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泉
十月底的杭州秋雨绵绵,早上起来乘高铁向东南方进发。中午时分,如约见到了宁波大学音乐学院院长俞子正教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餐中谈声乐、论教学。之后,俞院长将他的最新声乐论著《声乐·新得》送给了我,这让我兴奋不已。我们清楚地知道,在中国高等声乐教育领域,关于声乐演唱、声乐教学的论著实在是少得可怜。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有些人主张“声乐是唱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另一方面则是很多高校声乐教师的理论写作能力着实有限。在主张“声乐是唱出来的”的群体中,的确有相当一批人唱得很棒,但不善文辞;也有教得很好,但不善写作的一群人。当然,在声乐教学大军中也有唱得不好,甚至是不会唱的人;还有“用来源不明的声乐教学理论,将学生作为理论验证品”的声乐教师。
粗读俞教授的新著后,我更是兴奋。因为他的声乐教育理论完全是来自他的演唱和教学实践,而不是猜想和道听途说。这本新作,让我想起2019年8月我在《音乐周报》上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声乐老师,你的声乐理论从哪里来?》(下文中,以楷体字标示该文内容),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我希望将此文中的一些积极思考做进一步深化,与各位读者分享。
近年,愈演愈烈的民间声乐展演、赛事,以及电视台的声乐类娱乐节目,似乎打消了很多人对“报考高等艺术院校声乐专业的学生是否会越来越少”和“声乐专业毕业生就业、择业前景艰难”的疑虑。面对热爱声乐艺术的专业与非专业人群,以及立志声乐学习并欲将其作为今后安身立命之本的广大青少年学子,不同类型的声乐论坛、讲座、理论文章乃至著作也随之增多。
从1927年“国立音乐院”(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建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与声乐艺术理论有关的教材、书籍等出版寥寥。而1949年以后到今天,中国专业声乐教育者被要求重视理论研究,使得声乐艺术理论建设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和提高。特别是自职称评定有了“必须在核心刊物有若干篇文章发表”的强势规定之后,迫使高校的声乐教育者们进入了“必须写”的状态。
关于“‘必须在核心刊物有若干篇文章发表’的强势规定,迫使高校声乐教育者们进入了‘必须写’的状态”,搞得此类声乐教师的职称评定陷入了一个窘境。这样说是因为:一来音乐学科的核心刊物少之又少;二来核心刊物几乎都是以理论学科“音乐学”的标准来界定文章是否可用。这便导致可供发表文章的刊物范围过于狭窄,而且没有对口的音乐表演学科的核心刊物。于是,找关系、买版面、找枪手等学术腐败现象生成,且屡禁难止。
在我看来,作为高等院校的教师,无论你的演唱具备多么强大的优势,都必须有足够的理论研究能力,因为我们热衷的声乐艺术最终传递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深的意义,还在于它传递的是一种文化。无论对于歌者还是教育者,理论研究都是将实践经验提炼、总结并指导实践的重要手段。奥地利声乐教育家F.M.罗蔓说过:“声乐教师的理论应该是从自己的演唱实践中提炼出来的。”但是,提炼、总结需要相应的理论研究能力,这种理论的提炼不是简单地对实践做一种口头解释,而是要将声乐思想和行为过程、结果用文字形式准确地表述出来,产生研究价值、学术价值、指导实践的价值,乃至传承价值。
近年来,无论是专业圈还是非专业圈的理论活动、出版物(含自媒体)的推出,都已呈难以抵挡之势。然而,当我们静观部分声乐理论,发现其中有些不是来自倡导者的声乐演唱实践:有的是将他人的理论移花接木,据为己有;也有的毫无演唱技术支持,完全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来。出于历史的原因,我国很多艺术院校会将自己的毕业生留校执教,他们中有些人缺乏足够的专业水准和舞台经验,只能靠师承、书本和常年执教摸索的经验实施教学,“声乐教师的理论应该是从自己的演唱实践中提炼出来的”这句话对他们中的某些人就难以适用了。在声乐教学领域,虽说教学经验有助于教学,但靠教学经验实施“经验教学”而不是“学术教学”的现象,随着声乐教师队伍结构的改变正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
有人问,靠经验教学有何不妥?我的回答是,经验教学是教学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声乐教育家黎信昌教授曾说:“没有十年的教龄,你就不要说‘会教’,即使是有了很长教龄的人也未必会教。”经验是实践和时间的积累,有人能从中获得真知不断提升自己,而对有些人而言只是一种经历。这里一定要清楚“经验”和“经历”是不一样的。声乐教学离不开很多经验,比如声乐教师将自己拥有的各类实践经验和感受,以某种形式传授给学生,并尽可能让学生接受。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声乐教师不是靠自己的学术去帮助学生,而是教着看、走着瞧。也许他们认为在诸多的“试验品”中一定会碰上一个“教学成果”,怀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之心去实施自己“捡漏”般的教学。声乐教师一定要有相应的预见性,从宏观到微观全方位去规划学生的学习进度以及这个学生以后将成为一个什么“品种”的歌者。
当然,当“教学”一词由名词变为动词时,教与学便成了相互成全的关系。但,如果教师竭尽全力地教,学生却不具备足够的悟性,或是根本不想学习,那么“教”就成了一厢情愿。反之,学生学习热情高涨,而教师能力低下,或是不愿施教,那么就会贻误学生的前程。教与学因此形成了一种不对称的关系,相互成全也因此变成一句空话。
在诸多声乐讲座和部分声乐理论著作中,不乏专业声乐教育者将几十年的教学之道总结成文、汇集成册;也有从其他领域转入声乐教师队伍的人,因为喜爱声乐教育而凭自己的经验加想象、对声乐文献的阅读分析,以及对他人演唱或音像演唱资料的猜度,写下洋洋万言之作;还有些“跨界”歌者,一生钟爱唱歌,同时好为人师,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音乐教育和声乐教育,仅凭借几首时髦歌曲的演唱,便心得颇多,从而跻身声乐教育或声乐教育普及领域,甚至还举着“高手在民间”的牌匾四处布道。其实,一如众人所谓“任何事情都具有它的两面性”,从积极的意义来说,我们倡导艺术门类百花齐放、艺术思想百家争鸣,声乐理论的健康发展可有效地推动中国声乐演唱和教育水平。然而在发展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争议、有分歧,我们需要明确的一点是:理论的提出,立足点理应是自身的演唱实践,要避免或是尽可能地避免某种理论对实践的误导,或是给他人及后人带来伤害,也要避免某种错误的理论对声乐艺术产生某种程度的亵渎。
我认为,为了避免声乐理论对声乐实践的误导,立论者一定要“供出”理论的源头出自哪里。作为一个声乐教育者,要通过自我实践去提炼、总结、验证一种理论的正确与否,因此要求教育者必须具备演唱的能力。一个连自己都唱不明白的人、一个从没唱过的人,他们形成的声乐教育理论的“源”在哪里?立论的根据又来自何处?
我见过这样一位声乐教师,在课堂上,他总是问学生的演唱感觉如何?学生说“感觉还好”时,这位教师就说,我也觉得不错;如果学生说“感觉不好”,教师也说,我觉得也不太好。我不否认课堂上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但恰恰很多学生感觉不是很好、不是很舒服的时候,却是对的,是正在朝正确的方向前进。一如新兵进入部队后的基础训练,说实话,对于没有接受过这类训练的年轻人而言,准时起床、准时熄灯就寝、整理内务,顶着寒风或烈日接受队列行进操练,或是匍匐前行、持枪射击等,都是让受训者感觉不舒服的、难以接受的。但是,只有这样才能懂得做一个军人是多么的不容易,体能和毅力的锻炼会让人获得一个面对人生漫长征程的稍稍触动灵魂的起步。声乐学习也是如此,我们的声乐学习者是在做一件常人难以承受的训练,它是脑力和体力结合的训练,常常是不舒服的。最后经过种种不舒服达到歌者和听者的舒服,这就是声乐学习的真实过程。那种没有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的教师,我以为是典型的“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人。还有一种声乐教师,对声音十分敏感,能够听出学生演唱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但没有解决的办法或曰手段,看着学生的问题“发呆”,这属于不会教或不能教的。我曾问过一位声乐专业的毕业生,大学这几年是怎样读完的?该生回答,本科学习的几年里,声乐教师几乎不管,期中、期末考试曲目由学生自选;歌唱中存在的问题,教师无能为力,从一开始的干着急到后来变成不闻不问。当然,我也见过为了解决学生的某个问题,能拿出几十甚至上百种“手段”的教师,搞得学生手足无措,这属于声乐观念极不稳定、不安定的教师。这类教师就是沈湘先生批评的那种“一天一个方法”的歌者、声乐教师。更有一种“大师”是如下文中描述的一类。
我在网上和微信朋友圈知道了几位生意很火的声乐教学“大鳄”,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一副大学者的样子,墙上挂着巨幅PPT,从生理解剖,到声音技术剖析、声音的去向,通过图表、形体演示,以“瞬间让你从不会唱变成会唱”“由高音困难变成唱高音易如反掌”等魔术师大变活人般的“神速教学法”游说于全国多地。因为我一直秉承我的声乐教学理论来自我的演唱实践和通过自己的实践对某种理论进行验证这一原则,因此,便对这些“高人”产生兴趣,我想他们的唱功一定是十分了得,不是国际一流也是国内罕见。但结果令我失望:至今没能听到他们唱过一声,也有人说他们早就唱不了了。而其中一二“能唱者”的演唱,其水准也绝对不具备声乐艺术所应有的基本规格,与他们自己的理论所要求的标准大相径庭。
是啊,前述那些没有深入理解声乐艺术和演唱技术的施教者,如何能仅凭自己不足的经验、碎片式的经历和猜想,就留下一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文字?为什么有些从其他专业跨入声乐教育界尚不知晓歌唱真谛的人,也可以提出许多看了让人心慌的声乐技术理论?更有甚者抱着“怎么说都没人管”的心态,肆无忌惮地在歌唱教学的圈子内外“狂奔”呢?还是那句话,因为“声乐教学是一个怎么教都不会出人命”的活计,所以什么五花八门的声乐教学样式都出现过并将继续出现。我不久前发表过题为《“从来不唱”也能做名师?》的文章,其中举了一个例子:2019年,一位“在国外歌剧院签约的著名歌唱家”到中国某地讲学,消息不胫而走,一时轰动当地、震动四方。有好心人“为了更多声乐学习者受益”安排了网络直播,我按时间锁定视频,期待有所收获。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该著名歌唱家的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说,至于“国外歌剧院签约”我也不打算了解他签的是一年一次的角色演员,还是多年一签的龙套演员。我只想知道他滔滔不绝的声乐理论是不是来自他的演唱体验?便与主办者联系,说想听这位歌唱家唱几句,得到的答案是:“他从来不唱”。这个回答让我十分惊诧,他既然从来不唱又是如何获得的签约?又是如何总结出的这些“丰富的声乐理论”?有人解释:“唱和教是两个行当。会唱的未必会教,教书的没必要唱。”此“解释”让我百思难解、冷汗淋漓。你看,这又是一类声乐教师。为此,我发问:“难道当年沈湘先生提出的‘会唱的未必会教,会教的一定要会唱’是错的?教学、演唱双肩挑的廖昌永、石倚洁等高校教师是否也应该在舞台上偃旗息鼓一心只教圣贤书了?”此文引起声乐圈不小的“震荡”,有人叫好,也有人心里不大舒服,但无论如何我是说了真话,说了很多同行想说而未曾说的话。
人们对某些“声乐教师”“声乐大师”的理论最大的质疑莫过于如果你的声乐技术理论头头是道、呈大悟彻悟状,为何不能指导曾经的自己或是今天自己的歌唱?声乐是一门需要在舞台上展示的艺术,忌讳的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声乐理论应来自声乐实践”毋庸置疑,绝不是靠猜想、挪用,甚至是剽窃的理论,去指导后进,或是以此在圈内收获存在感。
文章捋到这里,又让我想起的俞子正教授《声乐·新得》中那句看似清淡却意味深长话:“既然当了老师,就争取当个好老师,当个明师。”
①本文摘引该文时文字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