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路 潘百齐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在《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中描绘的朝会盛况是唐代多民族国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教昌盛的历史明证,是被后人称赞为“盛唐气象”的雄壮浑厚、慷慨激昂审美境界的代表,从中可见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交汇的痕迹。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之间经历了长期的斗争与融合。“李唐一代为吾国与外族接触繁多,而甚有光荣之时期……其与外族和平及战争互相接触之频繁,尤甚于以前诸朝。”唐代是统一多民族中国确立的重要历史时期,形成了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的时代风貌,创造了最具典范性的民族融合历史。
多民族融合丰富了唐代文化的内容,扩展了唐诗的表现领域,开拓了唐诗的艺术天地。不同民族的文化因子互相碰撞与吸纳,促成了唐诗繁荣的多元格局。唐诗中有关民族关系的作品,是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诞生、发展起来的文化硕果。
帝王是促进民族融合、影响中国古代文化学术与文学观念演变的最主要因素。探究多民族融合助力形成的唐诗繁荣的多元格局,首先不得不提的是唐代帝王的文化观念与诗歌创作。民族文化的繁荣与否,直接影响着民族经济的发展。李唐王朝建国之初的政坛以关陇豪族为骨干,依靠山东旧族和江南士族两大力量。地域、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使得三股力量合而未融,各自有着明确的文化取向。唐太宗“鉴前代成败,以为元龟”,吸纳魏征“圣哲施化,上下同心”等谏言,提出“以文德绥海内”的要求,实施崇儒、尊经、修史等一系列文化整合措施。多民族融合、文化交汇的强盛时代需要繁荣多样的文化艺术表现。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唐代帝王的功绩不可抹煞。他们在诗歌创作中自觉担负起融合民族的政治使命和言志于诗的文学使命。
唐太宗率先在诗歌中展现多民族融合的景象。《正日临朝》 是此类诗的代表。诗中“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四句描写唐王朝与少数民族交往融合的情景。“百蛮”“万国”两句说明唐王朝实行民族友好怀柔政策、各少数民族入朝的结果,表明了唐太宗的民族想象与家国想象。诗的后十二句叙述唐太宗民族融合政策的具体措施。全诗呈现出天下统一、万国来朝的大唐气象。贞观六年(632),唐太宗赴武功县庆善宫,作《幸武功庆善宫》一诗,在诗中描绘其平定天下后实施民族怀柔政策使各民族友好往来的局面。贞观七年(633),唐太宗在玄武门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及少数民族首领,又赋《春日玄武门宴群臣》 一首,描写各民族来朝盛况。
武则天、唐玄宗、唐德宗等继承了唐太宗“爱之如一”的民族观。武则天诗《唐明堂乐章·皇帝行》 《唐明堂乐章·迎送王公》 《唐明堂乐章·外办将出》等,皆描写当时中原汉族与周边少数民族和谐交往的情形。唐玄宗在《春晚宴两相及礼官丽正殿学士探得风字并序》中表明其对各少数民族友好相待的态度,曰:“敦睦九族,会同四海。”《同二相已下群官乐游园宴》 《春中兴庆宫酺宴》两首诗也反映出唐玄宗怀柔万夷的思想。唐玄宗认为,“混一六合,纪纲四海。开物所以苞举华夷,列爵所以范围中外。”以此为出发点,开元十九年(731),后突厥毗伽可汗之弟阙特勤卒,玄宗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入蕃吊祭,并助毗伽可汗为阙特勤立碑。《故阙特勤碑》云:“特勤,可汗之弟也;可汗,犹朕之子也。父子之义,既在敦崇。兄弟之亲,得无连类。俱为子爱,再感深情,是用故制作丰碑,发挥遐壤,使千古之夏,休光日新。”此碑是唐王朝与突厥民族友好交往的历史见证。册封、和亲也是唐玄宗促使多民族融合的重要举措。天宝三载(744)十二月,宗室女和义公主外嫁宁远国,玄宗撰《封和义公主制》,曰:“义通姻好。怀柔之道,今古攸同。”
唐德宗常举行宴会诗会以团结臣僚、和谐友邦。《全唐诗》存其诗十五首,其中超过一半诗篇赞颂唐王朝与少数民族和谐交往、繁荣昌盛的升平气象,如《重阳日中外同欢以诗言志因示群官》 《中和节赐百官燕集因示所怀》 《重阳日赐宴曲江亭赋六韵诗用清字》 《丰年多庆九日示怀》等诗。从这些诗中可看出,唐德宗希望与少数民族之间和平相处,天下为公、万国可亲。德宗即位后“以德绥四方”。建中元年(780)五月,德宗遣太常卿韦伦出使吐蕃,放还吐蕃战俘500 余人,“各给缣二匹,衣一袭归之”。十二月,吐蕃又派出以蕃相论钦明思为首的使团到达长安,向唐“献方物”。唐与吐蕃修好。贞元四年(788)四月,云南王异牟寻“遣其东蛮鬼主骠旁、苴梦冲、苴乌星入见。五月,乙卯,宴之于麟德殿”。德宗赋诗《麟德殿宴百僚》记录此次盛宴。贞元十年(794),唐与南诏会盟,“南诏异牟寻请归附圣唐,愿充内属,盟立誓言,永为西南藩屏。”贞元二十年(804),南诏派遣使者入唐,德宗亲自接见。白居易诗歌《蛮子朝》 记述了这一盛况,诗中“异牟寻男寻阁劝,特敕召对延英殿。上心贵在怀远蛮,引临玉座近天颜”歌颂德宗怀柔少数民族,稳定了西南边疆的局势。唐德宗的诗歌直观显示出,民族融合也是一种文化行为,推动了诗歌的创作与传衍。
唐代帝王高度的文化自信、极具历史眼光的民族观和利于民族团结的政策带来了民族融合浪潮,极大地拓展了唐人原有的民族概念,创建了一个更广阔、更多样的民族文化交流圈,促使唐诗走向历史的顶峰和多元的格局。
文学艺术作品的产生与时代精神和时代风俗密切相关。唐代民族关系、国家格局的变化,对诗歌创作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民族交往对唐诗的突出影响是边塞诗的兴起。在文学史上,存在着客观意义上的“杰作”或“伟大作品”亦即文学经典——经过长时期的选择,在一个较为普遍的意义上被接受、认可与推崇的典范。“从民族特色来看,文学经典还往往在民族文学史上翻开了新篇章,具有“史”的价值。”唐代边塞诗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树立了持久的文学典范和标准,受到了古今文学创作者、研究者的高度认可,在文学史和民族史上价值非凡。边塞诗不仅记述民族矛盾、反映民族关系的变化,同时也承载着民族交往融合的价值认同。
民族交往为唐诗汲取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化养料提供了历史机遇,其所引起的唐诗最显著的、深层次的变化是将少数民族意象引入诗歌,加强了唐代边塞诗的地域性特征,提升唐诗的空间审美意义。唐代边塞诗中汲取少数民族意象的例子俯拾皆是。例如牧马意象,储光羲《哥舒大夫颂德》中有“戢戈旄头落,牧马昆仑平”,耿湋《凉州词》中有“毡裘牧马胡雏小,日暮蕃歌三两声”,李益《塞下曲》(其一)中有“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食物意象,李贺《相和歌辞·莫愁曲》中有“何人此城里,城角栽石榴”,岑参《青门歌宋东台张判官》中有“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中有“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鲍防《杂感》中有“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贺朝《赠酒店胡姬》 中有“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乐舞意象,王维《凉州赛神》中有“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元稹《西凉伎》中有“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白居易《胡旋女》中有“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王昌龄《从军行》(其三)中有“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从这些诗例中可以看到少数民族文化的投影。
受益于民族大融合,少数民族食物、瓷器、器乐等沿丝绸之路广泛传入中原,风靡大唐。据杨许波统计,西域“胡笳”在唐诗中出现83次之多。唐以前,琵琶皆以木拨弹之。贞观时西域疏勒人裴神符任宫廷乐师,首开琵琶“废拨用手”之法。此方法自西域传至中原后一直沿用。岑参曾两次出塞,诗歌深受胡汉人民喜爱,“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阊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由于有边塞生活经历,岑参诗大部分为纪实诗歌。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岑参自边塞东归,路过甘肃酒泉,赋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一首,诗中运用了地理、音乐、食物等多种少数民族意象。韦庄《汧阳间》写边地景色,尾联曰“牧童何处吹羌笛,一曲《梅花》出塞声”。羌笛是少数民族乐器, 《梅花》为汉族古笛曲,被汉族牧童用羌笛奏出,带上出塞之声。意蕴丰富的少数民族意象出现在唐诗中,印证了唐代中原汉族与边塞少数民族的交往交流。
民族交往对唐人的文化心理、思想意识产生了直接影响。少数民族意象频频进入唐诗,反映出唐人对边塞环境的感知和对边塞生活的认知,是胡汉民族交往融通的结果。这些意象饱含唐人的民族想象,赋予唐代边塞诗雄浑刚健的时代精神,促进了唐代边塞诗雄浑壮美的美学风格的形成。
李德裕在《唐代交通与文学》中说,“胡气”是唐诗的美学特质之一。所谓“胡气”,指游牧民族特有的异于中原文化的文化因子,包括胡人的性格气质与生活习性、胡族聚居地的游牧生活环境与氛围。这是完全符合唐诗实际面貌的。唐代边塞诗最具“胡气”特质。唐诗中出现的“胡”多达1100余处。《全唐诗》所收作者2200余人,诗歌中出现过“胡”的诗人多达230余人。边塞诗中频繁出现的“蕃”“胡”“胡人”等语词是表现“胡气”特质的核心方式。李白《幽州胡马客歌》刻画了勇武的胡马客形象,李端《胡腾儿》写凉州来的胡腾舞儿,马戴在《射雕骑》中赞美蕃将骑射本领高超,元稹在《西凉伎》中写胡姬跳舞、多民族大联欢场景,李益多次在诗中描写六胡州胡儿,如《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 《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等。王建《凉州行》写胡族聚居地人民的生活现状,在揭示夷狄侵略的同时,侧面反映出民族融合、生产和文化交流。胡汉各族交错杂居,生活习惯、生产方式也相互影响。吐蕃是藏族地方政权,《凉州行》反映出汉藏民族间发生的多层次交往:一方面,“相学如今种禾黍”,藏族接受中原汉族农业文化的影响,汉族先进的农耕技术改变了吐蕃的生产方式与产业结构。另一方面,“洛阳家家学胡乐”,中原汉族人民也受到藏族文化艺术的熏陶。《凉州行》是研究汉藏民族关系史和藏族农业生产史的宝贵资料,从中可知唐时汉藏民族间既有物质文化交流,也有精神文化交流。唐代边塞诗中还有直接以胡人百姓视角写边塞少数民族人民生活的诗歌,如崔颢《雁门胡人歌》。雁门是胡汉杂居之地。《雁门胡人歌》中的“胡鹰”“塞鸟”“代马”等意象极富民族特色,描写少数民族人民狩猎、放鹰的日常生活,突出洒脱雄健的特点。尾联“无斗战”“酒家眠”之语表达少数民族人民对边塞息战、各民族友好相处和平生活的向往。
民族交往使各民族民风民俗、文化传统相互渗透,互为一体。虽然唐代边塞诗不乏描写民族矛盾、战火烽烟的篇什,但歌颂民族友好的不在少数,如高适《九曲词》(其二)和《营州歌》,常建《塞下曲》(其一),张乔《书边事》等。岑参的《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是歌颂民族友好交往的代表,“善胡歌”的“花门将军”和“能汉语”的“叶河蕃王”共同参加宴席,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语言互通。天宝十三年(754),岑参自长安赴北庭,过武威作《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写凉州胡汉杂居、胡乐盛行之象。《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时封公兼鸿胪卿》也歌颂了边境平安,各民族欢聚一堂学习民族语言、学奏少数民族和汉族音乐,四海一家的景象。这些诗歌反映出一则史实,边塞军政官员的联欢酒宴是唐代汉族与少数民族交往交流的重要场所。歌颂民族友好交往的边塞诗增强了唐诗的民族凝聚力,体现出民族精神对文学经典的内在影响。
唐代边塞诗广泛而生动地展现了不同民族间的交往情形,以及伴随着民族关系的变化,诗人心理产生的复杂影响,渲染出一种超越民族与地域、跨越文化差异的力量。“文学不仅对个人品格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对于民族精神的建构,在价值观上更是无可替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起着引导和奠基的作用。”民族交往开拓了唐代边塞诗雄浑壮美的美学境界。边塞诗的媒介作用反过来促进了各民族间的相互了解和理解,加强了民族联系,有助于推动各民族间文化的融合和思想的融通。
唐代包容开放的民族政策使唐王朝与边疆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统治者一视华夷的民族观念促使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不断交流、融合。少数民族诗人进入中原,推开了唐诗大门,为汉民族注入了新鲜血液,为唐诗注入了新的力量。
这股新的力量来源主要有两大群体。一是古代少数民族后裔,如长孙正隐、元希声、元万顷、元结、元友直、元稹、纥干著、纥干讽等是鲜卑族后裔,刘禹锡其先为匈奴族,独孤及、盖嘉运皆为匈奴遗裔。唐代还有一位女诗人宜芬公主,也是少数民族后裔,其五言律诗《虚池驿题屏风》收录在《全唐诗》卷七。二是使用汉字创作诗歌的少数民族诗人,较著名的有回纥族坎曼尔,南诏白族诗人寻阁劝、赵叔达、杨奇肱、段义宗,壮族诗人韦敬辨、冯智戴等。
坎曼尔是回纥族民间诗人。贞观二十年(646),唐太宗在回纥设立六个都督府七个州。天宝三年(744),唐玄宗封回纥族首领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加强了唐王朝与回纥的联系,回纥受唐文化影响日趋加深。坎曼尔热衷学习汉文化,著有《坎曼尔诗签》,有《忆学字》 《教子》 《诉财狼》 三首汉字诗,以及用汉字抄写的白居易《卖炭翁》。可见白居易诗备受少数民族人民喜爱。郭沫若在《<坎曼尔诗笺>试探》中说道:“坎曼尔这位兄弟民族的古人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他既抄存了白居易有进步意义的《卖炭翁》,又还有他自己做的痛骂恶霸地主的《诉豺狼》。有这双重保证,无论怎么说,他应该是一位进步的积极分子。还有他那种民族融洽的感情也是高度令人感动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大民族主义,在他的心坎中,看来是完全冰消雪化了。”《忆学字》诗云:“古来汉人为吾师,为人学字不倦疲。吾祖学字十余载,吾父学字十二载,今吾学之十三载。李杜诗坛吾欣赏,讫今皆通习为之。”题下作者自注写于唐元和十年(815)。这首诗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对促进各族人民团结有重要意义。首两句表明回纥族以汉人为师的传统由来已久。汉族人民为帮助回纥族学习汉字不辞劳苦。中间三句回忆家族三代人锲而不舍学习汉字的情况。最后表达自己对李白、杜甫的欣赏,并借鉴他们的创作经验而进行诗歌创作。《忆学字》充分表现了汉族和回纥族融洽的关系及唐时各民族文化交流盛况。坎曼尔另有一首《教子》诗,浅显易懂,接近口语。诗云:“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有黄金,高照明灯念五更。”其意与唐代诗人颜真卿的《劝学》相同。二诗都劝勉少年珍惜时光,勤学读书,《教子》或是以《劝学》为参照。坎曼尔的诗歌创作,是民族交流对其心灵塑造产生的结果。
寻阁劝是南诏少数民族诗人。唐时南诏学习汉文化之风极盛。南诏王异牟寻之子寻阁劝幼年时期奉汉族文学家郑回为师,学习诗赋,汉文化修养极高。寻阁劝与唐臣崔佐时曾在大理点苍山下结盟,并赋诗饯别,诗今不传。《全唐诗》卷七百三十二收南诏骠信诗《星回节游避风台与清平官赋》一首。《新唐书·南诏传》:“元和三年,异牟寻死,诏太常卿武少仪持节吊祭。子寻阁劝立,或谓梦凑,自称‘骠信’,夷语君也。”据此推测《星回节游避风台与清平官赋》 为寻阁劝所作。诗云:“避风善阐台,极目见藤越。悲哉古与今,依然烟与月。自我居震旦,翊卫类夔契。伊昔颈皇运,艰难仰忠烈。不觉岁云暮,感极星回节。元昶同一心,子孙堪贻厥。”宋《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三《南诏》引述《玉溪编事》 语:“南诏以十二月十六日谓之星回节。”这首诗中虽用了“元”“昶”之类南诏少数民族语言词汇,但形式与唐代五言诗完全相同。全诗语言流畅,情感真挚,近似唐诗,说明寻阁劝诗歌造诣不低。《滇绎》云:“滇人之诗,萌于汉,兴于唐。”寻阁劝这首诗以唐代五言诗为参照,经过选择和创新,将本民族传统与汉族文学特色结合,开创了南诏白族以汉文字形式写作诗歌的先例。与寻阁劝同游的赵叔达还作了一首和诗《星回节避风台骠信命赋》,也收录于《全唐诗》。
南诏白族中学习使用汉语写诗的著名诗人还有段义宗和杨奇肱。《鉴戒录》卷六载,段义宗有《题大慈寺芍药》一首,《题三学院经楼》二首,《题判官赞卫听歌妓洞云歌》一首,《思乡》一首。何光远对其评价甚高,曰“似此制作,实为高手”。《全唐诗》 《全唐诗补编·补逸》收录段义宗诗。中和三年(883),杨奇肱出使成都,迎唐安化长公主,其间作了一首七律《途中诗》。此诗仅存后六句,收于《全唐诗》。杨奇肱还有一首咏大理石的七绝《岩嵌绿玉》,想象丰富,写景工致。
壮族诗人韦敬辨、韦敬一和冯智戴的诗歌创作也很杰出。广西上林县出土唐永淳元年(682)刻的《六合坚固大宅颂》碑,碑文后附韦敬辨五言诗《澄州无虞县清泰乡都万里六合坚固大宅诗》一首,《全唐诗补编·续拾》收录此诗。韦敬一虽无诗存世,但他作于武周万岁通天二年(697)的《廖州大首领左玉铃卫金谷府长上左果毅□都尉员外置上骑都尉检校廖州刺史韦敬辨智城碑一首并序》一文,全用骈体句式写作,文词尔雅,化典娴熟。如其中“往以萧蔷起衅”化用陆机诗句“与子隔萧蔷,萧蔷隔且深”,“芳桂蘖生,王孙以之忘返”源自《楚辞·招隐士》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周回四面,悉愈雕镌;绝壁千寻,皆同刊削”化自骆宾王的“绝壁千里险,连山四望高”。可见,韦敬一对中原汉族诗歌、文化十分精熟。冯智戴汉文化修养、诗艺也很高。他的诗歌没有留存下来,但《资治通鉴》卷一九四载其咏诗之事:“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唐代,少数民族诗人队伍壮大。著称于史的还有高车族诗人厍狄履温、吐蕃诗人明悉猎、巴族诗人繁知一等。对民族传统的认同和继承,影响着唐诗繁荣的多元格局的形成。古代少数民族后裔诗人和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由多民族文化精华凝成,体现了少数民族群体对多民族交流、融合的认同和对汉族传统诗歌艺术的接受,是民族频繁交流、文化交融的历史物证。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不是单一民族创造出来的结果,而是中华各民族人民在漫长历史岁月中,通过交流交往交融,在互相吸收、渗透、影响的过程中形成的。
包容开放的民族政策是维护民族团结、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是在中国大地上产生的文明,也是同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而形成的文明。中华文明发展史中,唐诗独具魅力,植根于民族大融合时代,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唐诗中保存着唐代汉族文明同其他少数民族文明交流互鉴的集体文化记忆。中华民族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向心力,不断推动各民族的交流交往交融。
少数民族文化和汉族文化在交流碰撞中相互吸纳,共同滋养唐诗发展壮大,并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繁荣、多元的唐诗文化格局。唐代帝王诗所彰显出的包容开放的民族意识和民族自信力,是中华文化并蓄兼容的民族特性。边塞诗呈现出的民族力量和昂扬奋进的盛唐气象,是中华文明数千年传承于世的精神范式。少数民族诗人诗歌展现出的民族认同感和与唐诗相近的风骨神韵,是中华民族和而不同民族精神的传统典范。通过对唐代多民族融合与唐诗繁荣的多元格局的研究可以发现,多民族融合有助于创建一个统一的文化艺术环境。尊重各民族文明,加强各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吸收、借鉴和传承各民族优秀文化,是延续中华文脉、增强中华民族文化自信、丰富中华民族精神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