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琼
立在厢房前的石碑是古老的
风化剥蚀,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
还是经常有人临拓。院子里
那两棵树也是古老的,直插云霄
我们来时,木樨花已谢了
另一棵冬青树被巨雷劈断。
仅仅是浙溪书院里的一棵树
必须低了又低
天赐残缺,回归事物最初的朴素——
这,才是最完美的。
又一次来到这里。这次
吸引我的是正在建设中的水库
乐作、戈维、妥者、阿窝、阿革
从红梁子出发,那么多好听的
村名,在阳光下指路
蜿蜒的山路,一棵松树向我们
伸出新鲜的美好,水库就在前方
一朵白白的云落下来
我知道是篆长河的风,把你
送到了我们面前——
像极了你的热情,一下车
明晃晃的阳光,呼啸的风
大团大团的白云,扑面而来
红梁子的土,也红得那么热情
有鸟鸣于山岗
一声声,倾斜了云朵
阿岗的天空,那么蓝,那么孤独
是的,我看到的阿岗
与你的不同——
黄昏时,总有人留下
总有人去寻找
跟着你,我们去往旧日的阿岗
仿佛走过了长长的一生,街道依旧
那栋古老的房子依旧,唯有
曾住在房子里的人
就像昨夜见到的月亮,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穿过黑夜
几声清亮的虫鸣,一路相随——
这,便是今夜最美好的事。
从阿岗老城返回新城,如同
从昔日走到今日
总要途经一些黑暗,和崎岖
灯火迷离的十字路口
又一次,我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这一生,总是不断地选择
不断地后悔
“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手握枯枝的夜晚
我只能独自往前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不见行人,也不见灯光
再行一步
是否,就抵达了星空?
门前础柱上的神兽,已镇守不住
一缕光线,乘虚而入
回廊、木窗、石缸、火塘、木楼梯
土基墙,你一一抚了又抚
旧时的痕迹,堆满了时间的灰尘
上楼,推开吱呀的木门
抚栏,探身接住飞逝的云影
暗红的旧灯笼,空悬了风声
一起坐在斑驳的石阶上
脚边,石缝里一株小草摇曳
似故人
与你说着久别的乡音
傍晚,从赖石山走下来
我都会在这块空地上坐一会儿
今晚陪我的是一棵开满花的刺桐
还有一地绯红的花瓣
一只布谷在深山里切切地喊:归兮——
替那些隐于草木深处的人喊魂
孤单的回声,空悬在苍茫的暮色里
前面的木亭里,五个老人围坐在一起打牌
我与他们,仅隔着一场风吹落叶的距离
天就要黑了
他们的白发在夜色里真好看
相比于不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峰
它是孤独的。脚下
无数的深渊诱惑着我
透过厚厚的玻璃,我看见太阳
回到了清澈的山谷里
回到谷底的还有天上的云朵
百余米高的峭直孤峰,隔着透明的虚空
我在一茎细小的草叶上,摇摇晃晃
因为恐惧
因为总是过分高估自己
此刻,我不敢再迈出一步
像我这一生如履的薄冰,进退维谷
还好,转身的瞬间,我
看见了你——
走到灯光亮起的地方
风消失了。一地落叶寂静
右边,是通往大萝卜口的路
还有一座寺庙,藏于庄重的夜色里
两旁布满坟墓的山路,便慈悲了许多
迎面而来的人,仿佛那年
一节绿皮火车,穿过无边的落木
又沉默着驶往远方
寒意的又风吹了起来
带着似有似无的雨。山下
几位白发的老人还在路灯下坐着
像极了冬天的模样
离开热闹的人群,往右
顺着蜿蜒的山路走,草木葳蕤
十万大山在迷雾里失去了踪影
几座无主的旧坟沉默着,看见它们
就觉得格外亲切。没有人知道
今天是你的忌日,异乡的我
只能在山里拍下许多的花草,泥胡菜
商陆,水麻,蒲儿根,风藤草
都是小时候你教我认识的。始终
我都没有找到那株九死还魂草
是路边的喜树和密蒙花
是对岸茂盛的化香树和古榕
是一丛芭蕉,一幢吊脚楼
瓦缝里漏下的阳光,带着尘埃
落在我们身上,很长很温柔
是晃悠悠走过古老的吊桥
有人在上游的浅水里梳洗秀发
有人在下游的竹筏上白了头
是谁,一个人蹲在河边
看那些小鳇鱼,飞过清澈的天空
口吐白云,一朵接一朵
就像多依河哗啦啦流淌,岸边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响,也吹拂着
世间所有的美好——
院子里爬满青苔的瓦砾
重新完好地回到尚存的房梁上
堂屋的供桌上继续供奉着唐氏先人
吱嘎的木椅子,替他们说出
茶马古道上哒哒的马蹄声
被烧裂的大青石重新平整无痕
那只黄猫慵懒地躺在上面,偷吃
自己肥胖的影子
墙缝里的那根狗尾巴草
依然被那天的风和今天的风
一遍又一遍地爱着——
如果那天,有一场今夜的大雨
像这样一个美好的傍晚
油菜、燕麦、蚕豆、面蒿草
还有九龙河边的水芹,与我们一起
围坐成了马蹄形的河谷。我看见
那个年轻的自己,跋涉
在时间的另一面,隔着茫茫水域
回到山后的院子里
剥开从树上摘下的橘子
满手都是清亮月光,橘子味的
有哀乐和鞭炮声,清晰地传来——
村子里有位百岁老人安详地走了
去到“另一个地方点亮光芒”
月光下的阿耶村,如人间的一场梦境
万物都郑重地活着和老去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
周围的树木,长满绿叶
藤蔓野蛮生长,努力向上
一截白骨,悄悄地
从腐叶里托举出一朵小花
我们不说话,用落叶发出的
清脆的脚步,提醒
密林中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远处,金黄的油菜花开了一地
风吹一下,花就落一瓣
万物有序,一切恰到好处
都是,该有的样子——
几百年了。深不可测的块择河里
从山顶滚落的那块巨石一直在低处
禅坐。收集不舍昼夜的流水
收集清风明月,落叶尘埃
收集鸟豕虫鸣和两岸草木的秘密
也收集,大桥上来往的熙攘与清冷
观音寺倚峭壁悬空,在高处
用钟声撞飞了歇在河底的白云
跟着爬满岩壁的无娘藤
走进观音寺,大殿的门半掩
所有的人仰头望佛
而我,在看你
一低头,却看见了人间的衰落
这次,我没有登上最高处
那座已经被玻璃悬空的山峰,连同
更远处的十万大山,在雾色中
化作了人间的一场虚无。唯有跟着你
跟着一级一级飘忽的迷雾
慢慢地走。暗红的木栈道外
醉鱼草,木姜子,迷蒙花兀自生长
我停了下来。走在最后面
只为了不错过这些被忽略的美好
万籁俱寂,“在迷雾之外,在真实之上”
那色回到了那色。我,回到了我
*史蒂文森《爱尔兰的莫赫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