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帅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老子》又称《道德经》,是春秋时期老子道家思想的重要瑰宝。《老子》全书共有八十一章,分《道经》和《德经》两部分,而首章更是堪为全书之总纲。老子在首章中提出了统领全书的几个重要概念:“道”“常”“有名”“无名”“有欲”“无欲”“观”“玄”。宋代理学家林希逸有言:“此章居一书之首,一书之太旨,皆具于此。”明代心学学者王道也曾言:“愚案此章乃五千言之肯綮,千圣之要诀。可以意会,不可以言诠。”虽然《老子》首章只有五十九个字,然而历代学者之所争论的焦点亦在于此,原因就是传世《老子》通行本以及出土帛书、简书等版本有其差异,不同学者对首章的句读亦各有所不同。而能否圆满阐释老子思想的关键非是厘清首章之义不可,若首章不得要旨,余八十章恐成“误解”。
通观《老子》现行版本,主要是以王弼本和河上公本为主,马王堆出土帛书本与二者文字上有所不同,但主要是个别字和连词不同,如帛书甲种作“恒無欲也以观其吵恒有欲也以观其所日敖”乙种作“故恒无欲也……恒又欲也以观所日敖”,而通行本作“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可见,从文辞上现行诸版本大体相同,而分歧则出在对文词的断句上,文词的断句不同,首章的文义便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目前学界对《老子》首章的断句主要有两个思路:其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断句方式自宋代王安石、司马光发端,后有苏辙、范应元、白玉蟾、林希逸、赵秉文,明代陈景元、释德清,清代杨文会、俞樾、易顺鼎、劳健、奚侗,日本大田晴轩(明治年间),今人马叙伦、张纯一、朱谦之、高亨、任继愈、陈鼓应等采用之。其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断句方式自王弼、河上公以来,直至今人傅佩荣、沈增善采用之。(同上)由此可见,其争论的焦点便在于:是“有、无”还是“有名、无名”?是“常有、常无”还是“常有欲、常无欲”。笔者以为,当取“有名、无名”“常有欲、常无欲”的说法更为圆满通透。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有:老子“道”与“有名、无名”是何关系?“无中生有”何以安立?老子论心之“有欲、无欲”与道之“有名、无名”又有怎样的联系?
纵观整部《道德经》,老子在各章都在言说“道”,但从没有给“道”下过一个完整的定义,抑或是明确表示“道”为何物。后人为了研究老子哲学,亦受冯友兰、胡适等主张通过西方哲学框架来建立中国哲学的思想影响,“道”就被所谓的“最高本体”“最高价值”所束缚而难见真容。除此之外,以往研究老子之“道”还受王弼“贵无论”的思想影响,学者大多从“有无之辨”的角度去把握“道”,以及从宇宙生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角度去诠释“道”的先在性和本原性。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道”“无名”“常”三者的内在统一性,殊不知把握了“道常无名”,才能真正把握“无名之道”,才能把老子所谓的“客观本体”落实到远离一切“对待”的“真常之道”上。另外对于《道德经》的研究不能简单地靠对各章论“道”的归纳,而应当以首章为纲,以“顺藤摸瓜”的方式把握整体之“道”。
《老子》首章第一句便说:“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个“道”指的即是老子所悟之道,第二个“道”是“言说”之义,“常”即“恒”也,乃是说“道”是“恒常”的。由此,第一句的意思便是:“真正的可以被言说的‘道’就不是恒常之道了。”这句话实际上是一个结论性的表达,为什么真正的“道”是不可以言说的呢?第二句“名可名,非常名”,《河上公章句》:“‘名可名’,谓富贵尊荣高世之名也。”“名”狭义上指功名、名声,广义上指的是包括语言、文字在内的一切客观事物的名称、概念以及一切主观的意义等。因此,可以被言说之物都不是“恒常自在之物”。所谓“恒常自在之物”便是不依靠其他事物而可独立存在的事物。由此,第一句就能够解释了:因为能够言说表达之物都是“因缘和合”相互依存而生的事物并不是“恒常自在之物”,而道是“恒常自在”的,因此“道”不能够被言说。如王弼《道德真经注》云:“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此二句仍可通《道德经》诸章之义,如:“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第32章)“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第41章)王弼注曰:“道无形不系常,不可名,以无名为常。故曰道常无名也。”……“凡此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在象则为大象,而大象无形。在音则为大音,而大音希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成形,故隐而无名也。”老子又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第16章)万物之根本乃是“道”,万物最终回归的也是“道”,回归这样的道被称为“静”(无名故静),也就是复归于“常”。因此,在老子这里“道”“无名”“常”乃是同体异名,只有把“道”和“无名”“常”之间的关系明确,才能理解道的含义。
既然“道”是“无名”,那么“无名之道”又和“有名万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道德经》接下来便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也就是“道”,“道”是天地之始;有名,即是指事造形,有名即万物之所由生。又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25章)这里便产生一个问题,“天地之始”和“先天地生”是否指的是“道”为某一具体之物,在天地未生之前就存在?非也,若“道”为天地之先前物,那“道”就非常住不变。因天地万物周行变化,刹那生灭,因生灭而有相继不绝之状,此灭彼生,彼灭此生,才有前后相续。若“道”为一具体之物,既有前后相续,必有生灭,必不是“常”,与“道”相违。许春华教授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 “先”,就只是一种逻辑之 “先”,而非时间之“先”;老子只是为了强调道体的先在性、本原性而设计了这样一个宇宙演化的先后顺序。可见,老子所言“天地之始”实乃是逻辑上的先后。实际上,我们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有名”的世界,而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我们“指事造形”的结果,天地万物都是人之有名的“天地万物”,非恒常自在之“天地万物”。由此,“有名”的“天地万物”未生之前的“无名”的“天地万物”才是“道”,亦可说“道”就是“有名”的“天地万物”原初的“无名”。而有了名,也就有了有名的“天地万物”,正所谓“有名,万物之母”,由此万物化生,我们的世界也就呈现出来了,而名如何产生,则后文详述。在《道德经》其他章中有也很多关于“道”的“本原性”及“创生性”的描述,如:“渊兮似万物之宗”(第4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42章)以及“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第51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第52章)。此皆是在言“道”是“万物”的本来面目,我们所知之“万物”不过是有名之“万物”,非恒常之“万物”,当然这里所说的“万物”是有形世界整体之万物,而非单指具体某物。由此可知,“道”不是独立于“万物”之外的东西,也不是空洞的概念,而就是“万物”之本然,即“恒常自在之物”。所以老子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衆甫。吾何以知衆甫之状哉?以此。”(第21章)又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西方哲学家康德亦曾有关于“恒常自在之物”的思考,如:“思维主体天然地被思维着的自我设定为最高之存在,客体对象的知识源于思维主体以特定认知方式对客体进行的认知,这实际就把主体感知到的客体与客体自身划分为了‘现象’和‘本体’……诸现象就其按照范畴的统一性而被思考为对象而言,就叫作现象。但如果我假定诸物只是知性的对象,但仍然能够作为这种对象而被给予某种直观,虽然并非感性直观,那么这样一类物就叫作本体。”其所谓“现象”即是老子之“有名”,其所谓“本体”,即老子之“无名”,只不过老子所谓的“无名”是“恒常自在之物”的代名词,真正的“无名”也应该是“无名”的。康德是通过逻辑推导出来的,而老子则是通过“观”而体验到的,至于何为“观”,后文详述。
上文提到,“无名”的“恒常自在之物”是“有名”的“天地万物”的原初和逻辑上的先在者,但“无名”是如何变成“有名”的呢?“无名”为何会变成“有名”呢?换言之,转换的过程是怎样的?老子在第一章中同样做了回答,他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常”,即是“道”也。欲,则有两重含义:狭义上,指人的私欲、贪欲;广义来说,指的是心为外物所动。所谓“无欲”即是心不被外界所动,不生二法,并没有主客差别,亦没有高低、上下、长短、有无之差别。因一切“有名世界”皆是心的攀缘故,所以心被外物迷惑而不见“道”。“有欲”即是心物合一的状态被打破,进而产生了主观与客观的分别,由此万物被赋予了“名”,一切万有也就生出来了。所谓“观”,即是达道的方法,分为“无欲而观”和“有欲而观”。“无欲而观”是心物合一,当下谛观,直接与道相合;“有欲而观”是心物为二,观万物以查道之端倪。妙,即是“道”的妙处,而“道”的妙处就体现在它的作用上,也就是老子说的“德”,这里的德不是儒家“仁义道德”的德,乃是说“道”的妙用。徼,循行、边界之义,乃是说道的踪迹。又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二者,即“无欲而观”和“有欲而观”,同出而异名乃是说皆出于人之一心,此心一念间可达道成圣亦可妄作为凶,因此说是“玄”,乃不可思议之意。此不可思议之心亦是不可思议的,因可思议即是“有名”,唯有通过“无欲而观”方能见到“无名之道”之妙处。以上是略说文义,下面对相关概念分别述之。
要想究竟理解老子的心论需要辨析“有欲”“有欲观”“无欲观”的基本概念。“有欲”指的是心向外攀缘而迷失造作,是“有名”之因,而私欲炽盛,则会妄作而凶,离道愈远。如老子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第16章)又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12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第2章)“有欲观”指的是心物二分状态下的理性思维,是通过观察万物而体悟“道”的法则和规律。如老子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第16章)“有名”万物是从“无名”之道而来,最终还会归于“无名”。万物生灭变幻终将归于“无名”,修道日遣亦归于“无名”。“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第25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第40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42章)道生一,即“无名”因一念有欲之心生“有名”,“有名”即是一念心将主客二分,创造了一个对立的世界。由此,则有彼此、高低、上下之相对性,任何事物都有其相对性,也即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个对立面。此阴阳相互作用便又生出第三物,由此逐渐生出,万物得具。而“无欲观”则是通过“无欲”的修行过程使心当下直接体验“道”,无欲则“无名”,与“道”相合。老子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第37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2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19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57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28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48章)此皆言通过“无欲”的修行以复归于“道”。
上文可知:“无名”通过“有欲”变成“有名”,“有名”亦可通过“无欲”而复归“无名”。然而,为何“无名”可以变成“有名”?换言之,为何人可以有心之一念妄动?这便是“道”的妙处,也是“道”与“心”之间的辩证关系。“道”是“无名”,“无名”乃“恒常自在之物”,“恒常自在之物”不会被分割、局限,亦不存在相对性,它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去,非有非无的。而“有名”是人一念妄心的结果,它是有限的、有边际的、相对的。因此,正因为“无名”的无限性才有“有名”有限性存在之可能,才有心之一念妄动的前提,如大地可托于虚空,水可盛于空瓮。由此,老子用“德”来形容“无名”之道的妙处。如:“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51章)“上德若谷;太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第41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34章)老子又言:“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第65章)为何玄德与物相反?因“道”是不生不灭的,是无限的,而万物是有生有灭的,是有限的。万物是遵循阴阳规则最终返归于“道”,而“道”是自然而然,如如不动,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因此二者是反。总之,“无名”如何变成“有名”乃至复归“无名”以及为何“无名”可以变成“有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老子关于为王之道、治国之政的探讨也皆是出于此,告诫古代帝王只有复归于“道”才能实现人民真正的幸福,而不是在那些“有名”的“仁义道德”中打转。
综上所述,《道德经》并非是安立一个所谓的现象世界之外的“本原”,亦非是如儒家一样找到一个最高的“道德”标准,而是落实到人本身上的“心论”。老子讲“道”是在揭示世人“有欲”之心久矣,早已远离了大道的事实,因而私欲炽盛、斗争不断、祸患丛生。“道”乃“无名”,从“无名”到“有名”皆是源于自己的一念妄心,只有通过“无欲而观”的修行和“有欲而观”的醒悟才能回归大道。因此,他告诫人君:“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人君若能和“道”相合,百姓便能离欲向道,自然会避免祸患,这也是老子对于政治的关怀和对现实的回应。《道德经》首章贯穿全书,以上便是笔者对老子“道心论”的一点领悟。
注释:
①《老子慮斋口义》,《续修四库全书》第954卷,第366页。
②引李庆:《“有欲”“无欲”还是“有”“无”——关于〈老子〉第一章的句读》,《古籍研究》1997年1期,第48页。
③曹印双:《道德经》首章新解,陕西省哲学学会:《老子》思想与现代社会——曲江楼观“老子文化节”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14页。
④许春华:《老子之道是存在本体与价值本体的统一》,《哲学研究》2011年11期,第55页。
⑤彭必生:《道德经》首章的哲学解读,老子学刊2016年版第1期,第71页。
⑥此处应以“常无欲”“常有欲”断句。帛书本作“恒无欲也,以观其眇”(甲本),三十四章:“常无欲,可名于小”(今本)。三十七章:“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因此,做“常无欲”“常有欲”颇具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