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中国问题*#

2022-11-05 14:36李庆本杭州师范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平行文学

李庆本 杭州师范大学

我们知道,“平行研究”是比较文学“美国学派”在20 世纪50年代所提出的一种研究方法。明确提出“平行研究(parallel‐isms)”方法并论证其合理性的是雷马克发表于1960年的论文《比较文学何去何从:诊断、治疗和预后》(“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Crossroad:Diagnosis,Therapy and Prognosis”)。雷马克在这篇文章中多次提到“平行研究”这个术语。例如他在谈及法国学派的时候指出:“它避免以‘偶然’的平行研究或对比为基础‘仅仅’做一些比较。”(It shuns“mere”comparisons based on“coïncidental”parallel‐isms or contrasts.)他还说:“通过对全世界文学(如东西方文学)中思想和形式的平行研究的比较,人们可能会发现全人类所共有的在文学上的一律性、文学类型或原型。”[through a comparison of parallelisms of thought and form in universal literature(e.g.Oriental-West‐ern)one might discover literary invariables,types or archetypes shared by all humanity.]这种方法注重文学艺术的内部研究即“文学性”的探讨,反对将比较文学变成文学“外贸”的影响事实关系的研究。对“文学性”的强调,导致他们必然追求超越不同民族界限的文学的共同审美规律的研究。因而,强调文学的共同性,超越民族文学的差异性,是美国学派“平行研究”的题中之义。

一、平行研究与“独特的中国”

追求“文学性”的平行研究并没有在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中引起多大兴趣。中国比较文学更关注的是中西文学的异同比较,尤其是对“中国特殊论”的建构情有独钟。美国比较文学学者苏源熙在他为美国比较文学学会撰写的2004年学科报告《噩梦醒来缝精尸:论文化基因、蜂巢和自私的因子》中说,比较文学这个在1917年前的中国并不存在的学科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现代中国需要从已经现代化国家的文化中汲取什么?……中国比较文学这个学科创立的主要任务是为了通过与其他文化的对比来定义什么是独特的中国”。苏源熙自己在注释中说,他的这个结论是通过阅读陈崧编写的《“五四”前后东西方文化问题论战文选》这本书得出的。

苏源熙对比较文学的中国问题的概括并不准确,他没有注意到,“现代中国需要从已经现代化国家的文化中汲取什么”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中国比较文学的问题,也是当时整个新文化运动所提出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并非是在那个时代被普遍认同的问题。许多文化保守主义者并不认为西方必然是中国学习的对象,相反,他们认为中国文化却可以为陷入绝境的西方文化指明方向和出路。

“五四”前后的东西方文化论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尽管论战双方水火不相容,但都基于同样的知识论基础,即都把东西方文化看成是绝对对立的。陈独秀主张需要向西方学习,他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1915)一文中认为:“东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亦各成一系,若南北之不相并,水火之不相容也。”紧接着,陈独秀从三个方面分析了东西民族根本思想的差异。他认为: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杜亚泉在《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1916)一文中提出:“盖吾人意见,以为西洋文明与吾国固有之文明,乃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而吾国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者。”例如,在他看来,西洋社会一切皆注重于人为,而我国则反之,一切皆注重于自然;西洋人之生活为向外的,我国人之生活为向内的;西洋社会之和平用以构造战争,我国社会之战争用以购求和平,诸如此类,均一一相互对立。“综而言之,则西洋社会为动的社会,我国社会为静的社会。由动的社会,发生动的文明;由静的社会,发生静的文明。”在是否需要向西方学习的问题上,陈独秀与杜亚泉的主张截然对立。陈独秀主张全盘西化,而杜则主张回归传统,但对东西方文化的本质差异性的分析却惊人相似。他们两人其实都是基于自己的价值立场,对西方的一种本质主义的想象。因此,他们眼中的“西方”其实就是东方的西方,与真实的西方没有直接联系。这种想象可以称之为与赛义德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相对的“西方主义”(Occi‐dentalism)。陈小眉指出:“在中国,也许还有其他地方,东方主义一直与一种可以称之为西方主义的实例相伴随,这种话语实践通过建构一个西方的他者,能够使东方以本土的创造力主动参与到自我挪用的过程中,即使是在它被西方的他者所挪用和建构之后。”“在这一意义上,中国的西方主义是西方的东方主义的产物,即使它的目标主要是中国的。”有意思的是,对作为“他者”的西方的建构即“西方主义”想象,恰恰是通过中西文化比较的方式来完成的,其重要的任务的确是苏源熙所说的确立和建构一个“独特的中国”。这构成了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中国问题并“延异”为中国特殊性话语形塑(discursive formation)的手段。

今天看来,将东西方文化看成是绝然对立的、本质差异的,而否认和漠视东西方文化内部的各自的差异性,这显然是过于简单化的看法,经不起事实的检验。对于“五四”前后东西文化论战中所盛行的东西文明二元论,当时就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如常燕生在《东西文化问题质胡适之先生》中指出:“世界上的文化,大体说是一元的,细微说是多元的,而决无二元对立之说。说世界上只有中国和西洋两大文明,实在是误谬的观察。”他举证说,上古时期,有古埃及、巴比伦、古希腊、中国、印度各文明独立发生发展。中古时期,罗马、中国、印度、安息、大夏、大月氏,以及阿拉伯等文明也各具特色。常燕生将世界文化与各国文化看成是“一”和“多”的关系,这种看法实际上就是一种“多元的普遍主义”理论。这种既承认世界文化的普遍性、又承认各国文化的特殊性的看法,对于我们今天要么是普遍主义、绝对主义,要么就是多元主义、相对主义的文化争论,显然是很有警示作用的。他还认为,“一切文化因为根本都是向着‘利用厚生’的目的而进的,所以只有‘量’的不同,决无‘质’的不同”,“利用厚生的文明,并不是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乃是一般人类文明的特色。”他把中西文化的差异看成是量的差异,而不是“质”的差异,对于中西文化“异质论”也是一种提醒和警示。应该说,所有这些看法在当时是很有见地的。

只可惜,这种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致使一种本质主义、大而化之、空洞的中西比较一直以来在学术界大行其道,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多少改观。这就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中西二元论”模式。例如,社会上流行的看法,思维方式上面,西方人注重思辨、理性、分析、实证,剖析整体再加以综合;中国人注重直观、整体、经验。价值取向方面,西方人注重以自我为中心,重个人、重竞争;中国人注重群体、社会、和谐。伦理道德方面,西方人注重个人放任,创新发展,张扬荣誉;中国人注重谦虚谨慎,不偏不倚。行为规范方面,西方人重利、重法;中国人重义、重情。在语言文字方面,西方是拼音文字,可以表示超越的真实;中国是表意文字,无法表示超越的真实。从思维方式、价值取向、伦理道德、行为规范到语言文字,中西之间文化的差异是全面的、本质性的差异,其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最终必然会导致“文明的冲突”,形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方”的对决局面。

二、突破中西二元论模式

苏源熙在《中国美学问题》一书中曾分析了在中西比较诗学中的一种很有影响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西方诗歌追求一种形而上的真实,而中国诗歌言说的是此岸世界的真实”。对此,苏源熙指出:

根据假设,既然只有在我们接受了“西方的”世界观之后,形而上的“彼岸世界”才能变为我们的思维对象,那么这种关于中国诗学独特性的描述对这种诗学言说的对象——“中国人”而言是没有效力的。然而,根据一位批评家的观点,用“中国”的方式观照这两个世界能将它们看作“容纳于一个单一而总括的参照系内的许多互补的配对中的又一个”(浦安迪《红楼梦的原型与讽喻》)——这就要摆脱我们从中开始的世界观中的对立。……不管选择哪一个,似乎“比较”使“比较本身”失去价值,局部吞噬了整体。这就是文化对比的难处。我们只能分享这些读者要有一个现时和现地的坚实基础的愿望,有了这个支点,阿基米德才有希望撬起地球——然而承认它还是有所迟疑。

苏源熙认为,这种将中西诗学看成是绝对对立的观点是在接受了西方的世界观之后才会产生的,如果按照中国的世界观而把世界看成是阴阳互补的,而不是此岸与彼岸对立的,那么就不可能得出中西诗学绝然对立的结论。如此看来,从中西对立中得出的中国特殊性的结论,都可能是按照西方的标准划定的,也是人为想象和建构出来的。诸如此类的本质性平行比较,实际上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种变种,它隐含着一个观念预设,即把西方看成是理性的、普遍的、现代的、代表世界的,而中国则是感性的、特殊的,是与世界迥异的,只能是所谓“别现代”的。对此,刘康指出:

长期以来,“世界与中国”这一习惯说法,框定了人们的表述和思考。其不言自明的前提就是,世界是世界,中国是中国。中国可以“走向世界”、中国可以“与世界接轨”,但中国依然是与世界不同的、特殊的存在。一个“与(and)”字,既划出了楚河汉界,又蕴含了一个平行、对等的关系,即中国是个与世界平行的存在。依此推论下去,中国就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这种说法的确是很有中国特色,跟中国传统的天下观不无关联。不过在汉语地区之外,我们很少听说“美国与世界”这样的说法,也没有听到“日本与世界”“澳大利亚与世界”,或“阿根廷与世界”“赞比亚与世界”一类的表述。在谈论国与国关系(美中)、地区关系(亚太关系)时,会提到相关具体的国家和地区。但总的前提,都是一体化的现代世界,每一个国家都是世界的一员,并无刻意强调某一个国家与世界的区别。因此,我们在表述与思考时,均应该用“的(of)”这个表示属性关系而不是“与(and)”平行关系的介词。所以,首先要强调,应该用“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来代替“世界与中国(world and China)”的说法。

在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中存在着的各种“中国特殊论”的看法,其基本表述方式其实都是“中国与世界”这一句式的翻版。近来有研究者试图从欧美汉学的研究中寻找灵感,以充实和扩展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如刘耘华在《欧美汉学与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方法论建构》一文中,选择以中国经典为研究对象、且具有独特的平行比较方法论建构蕴含之欧美汉学论著作为范本,归纳出与欧美汉学类型相应的三种平行比较的方法路径,即:以两极对比(polarity)为路径的方法论(郝大维、安乐哲、于连),以特定命题(proposition)、范式(paradigm)或解释框架(framework)为中心的方法论(费正清、列文森、谢和耐),以问题意识(problematics)为线索的方法论(墨子刻、狄百瑞)。可以看出,除了两极对比方法论是传统意义上的平行研究之外,他希望增加解释框架和问题意识为中心的方法论,以充实和扩充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问题是,这三种方法论何以能够成为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如果仅仅凭借它们没有“事实影响关系”就将它们列为平行研究,那势必又会将平行研究的界限无限扩大,无形中也就取消了平行研究的内在含义。

中西文学既有相同性,又有差异性。欧美汉学的中西两极对比式的研究——夸大中西文化的差异性,抹杀其中的相同性——是中西二元论模式的当代体现。所以这种所谓“以两极对比为路径”的平行研究方法论并不值得提倡。乐黛云在《漫谈埃德加·莫兰的“复杂性思维”》中指出:“按照复杂性思维,任何文化都不是单一存在的。从共时性来讲,它必与其他多种文化共在地交织在一起;从历时性来说,它又必然与过去的历史、现实的考量、未来的预期错综复杂地交错起来。”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乐黛云引述埃德加·莫兰在阅读《水浒传》时的感受“他们与我们多么相似”“他们与我们多么不同”,对于这种“多样性中的统一性和统一性中的多样性构成了人类精神的财富”的体悟,乐先生感叹道:“可见复杂性思维,对于今天的跨文化研究、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都具有多么不可忽视的重大的意义,可惜我们的研究还是刚刚开始。”这说明,单纯把中西文化看成是两极对立的,显然是一种过于简单的看法,与现实情况相差甚远。而要走出这种中西二元论模式,的确任重而道远。

我们大可不必把中西文化看成是二元两极对立的,而抹杀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各自内部的差异性。要知道,中西文化交流源远流长。据《后汉书》记载:“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这里所说的安敦,即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奥古斯都(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121-180),古罗马帝国皇帝,是我国读者所熟悉的《沉思录》的作者,而东汉时期延熹九年,即166年。如果把这一年看成是罗马帝国与东汉帝国之间人员交往的开端的话,那么其后历经唐代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元代的也里可温教、马可波罗游记,再到明末清初基督教耶稣会士来华,一直到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化交流,早就形成了中西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更不要说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早就融入世界大家庭中。中西文化之间并没有一条绝然分离的鸿沟。将中国作为“他者”进行“迂回”和“回归”从而获得某些西方汉学家所谓的“自我重构与转型”,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

在我们分析中西文化差异的时候,不能将二者看成是“你有我无”的差异,也不能因为“你有我有”因而就断定中西文化是没有差异的。应该看到,构成中西文化结构的要素是一致的、相同的,差异性表现在相同的要素之间量的差异,以及由此引起结构方式的差异。所谓“同素异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的确不能仅仅采用定性分析,还应该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来研究文化差异问题。在这方面,霍夫斯泰德(Geert Hofstede)量表对我们有很大的启示。他用问卷调查的方法将不同国家的文化差异分为四个维度:权力距离(power dis‐tance),不确定性避免(uncertainty avoidance index),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individualism versus collectivism)以及男性度与女性度(masculine versus femininity)。而在每一个维度上都用数量表示每个国家的得分。如此一来,文化差异就表现为量的差异,而不是本质差异。这种定量分析方法完全可以运用于比较文学研究。如从事翻译研究的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曾用此方法统计各国被翻译为外文的文学作品的数量,以此来说明各国文学的影响力。根据他在1992年出版的《重新思考翻译:话语、主体、意识形态》一书中的数据统计,20 世纪80年代意大利每年出版的书籍中有26%是翻译作品,这些作品主要译自英语。在个体出版商出版的文学作品中,翻译文学的比例能够占到50%、70%甚至90%。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1984年到1990年,美国每年出版的书籍中仅有3.5%是翻译作品,而在英国这一比例更是下降到了2.5%。对此,巴斯奈特的解释是“与英语文学系统固有的优越感有关”。这种定量分析的方法比那些大而化之的定性方法显然有更大的说服力和公信力。

三、平行研究的危机与出路

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无疑是需要发展的。佛克马(Douwe W.Fokkema)在《比较文学与新范式》一文中对韦勒克1958年在教堂山会议上的报告提出尖锐的反驳,指出韦勒克强调“文学性”的观点并没有提供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法,它“不是加强而是削弱了文学的比较研究的基础”。他提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必须从文学文本(literature text)扩展到“文学的交流情况”(literary communication-situation),认为只有研究文学的交流情况才能确立文学的“文学性”。

我国学者在发展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方法论方面也做出了很多探索。曹顺庆主编的《比较文学概论》将平行研究分为类型学、主题学、文体学、比较诗学、文学人类学、跨学科研究分别加以阐述。杨乃乔在其主编的《比较文学概论》中说:“平行研究可以是主题、题材、情节、人物、文体风格、艺术手法及其他形式问题的比较研究,也可以是作家作品、文学类型、思潮流派等的比较研究,所以,就研究范围而言,它的领域是广阔的。”例如对相同爱情主题的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朝鲜的《春香传》、中国的《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红楼梦》的平行比较,对相同“画中人”题材的果戈里的《肖像》、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我国唐朝杜荀鹤《松窗杂记》里记载的赵颜与真真的故事、《聊斋志异》中“画壁”故事的平行比较,对相同的人物形象如阿Q 与堂吉诃德、杨贵妃与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二刻拍案惊奇》中的高愚溪与李尔王的平行比较,等等。我们应该在遵循平行研究的基本属性前提下,在以往学者研究所取得的成果的基础上予以发展和建构“平行研究”方法论,而不必在中西二元论基础上求取发展。

陈惇、刘象愚说:“在比较文学中,所谓平行研究,就是将‘相似’‘类似’‘卓然可比’,但是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两个民族(或几个民族)文学,两个(或多个)不同民族的作家,两部(或多部)属于不同民族文学的作品加以比较,研究其同异,并导出有益的结论。”也就是说,平行研究是以“相同性”为研究前提,以“可比性”为基础,以“研究同异”为基本内容,“最终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而以突显中西文化差异的两极性比较显然与这种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宗旨相去甚远。无论如何,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最初要旨是强调不同国别的文学虽然没有事实影响关系,却具有相同的文学性。问题是,发展到今天的比较文学平行研究,可以脱离“文学性”追求吗?

需要说明的是,韦勒克的《比较文学的危机》于1958年发表之后,美国比较文学学会自1965年开始,以十年为界,发表了迄今为止共五份比较文学学科报告,从中可以折射出美国比较文学的发展历程。这五份报告给人总的印象似乎是,美国比较文学的发展离韦勒克所提倡的以追求“文学性”为主要特征的平行研究渐行渐远了。1965年、1975年分别由时任美国比较文学学会(ACLA)主席的哈利·列文(Harry Levin)、汤姆·格林(Tom Greene)单人完成,主要宗旨是强调定义比较文学的标准和边界。在经历1980年代的中断之后,1993年由查尔斯·伯恩海姆(Charles Bernheimer)完成的报告不仅包括他本人的研究成果,即评估比较文学在多元文化、全球化、跨学科维度下如何重新定位自身与文化研究、媒体研究,以及更广泛的文学研究的关系,还包括了16篇对此进行回应的立场不同的文章。这一做法被2004年的报告所继承。2004年报告涵盖了苏源熙在内的十二位学者的多种观点,他们试图在9/11之后地缘政治星座发生改变的视角下重新构想比较文学这一学科,并强调了比较概念在其他文学系的传播。该报告最后以《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为书名出版。2014-2015年的报告由五个主题构成,分别是“十年的理念”(idea of the decade)、“未来”(future)、“实践”(practice)、“范式”(paradigms)、“事实与数据”(facts and figures)。该报告打破了以往报告的有关比较文学学科概念的假设,不再采用通常学术论文的长度和格式来表达观点。这些不同长度、格式和风格的文章先发表于美国比较文学学会网站,后以《比较文学的未来:美国比较文学学会学科现状报告》(The Fu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ACLA State of the Discipline Report)为题于2017年出版。

从韦勒克的《比较文学的危机》发表后的六十多年里,美国比较文学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中,学科的边界被不断突破和重新定位,“文学性”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挑战。其中尤为值得关注的是,2003年美国理论界的两位解构大咖米勒和斯皮瓦克分别发表《比较文学的(语言)危机》和《一个学科的死亡》,无疑给动荡不定的美国比较文学界又投下两枚震撼人心的炸弹。我们注意到,尽管米勒的文章以“比较文学的危机”为题,是对韦勒克“危机论”的再次回应,尽管斯皮瓦克的《一个学科的死亡》是以“韦勒克图书馆系列讲座”的名义发布的,是向韦勒克这位前辈学者致敬,但他们所讨论的问题显然与韦勒克已经相去甚远了。韦勒克所关心的“文学性”问题,早就被这两位解构理论家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则是“越界”“文化研究”“区域研究”“新媒介”等时髦词汇。

希利斯·米勒在《比较文学的(语言)危机》这篇中国之行的演讲中,对于韦勒克将文学研究看成是“想象性的行为,就像艺术本身一样”,显然是不认同的。对于米勒来说,比较文学的危机不再是由于文学国际关系的“外贸”而造成的,而是指“与语言有关的”和“与新媒体的崛起有关的”危机。在这两个危机中,前者是“翻译问题”,后者则是“文化研究”问题。米勒认为:“比较文学永久的危机不是理论和方法上的分歧,而在于翻译的问题,这里的翻译是广义的概念。”米勒在此所谓“广义的概念”是指翻译不仅是“语言的翻译”,还指“文化之间的翻译”以及“一种亚文化到另一种亚文化的翻译”。由于语言文化间的差异性,他认为“不可译性”甚至发生在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之间。语言文化的差异、翻译的困难、英译文献的不可靠,等等,都导致了他所谓的比较文学的第一个与语言有关的危机。而他所谓的第二个危机可能更加致命和无奈,原因是他发现,年轻学者对于传统的文学已经不再感兴趣了,他们研究的重点已经转移到“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电影研究、传媒研究、少数民族话语研究以及女性研究”,以致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在纷繁复杂的文化中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成为文化百家衣上的一个小小的补丁。”在上述两种危机的情形下,米勒建议发展“一种新型全球性、非欧洲中心化的比较文学”。

斯皮瓦克的《一个学科的死亡》实际上是由三个系列讲座构成,其主题分别是第一次的“跨越边界”(Crossing Borders)、第二次的“集体性”(Collectivities)、第三次的“星球思考/大洲思考”(Planet-think/Continent-think)。或许是”学科之死“的说法过于惊悚与吸引眼球,学者们普遍对于她的讲座有一个总题目是“新比较文学”(The New 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事实视而不见。这说明她所说的“一个学科的死亡”实际上指的是旧比较文学的死亡,而她呼唤的则是强调跨越边界、重塑集体性、构建“星球化”视角的一种新比较文学的再生。而这种新比较文学首先是与“区域研究”相结合的。她指出:“如果没有人文学科的支持,区域研究仍然只能以跨越边界的名义跨越边界;而且,如果没有一个转变的区域研究,比较文学仍然被监禁在它不会跨越的边界内。”只有比较文学与区域研究各自去掉自己的局限性,就会互相补充、相得益彰,使得比较文学既能够保持其人文属性的前提又能够跨越边界获得新的发展。

比较文学与区域研究的结合可能会有不同的意义。孙康宜在《谈谈美国汉学的新方向》一文中指出,在美国大学中的汉学大多是纳入“区域研究”中,而唯有她所在的耶鲁是将汉学的不同研究领域划归正式的系科中,例如把汉学中的人类学研究划归人类学系,把汉学中的社会学研究划归社会学系,把汉学中的文学研究划归比较文学系。她说这样做的好处是将汉学提到“全球化”的高度,使得研究者得以了解其他语种的文学,也可以打破“中西二元论”的局限,避免强调本质性差异的以偏概全。斯皮瓦克显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强调区域研究与比较文学的结合的。对于她而言,“集体性”“全球化”都是未能得到充分反思的概念,这些概念往往将其边界、内部的差异都置于未思之地。“集体性”的区域文化、文学作为集体性文化喻体,往往强调“同一性”的一面,其“他异性”则被忽视,需要对其进行重新思考。正是意识到“全球化”有可能导向简单重复的“集体性”,斯皮瓦克才主张需要用自然的、未受政治破坏的“星球化”加以超越。

在《一门学科的死亡》出版十年之后,斯皮瓦克在给美国比较文学学会2014-2015年报告所写的一篇题为《语言的终结》的短文中再次凸显“死亡”(终结)这一主题。她指出,在过去的十年中,比较文学研究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结合,“已经被分散到了各类基金导向中”,语言学习也变成了从事人权工作的工具,总之,“随着企业化的大学走向全球的趋同性,对语言的强调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也许,汉语是唯一的例外,学习汉语并非总是为了服务于比较文学。”

米勒的“危机论”和斯皮瓦克的“死亡论”给人们造成的印象是美国比较文学危机四伏,而相比之下,中国比较文学则是一派大好形势。李伟昉的《文化自信与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创建》一文充分展现了这一点。那么,这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呢?在这里,我愿意引用乐黛云先生的一段话算作回答,她在一篇题为《“欧洲中心论”之后会是“中国中心论”吗》的文章开门见山地讲:“‘欧洲中心论’正在远去,继之而来的会是‘中国中心论’吗?某些人强调‘现在是东方压倒西风’‘中国文化可以拯救世界’‘21 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等等,这一切会实现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时代变了,以一种文化征服、覆盖他种文化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文化霸权主义或文化原教旨主义都不再有前途,未来的世界必是全球文化的多元互动、共荣共生的时代。”

与此同时,在“文学性”受到严重挑战的今天,我们仍然应该强调,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不应该放弃对“文学性”的追求,尽管这种追求不应该仅仅满足于建立在“新批评”理论框架内,而应该建立在综合不同民族文化特殊性的基础之上。换言之,在全球范围内的不同民族文化的特殊性中寻找共同的文学性,而不是追寻仅仅基于西方文学基础上的文学性,理应成为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学术追求。这也是中国比较文学的责任和使命。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不应该步近期美国比较文学的后尘。更重要的是,我们理应坚守“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突破西方中心主义的窠臼,超越中西二元论模式,遵循居间之中道,以跨文化阐释新范式推进比较文学研究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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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回来,刚下1次特快列车,何美宁要直接送他去医院,他不肯,要回竹溪街。他在北京做了脑瘤切片手术,医生对他说切片结果时是轻描淡写,说脑部有个瘤子,可以切除,也可以吃点药让它慢慢消除。医生对何美宁说结果时,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他从病房出来,准备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离办公室门口还有一步时,听到医生对何美宁说,恶性脑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建议保守治疗,也要做好另一个准备,病人有什么要求,想吃什么,尽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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