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我觉得道南桥是黎里最美的一座古桥。它所处的位置,仿佛是哪位造园专家精选安排的,又似乎是画中之桥,与环境,与周边的水、树、街道和房屋有一种无可挑剔的相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都是美的,风姿绰约。它的单孔单拱简简单单,却好看得怎么看怎么舒服。梯云桥和迎祥桥分别在它的两边,它们似乎都只是成了陪衬。道南桥静卧在两水相交处,是丁字河道上的一个绝妙装饰。我每次走上这座桥,都好像很不舍得再走下来。在桥上看到的古镇风景,和在各个地方看这座桥一样,风景的构图都不一样,却是各有各的好看,疏密有致,错落多姿。道南桥始建于康熙年间,光绪年重建。这让我联想起青花瓷器。康熙青花是最好的,发色浓艳,紧皮亮釉。许多光绪瓷器,都会仿制康熙的画片,底款往往也会落上“康熙年制”,所谓寄托款。所以古董行把康熙瓷器称为“老康”,光绪仿康熙的则是“小康”。这座道南桥,既是老康,又是小康,是不是很有意思?
过去,经常有人把我的姓氏与“蒯”混淆。荆和蒯,这两个字真的长得很像吗?我想也许是因为很多人并不识荆,而对“蒯”字比较熟悉吧。对于吴江人而言,“蒯”确实是很不陌生的,都知道姓蒯的多半是黎里人,蒯姓是黎里的大姓。黎里有一条弄堂就叫“蒯家弄”,蒯家弄的尽头有一座船厅,是张曜故居“退一步处”。
黎里蒯家是吴县蒯祥后裔。从蒯祥的别名“蒯鲁班”就可以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是明故宫的主要设计者,据说天安门城楼就是他设计建造的。黎里蒯家都以这位老祖宗为荣。当然,蒯家黎里这一脉,也是出了很多有出息的人的。
这是晚秋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下午老车、易都他们陆续来到了会客厅。吴迪带来的花篮红艳艳的,似乎把会客厅低矮昏暗的房间照亮了。今天来了很多美女,吴江电视台最年轻貌美的几位主播都来了会客厅,让这个凉爽的晚秋,突然变成了春天似的。是的,今年的秋天太异乎寻常了!桃花和辛夷竟然都来了。我今天去会客厅路上,还在独墅湖公园边上折了一枝垂丝海棠。它也开花了!春天的花,在秋天里开了,真是奇怪。我让老车带些签名书来,我要陈列在会客厅的名家签名书柜里。他却说手头一本书都没有。但是他带来了一幅画,画的是绚丽的老虎,签名是用铅笔写的。这着实让人惊喜。车前子不仅是中国当代的重要诗人,也是了不起的画家。我一直都认为,他将会是这个时代的大画家。他具备了这样的能量,具备了成为时代大家的所有条件。他不仅很中国,传统笔墨极其精妙,而且与当代艺术丝毫没有间隔。他是能打通传统和现代的。他特别了解传统,比任何中国画家都要懂传统,却又始终有着突破传统的先锋精神。这样的画家,他才能从传统中穿越出来,飞起来,涌起无愧于传统又超越传统的高峰。我们是有着三四十年友谊的好朋友,我很早就开始购买他的作品。是的,是买,花钱买,是对艺术最好的尊重。同时从收藏投资的角度看,买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挑选到精品力作。今天获赠老车的画,我自然高兴。老车似乎更高兴。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好多话,并且又收获了一个女弟子。吴迪坐在他身边,被他看出来她正打算学画。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就是蒙的,还被他蒙对了。“你就拜我为师吧!”他对吴迪说。这当然是一桩美事啊!能成为老车的弟子,吴迪当然高兴,大家也都高兴。老车本来这两天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本来今晚算是为他饯行呢。有了新的女弟子,他突然流露出暂时不回北京的意思了。事实看来确乎如此!第二天他发朋友圈,说看了荆歌的会客厅,他也马上要启动他的工作室了。还贴了九宫格,果然门是门窗是窗了。
☉ 夜幕下的道南桥
会客厅里,有一套彩蛋画,画的是“黎川八景”,是我1980 年代的收藏。说它一套,其实惭愧,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完整,只剩下了六枚。还有两枚去了哪里,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画家夏回、陈如冬他们那天来黎里,我拿出这半套东西给他们看,夏回感叹道,这样安静用心的画工,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今天人们画东西,已经不是这样的心态和面貌了。针对我缺损的遗憾,夏回说,另外两景,我来帮你补上好了!这是多好的事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哪天弄两个蛋壳,让夏回和陈如冬各画一个,这套“八景”不就又完整了吗?也许比之原来,更加有趣而别致了!由此想到古镇的保护,我们花了很多钱下了很大的力气,把古镇原来的面目恢复起来,黎里做得很好,在我看来,比许多江南古镇都要做得好。但是我常常又会想这样的问题:十年过去之后,一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以后,那时候的人们看古镇,他们能看到我们的印迹吗?也许他们就像我们一样,看到的依旧是民国,依然是明清。那么我们应该留下些什么呢?我们总该留下一些什么吧。我们在继承保护了古镇原来样子的同时,要给它注入新的灵魂才好。我们要让后人看到的,不仅是我们对古典的珍惜和崇敬,也得让他们看到一些我们闪光的地方,让他们将我们并入古人的行列,让他们不仅感念于我们的传承和保护,也要让他们把我们的所作所为视作骄傲。就像这套“黎川八景”,他们看到了1980 年代的恬淡欢欣,也看到了2020 年代的洒脱和宽广。他们看到了时间的流逝,看到了艺术和审美情感的流变,看到了比原先那完整一套更加丰富的东西。
☉ 会客厅墙上老车画的黎里古教堂
细细长长的黎川,我已经不知道坐船在上面来来回回走过了多少次,每次都是陪着来会客厅做客的朋友们。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兴奋地说笑,用手机拍个不停,赞叹着两岸的风景,仿佛坐船是一桩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而我每次坐在船上,眼睛都会看着河岸那些似乎并不起眼的缆船石。它们蜻蜓一样栖在驳岸上,又似乎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这些早在明代就出现在驳岸上的东西,俗称“牛鼻孔”,据说鼎盛的时候黎川上有几千个。可以想见,黎川上曾经泊了多少船,曾经是多么热闹繁华的景象!用以维系舟绳,当然只是实用之物,却雕琢出讲究的形状,这样的精致好看,仿佛是供在河岸上的花瓶。雕刻的题材,都是很传统很经典的“连升三级”“太平有象”“福禄双至”“必定如意”之类的。而一只或两只犀牛角,它就不是谐音梗了,而是因为据说犀牛角有避水的功能,雕凿在河岸,就可以避免孩子不慎落水。这些缆船石太小了,又是贴在驳岸上,老街上走路的人是看不到的,必得要下到河码头上才能看清楚。当然坐在船上也可以看到。所以尽管黎里的人们对这种雕刻艺术十分自豪,匆匆而来的游客却常常会将它们忽略。它们默默地,像田螺一样吸附在石头上,被时光和流水抚摸冲刷,已经不再有系舟的实用功能,只是让喜欢它们的人因看到它们而心生欢喜。
汤团应该是非常典型的江南美食。朴素的传统是最温暖的,也是最难的。宁波汤团也好,苏州汤团也好,今天还能够保持朴素的传统吗?许多从前的小吃,为什么到了今天就不地道了,甚至消失了呢?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因为旧时候缺吃少穿,吃啥啥香,今天好吃的东西多了,谁还稀罕那些东西呀!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今天的人已经不屑于做那些传统生意了。谁都想着挣大钱,而传统小吃,又有多少利润空间呢?所以今天还能把传统的小食比如汤团做地道的,我想一定不是为了赚钱,也许只是一种情怀。就像欧洲许多古董旧货店,很多都是一个老人家开的,也不见有多少生意。他们开个小店,就是一种娱乐或者消遣。在那个有着浓厚怀旧感的空间里,打发时光。今天的苏州,我认为汤团做得比较好的就是“朱新年”。这是一家连锁店,苏城很多地方都有。我比较喜欢去那些开在居民区的店,小小的店铺,看得见的手工。两三位大妈,说着地道的苏州话。肉馅在大盆里放着,似乎闻得到肉的鲜香味。她们一边聊天,说着家长里短,一边巧手不停。肉馅的是标准的圆,萝卜丝馅一头尖,芝麻馅的两头尖。大锅里浮在水面打着滚的汤团,看着它们就知道入口是什么滋味。曾经有一则新闻,说上海有一位老阿姨,每周都要两三次到苏州来吃朱新年汤团。她坐高铁来,每次都逃票,一年下来逃了几千元票。这个老阿姨真是太喜爱吃汤团了!像她这样喜欢苏州汤团的,一定还有很多人。但是,别人不会像她一样逃票过来吃。我当时看到这则新闻,非常感慨。首先是觉得老阿姨不应该,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呢?然后感慨她对一种食物竟迷恋到如此程度!再则呢,我为朱新年汤团这个品牌感到遗憾。这个事情对他们来说是多好的一个营销机会啊!只要公开宣布一下,向那位老阿姨提供一定的资金援助,让她再也不用为了朱新年汤团而做出逃票这样违法乱纪的事情了。这是多好的广告啊!但是朱新年没有这样做。是他们没有商业的敏感,也许更因为他们就是传统苏州人不温不火不矜不躁的性格吧!去黎里建了会客厅,我发现了一家汤团店,店主是个南浔人。他的汤团,每只比朱新年贵一元。但是他对我说,只要吃过他的汤团,就不会再觉得别的汤团好吃。他可真不是吹的。他的汤团,我想就是放到过去,跟老苏州老宁波的汤团比,也一点都不会逊色。汤团要糯,但是水磨粉过于柔软,很难有型。他的水磨粉汤团,一个个滚圆的,他不给汤团捻尾巴,而是跟过去一样,用红点来区别不同的馅。软糯而不走形,里面汤汁卤水鲜美。他的招牌汤团是茶笋肉馅,扁尖笋的清香确实很有特色。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来一碗这样的汤团是最美的。因为这个时间点,肚子有些饿了,来四个汤团,极享口腹之美,温暖得不亦乐乎。而又并不会影响吃晚餐。
喝酒到半夜,老车的女弟子要先回去。她把车停在了镇西“南社雅集”对面的停车场。我当然要送她,因为那儿离会客厅实在太远了,几乎是一个镇东一个镇西,而且夜已经很深,虽然老街上有路灯,但是深夜的世界,有着太多的神秘,灯光照射不到。路灯也照不见凌厉的寒冷。我们在古老的街道上走,脚步听上去特别的夸张,好像我们的鞋底都钉了铁马掌。据我平常的经验,这个时候,老街上不会还有人,不会有游客,居民们也都沉睡了。如果空无一人,倒也并不可怕。然而,我们一路上居然遇见了好几个人。三个男青年,完全无视黑暗与寒冷,无所事事地站在河边,也不说话,也不走动,让人怀疑他们是一群雕塑。但我知道这个地方没有雕塑,白天没有,晚上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过桥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同样沉默的男人,他的身上,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着的。我们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变得更响一点。于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在深夜里两眼发光的人,他走路轻得就像猫一样。吴迪说,幸亏我送她。而她本来还想自己一个人走到停车场。
这一晚在我的会客厅里,我和老车华迅他们喝掉了很多酒,干掉了老徐给我的一瓶白兰地和柜子里所有的爱尔兰啤酒。大家不仅伏地画画,合作画了面具,画了酒中的古镇,酣畅的拱桥和飘渺的教堂,而且还弹琴唱歌。平时不唱歌的人也唱了起来,也唱了平时不唱的歌。第二天早上我走到小院里,抬头看到了邻居的阳台,突然就心生歉意,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对子夜肆无忌惮的歌声提出抗议呢?于是昨晚的一切,变得像梦境一样的不真实。是不是昨夜根本就没有歌声?钢琴即使打开,琴键即使被按动,一切仍然是无声的。我很少在会客厅楼上的卧室过夜,仅有的几个晚上,我躺在太湖雪完完全全的真丝被褥里,屋顶就像一幅画,幽暗的古典展现在我面前。每次我都会有这样的幻觉,我会看到粗壮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个人,那白布条特别的白,特别的醒目。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这只是从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景象。我也知道,所有的老房子,都曾经有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亡。在生与死之间,就是爱、恨,就是赌气和伤心,轻声细语和哭泣,也都是免不了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会有安心的睡眠,伴随着鼾声,也一定会有无数的失眠,焦虑的心事,以及像我这样,对夜的胡思乱想,因黑暗而起的种种奇异幻象。还有夜读。更多的只是白日的柴米油盐婆婆妈妈,庸常的生活庸常的人生,夹杂在生死之间,就像一本书被夹在封面和封底之间。所有的老房子都是这样,有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有许许多多的平常和不平常。相对重要一点的,就是人的出生和死亡吧。出生并不稀奇,死亡也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