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一
囤粮备荒,感觉是很遥远的事。只有家里的老人偶尔会提起,在那个特殊年代,关于饥饿的群体性记忆铭心刻骨。
今年初春的一场疫情,让很多人又体验了一次“粮食危机”。所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在焦虑和恐慌情绪的推动下,市场粮油制品一度供不应求。我属于后知后觉,加入囤粮大军之时,隔壁超市里平时常吃的几种大米,如稻花香和南粳等,早已被抢购一空。货架角落里只剩下零星几袋进口泰国香米,很多人吃不惯这种长粒籼米,而且价格贵。也没得挑了,且拎一袋回家囤着吧。
随着市场调节保供到位,这场囤粮风波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之后,我去位于郭巷的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采访,坐在陈云弟总经理四楼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运粮车船络绎不绝,大米面粉堆积如山。心想,我囤下的那袋泰国香米只有做煲仔饭时派得上用场了。陈云弟笑道,新冠疫情反复,老百姓抢购粮食不是这一次了。其实没有必要,苏州市场的粮食供应一切正常。粮食进得来,也出得去。
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保供是头等民生大事。
近年来,除了受疫情影响,气候环境变化,地缘冲突不断,导致国际粮价大幅攀升。印度、阿根廷等二十余国已实施食品出口禁令,据官方统计,受出口限制的粮食约占全球总贸易量的17%。联合国为此发出警告,称全球面临潜在的粮食短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苏州粮食的安全保供压力不小。那么,粮食市场有何应对举措呢?
陈云弟介绍,作为苏州地区最大的粮油交易市场,服务民生始终是市场的根本宗旨。为发挥市场主渠道作用,搭建好产地与销区的桥梁,形成结构合理、保障有力的粮食供给。市场方多次组织商户赴产粮区考察,大力引进优质粮食企业。比如去年五月份就引进黑龙江五常市的龙粮金穗和常香王等品牌大米,丰富苏州市民的“米袋子”。
同时,他们积极推动经营大户加强粮食基地建设,通过“订单农业”形成稳固的产销链,将优质粮源的控制权掌握在手里。在大数据管理上,市场也下足功夫,每日粮油入场量、场内库存量及销售情况等及时统计汇总分析,经营户掌握实时行情,做到心中有数,可及时储备和调整经营品种。有些数据还发布至“苏粮指数”,场内电子屏幕可见,增加了交易信息的透明度。通过这些手段,确保粮油供应不乱价、不脱销、不断档。
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是全国十大粮油交易市场之一。粮食市场本身就是个“动态储备库”。为有效应对严重自然灾害、突发公共事件等因素诱发的粮食市场波动,2021年,他们甄选场内117 家商户完成了6500 吨控制性应急大米和面粉的储备任务,在关键时候,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近年来市场粮油交易量平稳增长,全年已超过95 万吨,交易额超过42 亿元。
二
苏州地处太湖之滨,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水网密布,水稻种植条件优越,历来是鱼米之乡,素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谓。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产米粮,依托运河黄金水道,源源不断漕运进京,并远销四方。
到了明代,苏州已成为朝廷最重要的财赋来源。以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为例,当时全国农田平均每亩征收税粮不足四升,而苏州府却要高达二十八升,时年仅苏州一地实征税粮近二百七十五万石(以稻米为主),超过四川、云南、广东、广西四地税粮之总和。难怪唐寅赋诗感叹: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何处似吴民!
苏州作为天下粮仓,粮食交易古已有之。曾经繁荣无比的枫桥米市,至今还活在《姑苏繁华图》里。运河之畔的枫桥东接古阊门,西邻浒墅关,水陆交通便利,明清时期成为全国最大的米豆集散中心。《寒山寺志》中如此描述:自阊门至枫桥十里,估樯云集,唱筹邪许之声,宵旦不绝,舳舻衔接,达于浒墅。
这“唱筹邪许”四字极传神,将昔日商贾云集、交头接耳的生意场面还原了出来。因这枫桥米市,苏州制作的米豆计量器具斛子大行其道,一时奉为圭臬,人称枫斛。“枫桥价”也成了地区米市行情的定价基准。
说到枫斛,我想起几年前搬家,无意中翻出了两件红漆木制的老物件。一件我认识,四四方方,口大底小,侧面看呈梯形状,那叫升罗,也是以前米豆的计量器具,舀满刚好一升。还有一件很奇怪,是个带拎手的箱子,却没有盖,里面打满格子,箱板上雕有虎头纹饰。父亲告诉我,这是用来装筹的,米行里用的。由此又要说起我的曾祖父,他开过米行、酒坊,在那个有名的万盛米行里也有股份,并担任总经理。
当年的万盛米行规模不小,是甪直周边十几个乡镇粮食交易的中心。现在很多人知道它,多半因为在课本里读过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巧的是,前几天我编辑一篇稿子,又有作者提到万盛米行,说这名字是小说虚构的,原型是甪直的万恒成米行。我感觉这“万恒成”三字肯定有误,曾听家里人说过,但记不清了。于是,赶紧请教甪直编撰方志的李建荣兄。建荣回答我,应该是万成恒或万顺恒,苏州话成顺音近,究竟是哪个呢?说不准。原来有张老地图标注,可惜找不到了。
☉ 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俯瞰
往事和近事常常就这么不期而遇,在历史的投影里,我们时不时还能捡到一些碎片,尽管有些零散,有些模糊,却是我们生活中拂之不去的一个部分。你不看它,它还在那里,如旧地图上标注的一个存在。
三
粮食交易除了要得仓廪之实,交通之便,如枫桥米市,更重要的是信息交流的通畅和行业的规范和自律。随着时代发展,粮食交易的形式也在演变。
清光绪年间,苏州已有米业专业茶会,定期在观前三万昌茶馆议事。1911 年,开始形成有组织的粮食市场,由米业公所董事蔡建安发起,整顿行规,议定米粮交易集中在三万昌茶馆进行。抗战胜利后,粮食市场恢复,地址仍在三万昌茶馆。据《苏州市粮食志》记载,当时稻米交易在上午,三麦、油菜籽、食油交易在下午。上市粮油以吴县、昆山、吴江等地为多,一般而言,稻米买方为行、店,小麦买方为面粉厂或店坊,油菜籽买方为油坊,元麦买方为酒坊,大麦买方为糖坊。苏州人俗语“吃茶三万昌”,实则多为生计奔波而去。
三万昌的粮食交易时断时续,维持的时间并不长。时局不靖,内战频仍,导致物价飞涨。1945 年9 月,苏州米价每石法币3500元。1946 年6 月,米价涨到6 万元。1948 年8月,米价竟然飙升至5900 万元。至此,市场调节机制已失效,当局发行金圆券,金融体系全线崩溃。米价狂涨,犹如脱缰之野马。此时的苏州,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这里引几段史料记载为证:1947 年5 月10 日,城内饥民数十人拥入胥门外协记米行抢粮。次日,阊门、金门、盘门外又有五家米行被抢,当局出动军警弹压;1948 年10 月15 日,市民食粮凭国民身份证每人配售5 升;1948 年11 月3 日,存粮枯竭,公教人员配售停止,18 个配售处关闭,抢米风潮遍及全城……
☉ 繁忙的粮食市场交易
往事不堪回首。“食为政先,农为邦本”自古皆然。
1949 年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加强粮食市场管理,逐步建立“统购统销”的粮油商品经营管理体系。自1954 年起到1993 年粮食放开经营前,粮油价格始终保持稳定。
在这个阶段,苏州城镇居民的粮食供应,一直实行以人定量的供应制度,采取凭证发票,不定点供应的办法。我记得小时候帮家里大人去粮店买米,计划供应要凭粮票,米价每斤一角四分雷打不动。那时买米自己要带个布袋子去装,量几斤盛几斤。所以,老辈的苏州人管买米叫量米,也有叫籴米的,现在少有人说。
1993 年4 月1 日,这是国家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节点。从此,粮油价格逐步放开,城镇居民取消定量供应,粮票、食油票券退出历史舞台。
为了充分发挥市场体系在新时期粮食流通领域中的基础保障作用,实现区域内粮食结构合理和供求平衡,一个规范有序的,充满活力的,能与社会发展程度相匹配的粮食交易市场便应运而生了。
四
盘门路312 号,原火柴厂地块,这一带在1990 年代算是苏州新老城区的接合部。彼时新一轮古城改造刚刚启动,连接园区新区的干将路还未贯通。市政府决定在此成立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主要是看中这里紧靠大运河,具有粮食集散的便利条件。市场规划面积8000 平方米,火柴厂提供两层制版车间和附房,由苏州粮食局进行投资改造。
1993 年5 月18 日,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正式挂牌营业。开办初期,市场里仅有32 家门店,多为国有粮食企业。市场“边建设,边营业,边发展”,次年又增加了13 家商户。1994 年,南门路还有一个南园粮食批发市场,有门店40 家,粮食日交易量60 吨左右。
1999 年,由于盘门路改造,苏州市粮食批发交易市场整体搬迁到南门路,在南园市场的基础上重建。市场门店增加到100 家,粮食日交易量增加到150 吨左右。次年又增加门店32 家。从单一的大米销售,发展为大米、面粉、杂粮、食用油脂等多品种经营的粮油市场。
粮食市场的跨越式发展是在2000 年过后。这个时间节点与苏州城市经济的腾飞基本同步。2002 年4 月1 日,为配合苏州市政府环古城建设实事工程,粮食市场再次搬迁。这一次彻底搬出了苏州城区,新址位于太湖东路吴中区宝带粮库内,同样在运河边上。市场建筑面积近2 万平方米,经营门店182 家。2006 年市场粮食年交易量比1994年翻了12倍。这十多年里,苏州常住人口数量也逐渐从百万级迈入了千万级。
随着城市扩容,粮食市场又开始筹划第三次搬迁扩建。2006 年12 月18 日,粮食市场整体搬迁到现在的位置,郭巷九盛港路。新市场与国家粮食储备库相邻,西枕大运河,北依苏申港,周边多条高速公路环绕交错,水陆交通十分便利。市场经营门店增加到250家,配套仓库1 万多平方米,内河驳岸专用码头可停靠300 吨位船只数十条,成为能满足粮食年交易量75 万吨以上,集物流、资金流、信息流为一体的现代化粮食物流园。
粮食市场为让老百姓吃到放心粮,引入先进技术,建立了设施齐全的中心化验室,严把粮食质量准入关,对真菌毒素限量、环境污染物限量和农药最大残留限量等指标都依据国家粮食卫生标准。市场管理人员告诉我,他们的专业检测设备包括气相色谱仪、液相色谱仪、酶标仪、原子吸收分光光度计和原子荧光光度计等,并配备专职质检人员6 名,对进入市场的粮油制品做到批批检测不漏户,品品检测不漏项。由此保障市民“舌尖上的安全”。
除了开展粮食现货交易和期货交易,市场与时俱进,打造和完善电子商务平台,帮助商户拓展线上业务。去年仅线上粮食成交量就超过25 万吨,成交额超过7 亿元。现在的粮食市场不光是苏州粮油制品的集散中心和交易中心,还是区域粮油信息的数据中心,其影响力辐射到江浙沪多个地区。
五
一部粮食史,就是一部经济发展史,也是一部生活史。
再过几个月就到退休年龄的马乐成,一袋袋大米搬进搬出,现在感觉有点吃力。在粮食市场的二百几十家商户中,他算是元老,1993 年市场创办之初,他就在了。不过,那时候他的身份是粮食系统的国营企业职工,端的是稳稳的铁饭碗。
一晃30 年过去,当年的小伙子而今两鬓斑白。1998 年原单位改制,马乐成决定辞职单干。通过几年承包经营,他练出了本事,也嗅到了商机。当然,这也符合国家的政策,随着市场机制的引入和不断完善,国有资本逐步退出粮食流通领域。相比市场建成初期几乎清一色的国字号商户,到了2006 年,近200 家驻场商户中,私有资本经营户占比超过九成。
我问马乐成,当时下这个决心是不是很难?
他笑了笑,摇摇头说,我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元,上有老下有小,儿子以后结婚买房子怎么办?他话锋一转,那时候经营户少,生意比现在好做,一袋米稍微加点钱批发出去,装满一车赚多少?你算算,总比拿死工资好吧。
现在市场里,像马乐成这样的本地商户找不出几家了,而且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行业集中度越来越高。用马乐成的话说,有的老板越做越大,自己小本经营不过是做做吃吃,大多是靠些老关系。
☉ 苏州粮食市场码头
讲起粮食市场这30 年的变化,马乐成连连感叹今非昔比。
比如说粮油品种,我刚参加工作时,粮店里卖的米就两种,特二粳和标一粳。而现在呢,市场里各种牌子的粮油制品不下几百个品种,市场供应越来越丰富……
30 年里工资涨了十几倍,大米的价格却是相对平稳的。粮票取消后,1990 年代中期普通大米一斤六七角,现在也就两三块……
苏州人过去吃本地米为主,如今东北米和苏北米成了主力军……
正说着,马乐成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个电话,对我说,有了网络方便许多。过去我们经常要出差,每年都要去产粮区看粮订货,什么苏北的淮海农场,东北黑龙江的米厂,路途远又难走,跑一趟很辛苦。现在好了,千里之外,信息手机传递,电话说不清的,微信里拍张照片,或者发个视频过来,全部解决了。
六
十年前,我去太仓采访,当地粮食局的干部就提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以前是南粮北运,太仓通江达海,千百年来江南的粮食就从这里出海运往北方。太仓太仓,天下粮仓,这名字似乎从来就是与粮食连在一起的。而今是北粮南运,每天装满东北稻米的集装箱从营口港、锦州港一批批运到南方。当时太仓港一年的集装箱运粮就达5 万标箱,粮食在港口单品种货物运输量排名中居首位。
这说明什么?随着苏州本地水稻耕作面积的大量减少,地产粮食渐渐退出苏州人的餐桌。这听起来似乎有点遗憾,连江南人都吃外地米。但是,听听粮食专家的解释,这种情况的背后,似乎更多是理性的选择和淘汰。
相比苏南水稻种植,北方水稻生长周期更长。东北地区土壤肥沃、日照充足,稻米的产量高、质量好。再则,江南地区气候温湿,特别在黄梅雨季,病虫害比较多。北方气温低,日夜温差大,少施农药的粮食作物自然更绿色、更安全。
此外,江南地区经济发达,工业化进程和农村城市化进程快,这直接导致耕地面积的急剧减少。苏州的粮田面积1997 年尚有40 万公顷,到了2005 年已减少到不足17万公顷,短短8 年减少了近六成,这个速度令人震惊。
但这不能掩盖历史上的苏州作为鱼米之乡,悠久而璀璨的水稻耕作文明。明代吴县人黄省曾撰写的《稻品》是中国最早的系统研究水稻品种的专业著作。据此书记载,16 世纪苏州地区种植的稻米品种就多达38种,可见农作育种技术之高超。当时有一种叫“苏御糯”的稻米,颗粒饱满,色泽如玉,一家煮饭,满村皆香,因而历代作为贡品呈送,到了清代,康熙皇帝还将此品种引入北京种植。此外,曾在苏州推广种植的双季稻,实现了粮食增产,对解决人口大国的吃饭问题具有积极的探索意义。
苏州地区粮田面积不断减少的同时,常住人口却在逐年递增,粮食需求不断增加。为守住耕地“红线”,保护战略生态资源,实现可持续发展,苏州出台建设“四个百万亩”农业生产基地的规划,即百万亩优质水稻、百万亩特色水产、百万亩高效园艺、百万亩生态林地。经过十多年的规划落地,粮食本地供给呈现出稳定增长的态势,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发展空间。现在新米上市的时节,苏州人又能吃到地产的南粳香米。
从粮食市场出来,汽车开过斜港大桥,望着大运河里来往的船只,感觉这座古城的经脉千百年来没有断过。何止千百年,就说脚下的这片热土,苏州城东,草鞋山遗址水稻田的考古能把你带回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沉在独墅湖湖底的几百口古井,又将先民们水田灌溉的历史发掘了出来,从宋代一直上溯到遥远的崧泽文化时期。曾几何时,又有多少粮船从这千年运河驶过,载满了稻米,也载满了人世间的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