习上的教育从来不敢疏忽。她一向自负要强的性格,也不允许她放松片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江小雨赢在起跑线上。

她们所有的经济来源,全靠江琴在街角经营的一个水果摊。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会把江小雨送去同父异母的哥哥江涛那儿。

每次到舅舅家,江小雨总是无所适从。她会躲在门背后,胆怯又兴奋地看着两个比她稍大一些的表哥在自己家宽敞的客厅里打闹,无所顾忌地从这个沙发上跳到那个椅子上,像两只自由的喜鹊。让她羡慕的是,即便这两只“活宝”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乱作一团,舅舅和舅妈也从来不会上前制止。

如果换作妈妈江琴,她肯定会疯掉的,她会压着嗓子低沉地怒吼:“天呐!怎么可以这样,赶紧给我下来,十分钟之内把屋子收拾好。”然后“呯”的一声把自己锁进卧室。当然,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因为她们家并没有一个多余的沙发可以供她跳来跳去。不过母亲真的会经常把自己关起来。只要江琴把自己关起来,江小雨就很害怕。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她害怕家里那种死一样的沉静。

舅妈把自己做好的糕点端给两位表哥的时候,也会给江小雨端过来一盘。但江小雨是不敢吃的,哪怕肚子里的馋虫已经窜到喉咙眼,哪怕她已经悄悄吞咽了五斤口水。母亲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不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不能随意接受。直到舅舅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吃吧,你妈妈交了很多生活费给我呢。”她才敢怯怯地吃上一小块。

3

别看江琴气质超群,江小雨的继父王必来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土老板。他总是喜欢穿一套不合身的名牌西装,故意把里面色彩艳丽的花衬衫敞开三个扣子,露出小指粗的大金链,一个皮带都捆不住的肚子像个大皮球。他在街上走动的时候,很像一个功勋卓著的将军,下巴抬着,大肚子挺着,路人距离一丈开外就歪闪开,生怕不小心撞在他的大肚子上,被弹飞到街对面去。

说起来,王必来还是江琴的同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江琴还在上小学六年级,而王必来则是小学毕业了五次也未能考上初中的复读生。不知是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身材,还是因学习不好而自卑的原因,他总喜欢欺负同班的学生,借此来彰显自己的能力。或者说,他喜欢用这种让同学惧怕、老师厌恶的方式,来刷一下自己在班上那可怜又可悲的存在感。

或许每一个看似霸道强硬的外表下,都藏着一根柔软的肋骨。说来也怪,王必来这个众人公认的“坏蛋”虽然在学校文进武出,从来不把老师和同学放在眼里,却偏偏对成绩优异、娇小可爱的江琴敬而远之,哪怕是江琴的一个眼神,也能像冰水泼在烈火上一样,让咆哮的王必来瞬间安静下来。

那一年,王必来奇迹般地与江琴一起考入了初中。可是好景不长,刚开学不到一个月,他就被一封不明来路的信断送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说是信,其实也就是一张纸条,上面是清秀的字迹:

亲爱的江琴,如果你是一朵洁净的白莲,那我愿为轻轻吹过池塘的风,哪怕转眼即逝,但此生值得!王必来。

这张纸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江琴书桌里的。刚开始在班上被学生疯传,后来整个学校都传开了。教导主任在校会上点名批评:“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王必来,你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校会过后王必来就被学校责令退学了。其实班主任知道,这封信并非出自他王必来的手。一是他不敢,哪怕上了初中他仍然肆意妄为,但对于江琴他没有这样的胆子;二是就凭他的水平,怎么可能写得出这么清秀而富有文采的文字。但当班主任追问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而是一口承认,这就是自己写的。

他收拾书包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教室,他以为同学们会因此而群情鼎沸,老师也会因为班上终于走了他这根搅屎棍而满心欢愉。然而并没有,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忙着与他王必来无关的事。这令他多少有些失落。

学校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封“情书”,以及一度被当作笑柄的王必来,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来过这所学校,就像那张纸条上写的,他就是一缕风,吹过了就吹过了,没有人会在意,更没有人会记得,包括江琴。

后来,王必来干脆在A 县也销声匿迹了,这是江琴参加高考那年的事。

4

A 县的夏天总是来得比较早,江琴的水果摊生意也在她的努力经营下越来越红火。特别是从外地进来的榴莲,经常卖到断货。

看着像冰激凌一样爽滑清凉、香气独特的榴莲,江小雨咽了咽口水,对江琴说:“妈,我也想吃榴莲。”不料江琴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拿货价这么贵,咱们哪吃得起呢?”看着女儿失望的眼神,她又则过身子,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地说:“不过,如果你的英语能考上90 分,妈妈就答应给你吃一个。”得到许诺的江小雨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像小鸡啄食般不停地点头。

其实,就算没有榴莲的诱惑,江小雨在学习上也从来不敢松解,哪怕她的总分一直是全班第一,哪怕她对自己的未来仍然一片茫然。母亲早已给她规划好了人生的路线 —— 南广大学。江琴就对女儿说,“你以后肯定是要考南广大学的。这是你的使命,小雨,如果当年妈妈不是出现意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过得清苦。”

是什么样的意外让母亲这样一向成绩优异的学生名落孙山?这是一个谜,江小雨很好奇,她一直想找机会问江琴,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深深地知道,于江琴而言,她只有在江小雨和她讨论学习的时候,才会如滔滔江水一般欣喜地说个没完。至于别的问题,江琴总是表现得很冷漠,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藏着许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在江琴的精心保护下,江小雨的中学生活可以说过得顺风顺水,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在母亲严密的大伞下,她甚至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也没有。以前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同学约她出去玩,但只要江琴发现,都会摆出一张严肃的脸,态度强硬:“我家江小雨没有你们这么闲,她还要看书呢,希望你们以后别再来打扰。”

久而久之,江小雨毅然成了学校里的“独行侠”。她每天放学都得按时回家,在江琴的安排下按时看书,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其实江小雨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爱好,那就是舞蹈。不管是婀娜多姿的古典舞还是英姿飒爽的现代舞,只要她认真看上一遍,都能跳得出神入化。但这些是不敢让江琴知道的。

刚上初中那会儿,她每天一放学就会以做作业为借口,躲在房间里,把马尾绑成一个小蘑菇,偷偷跳上一段。为了不被母亲发现,她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丫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跳。就算脚底被磨起铃铛一样的水泡她也不在乎。她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了一只飞舞的蝴蝶,旁边写着两行若隐若现的铅笔字:

只有你才能读懂我的尘世之重,也只有你才能承载我的生命之轻。

为了准备高考,她已经很久没跳过舞了。有时候,她会对着窗外的鸟儿自言自语:“高考不高考的,和我真的有关系吗?”她从骨子里排斥这种每天不断重复的生活。而一想到母亲的叮嘱,又不得不把已经飞过万水千山的思绪收回来,继续背诵握在手里的英语单词。

5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大风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大街上奔跑,它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人们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的外衣。太阳好像受到惊吓似的,从东边向西边溜一圈就过去了。缺少了太阳,树木们好像丢了魂,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但对江小雨来说,这是值得开心的一天。因为就在刚刚发下来的英语考试卷上,她的成绩是99 分。这让她不自觉地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大声喊道:“终于可以吃榴莲了!”直到感觉同学们都在用诧异的目光投向自己,她才收敛起内心的激动。

一放学,江小雨就三步并着两步地往江琴的水果摊赶去。

走到半路,她看见一个女人正吃力地从一辆写着“要搬家,找华宇”字样的货车上,卸下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背到背上后,又蹒跚地从一个楼道口一步一步往上爬。虽然淡紫色的鸭舌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衣服上沾满的灰尘也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但江小雨可以断定,这人就是母亲江琴。她愣了一会儿,决定等母亲下楼再一看究竟。

果然没一会儿,江琴便下楼了。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疲惫地走向旁边的商店。向商店老板买了一瓶矿泉水,她找了一个街边的角落蹲下来。随后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已经冷却的馒头。就着刚买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住喉咙里咽……

此刻,江小雨正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她紧紧地捂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像洪水般涌出眼眶,流进她的脖子,打湿她的衣服。她从来都不知道,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的母亲,原来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面。她觉得母亲像一块沉默的土地,一直默默地任由她这颗种子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而她最后会长成什么呢?大树、野草、麦子还是稗子?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讨好母亲,尽可能地让她好看的脸上多一些笑容……

江小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她只记得自己独自走了好久好久,几乎把A 县的每条街都走了个遍,像一只漫无目的的流浪狗。她遇到风停后马路上散步的一家三口,男人眼里满满的爱,女人笑得甜蜜,孩子快乐奔跑;遇到几只燕子在房檐下筑巢,它们衔着的黑色泥土闪着温柔的光;还有满街的灯火,每一扇窗户,似乎都有幸福的声音溢出来。

她感觉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一个家 —— 不是只有两个女人的家,那些家里有女人也有男人,有母亲也有父亲。是的,她是多么渴望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里,一个有父亲的家里,哪怕每天都会遭到父亲的训斥,她也会满心欢喜地接受。或许母亲也会有这样的渴望吧。她这样想着。

6

江琴回去的时候,哥哥江涛早已在她们的出租屋门口等着了。

江涛虽然已五十有余,脸却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轮廓显得俊美异常。外表看起来好像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一头茂密的头发虽然有一些已经开始泛白,但被修剪得干净利落。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时常漾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看到一身狼狈的江琴,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还没等她走近,便用责怪的语气质问到:“不是叫你有困难就给我说么?”

“没有困难……能有什么事?”江琴说。

“城管都把你的摊位一锅端了,还不叫事?”

“那只是暂时的,等创国卫这段时间过去,一切就恢复了。”江琴一边说,一边打开挂在门上的锁。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去我公司上班,虽然不能保证你大富大贵,至少,你们母女俩生活不用愁……”

“那叫什么公司?昧着良心赚的钱,我花着也不会心安……”还没等江涛说完,江琴便硬生生地把他的话掐断。

“我是在帮他们解燃眉之急,怎么到你这儿就叫昧着良心赚钱了?你以为不找我借,他们就不会去找别人借了?!再说,现在的银行贷款,利息也不见得能比我们低多少!”

江琴没再说话,把钥匙放在桌上的篮子里,又转身去给江涛倒了一杯开水。

这是一套非常简陋的出租屋。客厅被江琴用木板隔断,外面只摆放一张吃饭用的桌子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里面的小间用来堆放平时卖不完的水果。两间卧室,一间有五六平米,里面只能勉强放得下一张小床;另一间相对就大得多,除了放下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大大的书柜外,还能空出一小块地儿来。毫无疑问,这是江小雨的房间。江琴总是竭尽全力地想给江小雨最好的,哪怕相对于别人家的孩子来说,她过得仍然捉襟见肘,但看得出来,江琴已经尽力了。

江涛喝完水后,又环视了屋子一圈,见江琴已开始准备晚饭,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子上:“这张卡里有两万元钱,你先对付一阵。”顿了顿又说:“这次就不要利息了,别急着还。”

他准备开门离去时,江琴叫住了他:“哥 —— 我愿意嫁给那个人了。”说完,眼睛里就闪着泪花,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但始终没有落下来。

江涛听了先是一愣,随后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江琴:“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如果不是当年你太过心慈手软,现在他可能还在吃着牢饭……”

“我知道!”江琴再次打断他,“可他毕竟是小雨的亲人。而且,现在对我也挺好的。”

江涛没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叮嘱他:“涛儿,你姨娘对我们父子有恩。你就这么一个妹妹,作为哥哥,可一定要照顾好她呀!”

他想起当年父亲带着自己在浙江打工的时候,差点饿死在桥洞下面,是江琴的母亲给了他们温饱。后来还愿意跟随着父亲来到这个偏远的乡下,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为他添了一个可爱的妹妹。而他都做了些什么?江涛总是懊恼自己并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特别是多年前,如果不是他自顾自地去和朋友喝酒,忘了去学校接江琴,江琴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也不至于因为身心受挫而影响高考,最后名落孙山。

作为哥哥,她了解江琴说一不二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别人再说什么也都会显得多余。

此时的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开。刚到楼下,就和回来的江小雨撞了个满怀。看到外甥女一脸忧郁,他瞬间心疼起来,就故作轻松地说:“哟呵,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漂亮又乖巧的小仙女回来啦!”

见舅舅这么一连串地夸自己,江小雨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舅舅好,咋不多坐一会儿呢?”

“公司有点事,要着急回去处理。”他说:“快上楼吧,小乖乖!这么晚才回来,你妈该等急了。”

“知道啦,臭舅舅。我妈还好吗?”和江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江小雨总是无所顾忌,从来不担心一不留神就惹谁不高兴。她总是觉得他不像舅舅,倒更像是一个可以给她带来快乐的朋友,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亲人。

“你妈……很好的……”他断断续续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有这样了……”

7

江小雨开门进屋时,江琴早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她正在客厅窗户那儿一个简易的灶台上做晚饭。灯光柔柔地照在她的身上,让她脸上流下的汗水闪闪发光。看见江小雨回来,她一边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一边说:“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刚端起碗,江琴就迫不及待地问:“昨天考的英语成绩出来了吗?有没有上90?”

“没有……妈妈……”江小雨想起放学时看见的情景,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还差一点儿……”

“啊?把试卷给我看看。”江琴紧追不舍。

江小雨只得怯怯地从书包里拿出试卷,小心翼翼递到母亲面前。

其实为了替母亲省下一个榴梿的钱,江小雨早已悄悄把卷子上的99 分改成了89 分,但这又怎能逃得过江琴的眼睛。

她静静地注视了江小雨好一会儿,没有责备,没有感动,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喋喋不休地给她分析没考好的原因。这些年来,她过得战战兢兢,总是觉得会有灾难像飞鸟似的在天空中飞来飞去,随时都有可能砸到自己的头上,砸破这个她努力撑着的小家。她总是恨不得把一分钱掰作两半来用,只要能让女儿顺利完成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出卖自己。而江小雨所吃的这么点儿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对于女儿的懂事,江琴还是很欣慰的。

吃过晚饭,江小雨像往常一样回到房间做作业。她总是有做不完的作业,把学校里老师布置的做完,还要做母亲每个周末去新华书店为她精心挑选来的各种习题试卷。至于饭后一片狼藉的锅碗瓢盆,则留给江琴来收拾。就算好几次江小雨忍不住想上前搭把手,江琴也会一把把她推开,让她回房间学习。

“学生就应该以学业为主,别的你甭操心。”江琴说。

世界是现实的,人心也是。他们都喜欢跟随自己的感官视觉走,跟着物质走,跟着能解决或满足到自己需求的欲望走。这没什么不对,所有人都在沿着这条路线走,他们会不会塞车?会不会导致人间一片混乱,周围一片乌烟瘴气,四处一片哀叹连天?

江小雨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段话时,江琴刚做完家务。她像往常一样熟练地解下围裙、脱下袖套,刚准备推门进入江小雨的房间。突然又停了下来,想了想,隔着门说:“小……小雨,妈妈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儿。”见屋子里没有回应,她又瘪瘪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到小床上。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出去敲了两下江小雨的房门:“如果 —— 我是说如果,妈妈想找一个人结婚,你愿意吗?”“你放心,他会对我们都很好。”她马上又补充到。

江小雨突然停下手中的笔,在确认自己并非幻听后。起身打开房间的门。

“妈,您刚刚说什么呢?”她的瞳孔睁得像月亮一般大。

“我……我是说,你……该抓紧学习了。”江琴把身子背过去,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已经是高三,这一年特别关键。”

她始终没有亲口告诉江小雨自己打算结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她心里,这就是一笔交易,是多年前遗留下来的一个未解之结。或许,是上辈子种下的孽缘。总之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那个叫王必来的人,曾经倍受众人嫌弃又风一样消失了的人,现在又像一阵风吹回来,要在她们的生活中生根发芽了。

8

王必来这些年去了哪儿?经历了些什么?没有人关心,人们只知道他现在是承包工地的大老板,江家沟希望小学的投资人。且不说他一回江家沟,就把自家以前破旧的老屋重新翻修得和宫殿一般华丽无比,就是他开的那辆兰博基尼,也像一个璀璨的怪物,在村子里大放异彩,赚足了眼球。总之,王必来现在成了江家沟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江琴愿意和他结婚,看重的并不只是这些。更多的是他在自己面前的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是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未娶,保持单身的身份。

当然,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 那是藏在江琴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和你结婚可以。在小雨没考上大学前,你不能碰我。”

“好!”

“你名下的房产,加上小雨的名字。”

“好!!”

“小雨还是姓江,并且,她只能叫你叔叔。”

“好!!!”

……

江琴所有的要求,王必来都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们去领了结婚证,但江琴并不愿意和他举行婚礼,也不愿意搬去他在A 县城里为她们买下的房子里住。江琴和女儿江小雨仍然住在原来的出租屋,只是她没有再去摆水果摊或者帮别人搬货打零工。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会花很多时间去书店为女儿挑选各种五花八门的复习资料,想尽一切办法请来最好的补习老师。她和江小雨每天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讨论的话题不是“学习”,就是“高考”。

“考场如战场。这就是一场战役哟!小雨,跨过去,你就是山川大海、日月星辰,就是世界绚丽的光。败下来,你还不如一片随风飘散、无人问津的枯叶。”她对江小雨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而王必来,则默默地尽着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不管天晴下雨,每个月一号他都会准时给江琴母女送来一沓钱。但每一次,江琴都没打算多留他片刻。也是,他一个小学文化的人,留下来能干什么呢?看着这对如火如荼地复习功课的母女,他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插不上。只能自觉地选择离开。这位全身名牌、挥金如土、在江家沟已是声名显赫的男人,在江琴这儿,却连关门都小心翼翼。

王必来为什么甘愿忍气吞声,如此卑微也要和江琴结婚?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王必来就是来还债的!年少时所做的亏心事,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寝食难安。

故事还要从江琴高考那年说起。

那年夏天,太阳像火球一样热得让人无处躲闪。树上的知了不知疲惫地鸣叫着,大地滚烫滚烫,村里的大黑狗吐着舌头。只有凉爽的风像一位魔术师,时不时地变着花样,裹挟着青草的香味给人们带来几丝清凉的快意。在这个大半年都处于烟雨蒙蒙的A 县,似乎只有夏天才是属于生命的季节,适合万物生长,不管是满山的葱翠还是潜藏在人们身体里的欲望。

为了准备高考,学校的老师决定给高三学生放两天假,让他们调整好心态,迎接人生的这一次大考。

江琴和所有同学一样,收拾好行李准备回江家沟。本来说好今天哥哥江涛来接她的,可等到傍晚,还是不见哥哥的影子,她便打算自己走回去。不料刚走到半路,就被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拦下,这两人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像两扇紧闭的大门一样堵在江琴要经过的路上,一个男孩打了个响指,示意她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另一个却说:“算了,学生能有什么可搜刮的。这妹子长得这么水灵,这样吧,亲哥哥一口,我们就放你过去。”说罢,还故意把脸凑了过来。

江琴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她气不打一处来,放下背上的书包便和对方扭打起来。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自己又是女孩子,体力明显占了下风。这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几秒便被两人控制住了。幸运的是,这一切刚好被路过的王必来看见,他一个箭步飞过去,几拳就将两人放倒。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书包拉着江琴就往一旁的树林里跑去。

感觉后面没人追来,他们才逐渐放慢脚步。这时候,月亮早已爬上树梢,月光又清又凉,淡淡的,柔柔的,流水一般穿过树林,撒落在他们的身上。有那么一会儿,江琴觉得自己就像一位灾难中逃亡的公主。而王必来,就是拯救她的王子。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时不时扭过头来叮嘱她注意脚下的石头。他那沙哑又略带磁性的声音,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那副比一般人要健壮的身板,似乎可以帮她挡住所有麻烦,这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和温暖。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让人心动的感觉。但一想到王必来是村里出了名的混混,加上之前在学校发生的种种,她瞬间觉得自己刚才的幻想是多么荒诞。于是停下了脚步,并一把甩开王必来的手,大声喊道:“行了,都没人追来了,你还拽着我干嘛!”说完,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面对这位亭亭玉立却又刁蛮任性的姑娘,王必来有些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挑衅似地走近她:“你说呢?我拽着你干嘛?”

她一脸嫌弃地推开他:“你个臭文盲,离我远点。”

谁知这句话竟激怒了王必来:“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臭文盲,而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读书人,又比我这个臭文盲高贵多少?”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把江琴压倒在地上。这时候,他像一匹失去理智的狼,只想把自己多年的憋屈和隐忍的欲望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任凭江琴怎么挣扎,怎么哭喊和谩骂。

事后,王必来懊悔地跪在江琴面前,用力抽着自己嘴巴子,请求她的原谅。而江琴只是冷冷地看着远方,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言不发,像一只掉入万丈深渊的羔羊……

虽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江琴竟然竭力阻止哥哥去找王必来的麻烦。但时隔多年,王必来每每想起这一幕都悔不当初。如今,既然江琴愿意和自己结婚,他有什么理由不对她好,欠债总是要还的。

9

在江琴的悉心辅导下,江小雨终于以全校最高分的优异成绩考入南广大学。这个天大的喜讯不止让江琴兴奋得手舞足蹈,就连王必来也快乐得像麻雀一样跳进跳出地欢腾。

他们在江家沟摆了几十桌庆功宴,请来全村上下几百人大吃大喝了两天。说是为江小雨的金榜题名而庆贺,其实在王必来心里,这就相当于他和江琴的结婚宴。根据之前的承诺,这意味着他和江琴终于可以有名有实地生活在一起了。

而江小雨呢,看到母亲心满意足的微笑,她也如释重负。每天和村里的孩子们打闹在一起,仿佛找回了自己遗失多年的童年。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该有所期待,不要有所盼望。因为并非每件事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恰恰相反,生活总是善于在你得意忘形的时候,给你重重一击,让你遍体鳞伤。

这天江小雨从河对岸采了一大把杜鹃花回来,她准备把它们插到江琴的房间里。

“要是妈妈看到这么漂亮的鲜花,肯定会很开心的吧!”她想。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子里有摔东西的声音,这把她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是母亲江琴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离我远点,你这个臭文盲。”

“你说得对,我是文盲,我承认。但你也不能骗我呀!”这是一个男人无奈中带着几丝乞求的声音,一听就是王必来。

“因为你不配,知道吗?你根本就不配。”

“我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江琴。小雨她就是我的女儿,这是铁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的。”

“不,她不是你的女儿,你这个文盲、强奸犯……”江琴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我已经做过DNA 鉴定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就算你恨我,但也不能剥夺小雨拥有父爱的权利呀!”王必来也开始激动起来。

“呵 —— 呵 —— 父爱?”江琴冷笑两声:“这么多年没有你,她不也照样好好的吗?我不可能让她知道自己有你这么一个父亲的,除非我死。”

“那这么多年来,你真正了解过她吗?问过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需要看最好的书,上最好的大学,她将来会成为最出色的生物学家……”

“那是你的理想,江琴。”王必来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既然你知道了她是你的女儿,那让她继续走我不能走完的路,错了吗?父债女还,何况我都是为她好,我错了吗?”

……

江琴继续咄咄逼人。门外的江小雨被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由手里的杜鹃花散落一地,红艳艳的,像从她心里流淌出来的鲜血一般。

她慌乱地躲进自己的房间里,锁上房门。这是王必来为了迎接她回到江家沟,特意精心准备的一间屋子。墙的东北角摆放着一个淡紫色的书柜,暖暖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撒在一把支起的古琴上,粉色的纱帘随着风从窗外带进一些细碎的花瓣,轻轻地拂过琴弦,像天使在舞蹈。香炉里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卷裹着纱帘,弥漫在整个房间。

江小雨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她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拨通江涛的电话后,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舅舅,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儿吗?”

“怎么啦?小乖乖,你说呗。”

“我爸真的是位心理医生吗?那他去哪儿了?”

半晌,那边才说道:“当然。舅舅和你说过的嘛,和你妈离婚后,他就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是个外地人。”

“他是哪儿的人?”

“安徽的。”

“你以前说是河南的。”

“咦 —— 咳咳 —— 你看我这记性,人老不中用了。是河南的。我记错了。都不重要,别管这些了,乖乖。你安心在老家玩一段时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去南广大学报到了哦!到时候舅舅亲自送你去。”

“我知道了。舅舅……再见。”

挂断电话,江小雨的心被掏空了一般,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把江琴早上就为她熨烫好的睡衣换上,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她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想努力让自己快点睡去,但翻来覆去也没有睡着。

10

江琴默默地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她想敲门进去和她说点什么,但后来还是放下了举起的右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想,女儿已经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她有自己的铠甲和刺芒,终有一天肯定也会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让人有所期待和憧憬的日子。

江琴再次回到自己房间,把之前和王必来争吵时摔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清理干净,又坐在镜子前仔细地化了一个淡淡的妆。她悄悄地关上房间的门,赤着双脚走过客厅,来到江家沟一个叫“望生岩”的山崖边。

“望生。望生。这名字取得真好!”她若有所思地念着。微风吹起她轻盈的裙摆和长长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刚刚破茧、就要起舞的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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