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崇祯元年(1628),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刚刚登基不久的崇祯皇帝惩治阉党,推行新政,陷入衰颓之境的大明王朝似乎迎来了一次复兴的转机。久负刚正不阿之名、已经在家乡苏州闲居了六年之久的文震孟,也被崇祯皇帝重新召回朝廷,出任侍读,随即改左中允,充日讲官,为崇祯讲解经史,以“帝师”之名成为崇祯皇帝身边的重臣。
在明代,能够充当“帝师”,近距离与皇帝讲经论道的决非泛泛之辈。文震孟不仅出身于名门,且有着状元的头衔,早在万历二十二年(1594),刚过二十岁的文震孟即已考中举人,虽然他在后来的会试中屡屡落第,却终于在天启二年(1622)考中进士,并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成为明代开国以来的第八十二位状元。文震孟出身于苏州文氏家族,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书画大师文徵明。文氏家族的先辈们多为武官出身,从文徵明的祖父开始,文家弃武从文,到了文徵明那一代,文氏家族的文风之盛已然进入了巅峰时期。一直到明末,文氏家族一共诞生了数十位闻名于世的诗人和画家,他们在诗文、书画、篆刻、园林等方面均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堪称是引领江南一代风尚的文化巨族。
关于文震孟的曾祖父文徵明,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是,他为人传统且正直,有一次,风流才子唐伯虎故意捉弄他,约他去苏州石湖荡舟。酒酣耳热之际,唐伯虎招来几个青楼女子为文徵明敬酒,他一时惊慌失措,竟然要跳湖逃离,唐伯虎无奈,只好放他乘舢板离开。这个传说的可信度如何暂且不提,但与后来文震孟的人生经历两相比较,从中却不难看出,文家人的个性可谓一脉相承——至少单从传统且正直的方面说,与曾祖父文徵明相比,文震孟显然并不稍让。
据说江夏名臣熊廷弼曾经视学江南,以军事化的方式管理考场,引起文震孟在内的众多考生的不满。熊廷弼说:“本院千军万马且不惧,何畏尔等诸生乎?”当时文震孟是最后一个交卷,熊廷弼一直坐在那里等他。文震孟答完题之后,当场朗诵了一遍,并拍案叫绝说:“此文要吓杀老熊矣!”熊廷弼闻听大怒,要处罚他,文震孟说:“大宗师如通场寻得出第二卷有胜于此者,再责未迟。”熊廷弼点头同意,后来发榜,文震孟果然名列第一。这则记载出自野史,将文震孟不俗的个人才情渲染得淋漓尽致,而文震孟后来也的确因为熊廷弼的案子受到牵连,一度被天启皇帝削职为民。
☉ 文震孟书法扇面
文震孟高中状元、并成功地步入仕途时,他已经四十九岁,可谓大器晚成。彼时正值魏忠贤当政,魏氏把持朝政,排斥异己,肆无忌惮,而刚刚步入政坛的文震孟本来可以选择缄口不言,但他实在看不下去,便上了一道著名的《勤政讲学疏》,表面上是针砭时弊,建议天启皇帝亲政勤政,“大破常格,鼓舞豪杰心”,实际上却将矛头直接指向了魏忠贤——文震孟不仅直陈彼时朝臣“鸿胪引奏,跪拜起立,如傀儡登场”,间接批评了天启皇帝的不理朝政,同时更直言“邹元标去位,冯从吾杜门,首揆冢宰亦相率求退。空人国以营私窟,几似浊流之投。詈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对魏忠贤把持的朝廷乱象进行了大胆揭露。
文震孟将奏疏呈交朝廷,却被魏忠贤暗中扣留。有一天,趁天启皇帝正在看戏,魏忠贤才说起文震孟的奏疏,但他仅仅摘出文震孟奏疏中的“傀儡登场”几个字,说文震孟将天启皇帝比作偶人,不杀不足以谢天下,心不在焉的天启皇帝当即点头表示认同。随后不久,魏忠贤即代天启皇帝传旨,廷杖文震孟八十棍。适逢内阁首辅叶向高休假,次辅韩爌等人尽力为文震孟开脱,但均被天启皇帝驳回,结果文震孟被打得皮开肉绽,并被贬谪出京。遭到贬谪的文震孟未赴贬所,而是返回家乡苏州,打算就此结束他尚不足一年的仕宦生涯,直到天启六年(1626)波澜再起,太仓进士顾同寅与生员孙文豸写诗悼惜惨遭冤杀的熊廷弼,被朝廷指为妖言,并波及到文震孟,文震孟被削职为民。
对于大多数明朝官员来说,崇祯元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份。崇祯皇帝执政不久,即显示出非凡的魄力,于不动声色之中一举铲除了魏忠贤及其党羽,而那些曾经遭受魏党排挤的大臣们,也被陆续召回朝廷。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开局,尽管年过半百,文震孟依然踌躇满志,他想在日讲官的岗位上尽心尽责,做出一番作为。然而在崇祯身边的文震孟很快发现,大明帝国的局势其实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乐观,崇祯虽然很想做一个好皇帝,但在为人方面却刚愎自用、猜忌刻薄,在用人方面也完全乏善可陈,很难担当起复兴大任。
文震孟能够做到的,不过是利用“帝师”的身份,尽量给崇祯施加正面影响。比如崇祯二年(1629),“己巳之变”爆发,后金大汗皇太极率军绕道蒙古,突袭北京,在押囚犯刘仲金等人乘机越狱而逃。崇祯皇帝大为震怒,立即下令将刑部尚书乔允升等人逮捕系狱,并准备将他们一律问斩。此事显然是崇祯皇帝处置失当,但因为他正在火头上,朝中大臣竟无人敢于出面直谏,而文震孟则借为崇祯讲解《鲁论》之机,为他反复诵读“君使臣以礼”一章,直到崇祯冷静下来,降旨放出了乔允升等人。另有一次,文震孟正在为崇祯皇帝讲解《五子之歌》,正巧崇祯把脚架在了膝盖上,当文震孟讲到“为人上者,奈何不敬”一节时,便注视着崇祯的脚,崇祯即以衣袖掩盖之,并悄悄地将脚放下。
崇祯三年(1630)春,辽东的局势日益严峻,崇祯皇帝下诏求安边将才,时任礼部尚书王永光原系魏党中人,此时正深得崇祯宠信,他便借朝廷征求边才之机,意欲推荐已经遭到罢黜的同党吕纯如等复出,进而试图为魏党翻案。此举遭到了文震孟的坚决抵制,他直接上疏朝廷,一针见血地说道:“群小合谋,欲借边才翻逆案。天下有无才误事之君子,必无怀忠报国之小人。今有平生无耻,惨杀名贤之吕纯如,且藉奥援思辩雪。永光为六卿长,假窃威福,倒置用舍,无事不专而济以狠,发念必欺而饰以朴。以年例大典而变乱祖制,以考选盛举而摈斥清才。举朝震恐,莫敢讼言。臣下雷同,岂国之福。”
崇祯皇帝命文震孟举出具体例证,文震孟即在新奏疏中说道:“杀明贤者,故吏部郎周顺昌。年例则抑吏科都给事中陈良训,考选则摈中书舍人陈士奇、潘有功是也。”王永光遭到文震孟的指控,感到十分窝火,便勾结内臣王永祚,谎称陈士奇出自姚希孟门下,姚希孟则是文震孟的外甥,暗指文震孟弹劾王永光、偏袒陈士奇怀有私心,从而挑起崇祯对文震孟的疑心。果然,崇祯疏远了文震孟,并将其外放为官,但王永光欲借举荐边才的机会为魏党翻案的目的并未得逞。
崇祯五年(1632),崇祯皇帝又一次想起赋闲在家的文震孟,决定起用他为右庶子,进少詹事。重返权力中枢的文震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朝廷,要求改正天启年间被魏党更改的《光宗实录》——《光宗实录》原本由礼部侍郎周炳谟执笔所修,对神宗朝发生的储位之争和“妖书”“梃击”诸案,均能做到秉笔直书。然而魏忠贤上位之后,却命其党羽对《光宗实录》进行了大肆删改,为了还原真相,文震孟从中摘录了数条最为荒谬的记载,上疏朝廷,请求改正。但因为时任首辅温体仁和次辅王应熊等人的阻挠,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崇祯八年(1635)正月,高迎祥与张献忠率领的农民军攻占凤阳,焚毁皇陵,在明廷内部引起了极大的恐慌。面对危局,崇祯皇帝一边下令逮治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杨一鹏,一边换上素服,亲赴太庙躬告祖先。此时的文震孟则上了一道《皇陵震动疏》历陈致乱之源,他说:“当事诸臣,不能忧国奉公,一统之朝,强分畛域,加膝坠渊,总由恩怨。”以为无休无止的党争,乃是造成帝国祸乱的最大根源。他接着反问:数年以来,朝廷在整肃纲纪方面采取了哪些措施?在选贤任能方面任用了什么人才?在安内攘外方面有哪些有效策略?在富国强兵方面有哪些可行方案?文震孟进而说道:“陛下宜奋然一怒,发哀痛之诏,按失律之诛,正误国之罪,行抚绥之实政,宽闾阎之积逋。先收人心以遏寇盗,徐议濬财之源,毋徒竭泽而渔。尽斥患得患失之鄙夫,广集群策群力以定乱,国事庶有疗乎。”
文震孟的奏疏既得到了崇祯皇帝的首肯,同时也得罪了内阁首辅温体仁。因为文震孟反问的种种,其实就是指责温体仁的失职和不作为——作为崇祯朝居位最久的首辅,时当大明帝国内忧外患之际,温体仁长期把持朝政,非但没有任何的建树与对策,反而以专事逢迎与怀私植党为能,大明帝国的局势日渐糜烂,温体仁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温体仁虽然治国无能,却对崇祯的心理拿捏得很准,他深得崇祯皇帝的宠信,心机极深,在排斥异己方面,温体仁称得上是明末政坛最擅长玩阴招的高手。
明朝旧习,经筵向来不讲《春秋》,但时当非常时期,崇祯皇帝认为《春秋》有裨于致治之道,便授意内阁择人进讲。文震孟是解读《春秋》的名家,且担任过日讲官,自然是最佳的人选。温体仁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故意隐而不报,直到次辅钱士升无意间说出文震孟堪当此任,温体仁才像刚刚醒悟一般说道:“差一点遗漏此人。”遂勉强将文震孟列名其中,上报皇帝。
文震孟进讲《春秋》,果然很符合崇祯皇帝的心意。
崇祯八年六月,崇祯皇帝准备通过考试的方式增加阁臣,并有意让文震孟入选。文震孟自知很难与温体仁共事,于是托病不参加考试,最后的结果是由崇祯皇帝亲自提名,直接擢升文震孟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按照彼时的朝廷惯例,阁臣一经任命,首要的事情就是向司礼监投递名帖,并去主动拜见司礼监太监,实际上就是谋求内外相通,以巩固阁臣的权力,而司礼监太监也会以名帖和礼单敬还,彼此结礼尚往来之好。然而文震孟一向厌恶太监干政,便对此惯例置之不理。
彼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为曹化淳,此人名声尚好,并无劣迹。他一向仰慕文震孟的为人,便主动托人向文震孟致意,明言:“若循例往来,外廷惟所欲为,大珰无不奉命。”文震孟却自恃清高,不仅拒绝了曹化淳的示好之意,且直接回复道:“极大珰之力,使我不为宰辅耳。不为宰辅,于我何损?而名帖既入,此辱岂能洗耶!”曹化淳遭到文震孟的讥讽,转而与温体仁结为同盟,正是从这一刻起,文震孟的仕途命运已经注定。
文震孟担任阁臣之初,温体仁的态度倒是有点出人意料,他不仅每件事情都与文震孟商量,而且对文震孟提出的各种建议,也大都予以采纳。文震孟一时被其所愚,竟将温体仁视作同道中人,且逢人便说:“温公虚怀若谷,怎么还会有人说他奸诈呢?”阁臣何吾驺则在暗中提醒文震孟:“此人机深,不可轻信。”果然,一直窥伺在旁的温体仁便露出他的真实面目,他自认为找出了文震孟拟旨的不当之处,命令文震孟马上更改,但文震孟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拒绝更改,于是,温体仁当面将文震孟的拟旨直接抹去。文震孟大怒之余,将拟旨摔在温体仁面前,二人的关系自此渐呈水火之势。
此时正值崇祯皇帝决定破格选拔人才之际,文震孟与何吾驺商量,准备向朝廷推荐许誉卿担任南京太常寺卿一职——此君曾经在魏党专权时弹劾魏忠贤,颇有清誉。这事被温体仁提前获知,他便授意礼部尚书谢升弹劾许誉卿饵名钓禄,他本人则直接向崇祯皇帝提交了对许誉卿贬谪的处理意见。因为温体仁料定崇祯必然会将他的意见驳回重议,所以故意提出重罪轻罚,而此举果然引起崇祯的震怒,直接下令将许誉卿削职为民。
文震孟力争无果,于是愤愤地说道:“科道官被削职为民,乃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幸赖温公玉成之。”温体仁遂将此语奏告崇祯皇帝,崇祯亦就此罢免了文震孟的官职。文震孟彻底告别了官场,返回苏州老家。半年之后,文震孟的外甥姚希孟突然病故,文震孟悲痛难抑,罹患重病,竟然不治而亡。
文震孟仅仅做了三个月阁臣即遭罢免,很多人报以惋惜之情。比如,《明史·文震孟传》即这样评价道:“震孟刚方贞介,有古大臣风。惜三月而斥,未竟其用。”然而,纵观文震孟一生的仕途经历,他之所以“未竟其用”,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自己身上——文震孟由状元的身份步入仕途,充当“帝师”,起点不可谓不高,他本来有近水楼台之利,却不能对崇祯皇帝施加更多的影响,虽然其中大多是崇祯个人的问题,但文震孟也没有真正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尤其成为阁臣之后,文震孟本来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文震孟自恃清高、虑不及此,才使得自己成为崇祯朝任期最短的阁臣之一。
时逢明末的非常时期,文震孟的人品高尚并不能解决复杂的现实问题。非常时期需要的其实不是道德完人,而是务实笃行的政治家——换句话说,彼时明廷最需要的并不是文震孟,而是张居正。张岱在《石匮书后集》中这样评价道:“数十年来,阁臣多有内应外援,震孟自以受知主上,一切不顾。”所谓“一切不顾”,毋宁说既是文震孟个性正直的表现,也是他政治不成熟的表现;文震孟既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自然也只能为他的“一切不顾”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