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雯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江苏 南京 211816)
迈克尔·夏邦(Michael Chabon,1963—)是美国当代有“塞林格的接班人”之称的怪才作家,《月光狂想曲》(Moonglow,2016)是他近年创作的一部小说,以回忆录文体讲述了一个人与一个世代的传奇。资深编辑乔恩·福罗称《月光狂想曲》建构在真相与记忆之上的不确定叙述体现了夏邦独特的写作特点,将虚构想象与家族史有机结合,通过个体命运折射出“最伟大一代”的欲望与绝望。它是包裹在回忆录中的犹太家世小说,使用奇幻、元小说等叙事技巧重构了外祖辈的战后创伤记忆,借助特定意象书写隐匿在碎片式记忆深处的创伤根源和战后犹太个体及家庭的生存困境。国内外对这部作品的研究聚焦其意象题旨、叙事技巧、历史书写等方面,因小说是夏邦新作,所以研究数量有限,研究空间也较大。本文将基于创伤理论,审视幸存者一代如何言说创伤,完成个体记忆和身份的再形塑,揭示创伤记忆的代际传递对于家庭共同体构建的重要意义。
《月光狂想曲》立足于个人之维重构了外公外婆两人不同的创伤表征。“创伤指的是由于突如其来或者灾难性事件引起的压倒性经历。在此类经历中,人们的反应往往是具有延迟性、失控的、频频出现的幻觉及其他侵入性现象”(Caruth,1996:11)。外婆一生都被战争的阴影笼罩着,超自然的“无皮马”幻觉在她的生活中时隐时现,是解开
她精神创伤谜团的钥匙,但除了外婆无人知晓“无皮马”幻觉的来源。据医生所言,外婆说这是由于童年时期见过制革厂里的可怕场景而造成了持续一生的梦魇。“无皮马”如影随形,每次出现不是“带着嘲讽的笑”令她“瑟瑟发抖”,便是“谴责她心理阴暗、灵魂丑恶”。在外公的认知中,无皮马是“外婆作为家族幸存者臆想出来的,是她负罪感的化身”,但这并不是“无皮马”的真正成因。无皮马意象不仅影射外婆混乱无序的精神世界,还暗示着在战争屠杀的血色阴影中挣扎求存的女性个体命运。直到多年后夏邦才在医生的病例研究中了解外婆隐匿的创伤真相:她在屠杀中失去家人与挚友,自小生活的修道院也毁于一旦,她选择出卖身体和盗窃来求存,身体遭受严重伤害;她女儿的生父是纳粹上校军官;为了能作为犹太幸存者被送往美国,她假冒已故挚友的名字和身份。外婆的创伤记忆糅合着历经屠杀后犹太民族的创伤共性与个性(尚广辉,2021:37),其创伤的个体特征植根于违反伦理准则的自救选择和身份的缺失。出卖肉体和盗窃手段使她身陷道德维度的身份危机;与纳粹军官生下女儿使她在对女儿的爱恨交织情愫中煎熬,引发了她作为母亲和犹太族裔双重身份危机;顶替身份和编造经历更直接造成了她作为独特个体的身份丧失。沉溺于多重身份危机与伦理困境的泥沼中,外婆时刻被愧疚和负罪感折磨着,最终“无皮马”衍生了。此外,“无皮马”也可视为外婆心理关系上的镜像和替身。替身现象最显著的特点是人物患有病理性的精神分裂症候,其文学本质是“自我”与“他我”之间的一致性与对峙性的杂糅,充分凸显了人格塑造层面的“双重束缚”(于雷,2019:139)。外婆的内心时刻在善与恶、爱与欺骗、道德与生存的双重束缚中挣扎,“无皮马”便是双重束缚人格化的产物,使我们得以窥见外婆精神创伤的成因。大屠杀将以外婆为代表身兼“女性”与“少数族裔”双重边缘身份的个体命运置于悖德求存的立场上,凸显了战争对人类道德体系和精神文明的摧毁。
在创伤叙事的多种形态中,除了有被幻觉缠绕的女性创伤叙事,男性主体也承受着不同的战争创伤。外公是一名美国犹太士兵,大学毕业后加入美国陆军工程兵团,不仅与纳粹正面交锋过,被战略情报局揽入麾下后更前往欧洲执行“回形针计划”。纵使身经百战的外公也会对多拉—美泰尔堡的地域景象感到震撼,而这些苦难与暴行却是他自以为志同道合的冯·布劳恩背叛初衷的罪证:同道者原是漠视生命的刽子手, V-2火箭是毁灭生命的使者,太空梦想的实现践踏着无辜者的生命。布劳恩在战后的优渥待遇使外公鄙视美国所谓的反纳粹与爱国主义。
其次,战争使外公摒弃了人文主义信仰而在徘徊于信念与麻木之间。外公并不否定感恩上帝的节日和上帝对犹太人施行的神迹,但在犹太人被屠杀之时他们信仰的上帝却无动于衷,使他质疑上帝的存在与信仰的意义。不齿于虚伪异质主流文明和质疑宗教信仰使外公既无法获得新的文化身份同时也面临着犹太身份危机。
再次,战争还使外公患上了精神失语症,“尽管神情举止中多有流露,但他无法把二战时的诸多经验感受用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对于外婆的病情加重,外公束手无策;自己的情绪也潜移默化地受到战争的影响,被公司解雇时竟使用了战时受训学会的勒杀绳袭击雇主,致使坐牢而无法照顾女儿。大屠杀的阴影撕扯着这个家庭,外公作为丈夫与父亲的伦理身份也受到挑战;战后无法回归平民生活正常工作也意味着外公的社会身份构建失败。
就个体而言,创伤会对其认知、价值观念和身份认同产生负面影响,使其无法正常生活;在集体层面,创伤则会波及整个群体,加固、破坏或颠覆共同体(何卫华,2019:171)。男性和女性个体面对战争呈现出不同的创伤表征,也陷入了多重身份危机和伦理困境之中;战争创伤一度也冲击着幸存者组建的家庭共同体。若从历史维度深层透视,这本关于犹太个体与家族的创伤回忆录亦是犹太民族集体创伤的缩影。“记忆和创伤在我们作为人的生产过程中,以及现代国家权力体系的维持和再生产中都发挥作用”(Edkins,2003:59)。大屠杀已成为一代犹太集体共有的创伤记忆,影响着犹太共同体的形成和他们的身份建构。
正视创伤,言说创伤,是文学发挥疗育作用的重要途径(邵娟萍、熊婧,2021:70)。外公和外婆选择以不同的方式疗育创伤。外婆会用“无休止的聊天和唠叨来淹没无皮马的嘶鸣”“大声播放舞曲歌曲”,甚至研究宗教制作头骨来驱赶“无皮马”。在外公眼中,外婆是“拒绝投降的反抗者”。然而,由于外婆以隐瞒真相和编造事实的方式将其叙事化,所以家人一直未能了解外婆的创伤根源。外婆未能对“不可言说”进行言说以疗育创伤,只能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寻求庇护。她通过“故事牌”给叙述者讲故事时半含半露,“有所揭示也有所隐藏”;叙述者将外婆的叙事视为建筑,“总有一些需要隐秘的、无法掌握之处”,而那些隐瞒的部分才是“无皮马”衍生的真正原因。“创伤记忆具有强制性,创伤事件会反复纠缠事件的经历者,遭受精神创伤就是被一个形象或一个事件所控制”(Caruth,1996:4-5)。大屠杀引发的系列创伤记忆反复纠缠着外婆,外婆以纸牌故事言说创伤时似乎是与之达成和解,实际上却要忍受着暴露创伤真相的焦虑与负罪感,导致精神分裂症候加剧。简而言之,外婆企图凭借创伤叙事来疗育创伤、重构身份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
“从最初开始外婆吸引外公的就不是她破碎和缺损的独特气质,而是能够被修复的潜力”,外公希望在疗育外婆创伤的过程中重现找到人生的目的,实现自我修复。但外公实现自我救赎的途径受挫,战争的反人文主义和异质主流文化的虚伪使外公的精神状态介于沉默和失控之间。为了逃避残酷冰冷的现实世界和混乱失序的精神世界,外公期冀带着家人逃离地球,在月球上重建乌托邦,给月球基地重铸秩序:不允许出现压榨工人劳动的政府,没有精神错乱和失忆的居民。“现世生活的种种不足激发了人们对于一个不存在冲突、充满可能性的理想之地的追寻”(Stoppard,2002:223)。月球是外公所向往的“乌托邦”“理想国”,亦是外公外婆克服创伤的策略。遭受精神创伤而受“双重束缚”所困的主体须得生活在一个自我构建的独特“宇宙”之中,以便使“所有反常的交往习惯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合理性”(于雷,2021:137)。外公渴望为家人建立这样的“宇宙”,抛却母星的一切悲伤,分崩离析的家庭共同体也得以在此重塑。月球意象贯通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隔阂,将个体的精神创伤置于现实的讽刺与历史的虚无之中。理想国构建始终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沉浸于月球基地模型建设也不能永久逃避现世的诸多不如意。夏邦认为“沉默意味着黑暗,倾诉则会投下光亮。秘密就像肿瘤,叙述则是明亮灼热的放射线,用照射给予治愈”。外公的临终自白既是与创伤事件达成和解,也获得对自我的认知,从而重塑身份。
创伤经历会对主体造成生理、心理各方面的损伤,除了发生在受创那一刻,更在于创伤事件对于后续生活和主体记忆的影响。因此,能够突破叙事障碍,用自身经验如实复述创伤经历,从而将创伤记忆转变为叙事记忆是衡量创伤痊愈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Kolk & Hart,1991: 168)。同时,主体讲述创伤时也需要聆听者在场,通过倾听,听众也被纳入了创伤事件的历程之中,成为创伤的间接见证者。见证创伤对于处在某一共同体中的成员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尤其会对家庭共同体产生极大的影响。外婆的烧树事件并非只想驱赶“无皮马”,可能是想通过这件事来告诉外公一些自己无法启齿的关于身份和经历的真相。此外,外婆借由纸牌故事也是在向夏邦言说自己隐秘的过往。然而,由于创伤主体并未真正打开心扉、直面创伤根源,外公与夏邦便无法参与创伤见证中。外婆只能囿于个体的创伤囹圄,夏邦也仅能在她过世后“不断回忆和分析她在世时的言行,企图找出其中的欺骗成分以及隐藏在欺骗背后的真相”。
根据创伤记忆代际传递模式(王欣, 2013:76),外公等幸存者是创伤事件的第一代,由他们将记忆传递给第二代子女,亦可直接跳过第二代向第三代还原创伤真相。创伤事件代际传述的过程中,内容会经过删减、增加、凸显、淡化等再加工,最终使历史创伤事件成为文化记忆。母亲对外公外婆“那些年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还会出现几段空白”,甚至感觉有“原先清晰的记忆被某种东西擦除的感觉”,创伤记忆在代际之间的传递给母亲的是记忆碎片和伪造的经历,直到夏邦第三代才将真相揭露,将空白填补。《月光狂想曲》是一本犹太家族传记体小说,夏邦没有用小说化的写作手法处理这本书,而是运用碎片式、元叙述等叙事策略,保留了外公不完整的、乱序的叙事特征,以“让故事更坦诚”。叙事结构的跳跃性,虽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读者阅读时的混乱感,但也增添了叙述的真实性。因为无序的时间线之下蕴含着更深层次的记忆逻辑,读者在外公“想到哪讲到哪”的回忆碎片中穿行,如同在创伤记忆的黑暗之中寻找真相的光明。
外公在弥留之际的讲述,夏邦倾听和记录,再询问母亲细节。通过这些环节,创伤记忆在家庭内部传播、交流及见证。记忆、叙事、身份三者密不可分,外公通过叙述记忆疗育创伤,外婆的创伤秘辛在记忆整合中浮现,母亲对于上一代的记忆空白被填补,夏邦也在创伤见证中整合家族故事及其历史背景之间的前因后果。Balaev(2008:152)对“超历史创伤”文学理论的观点支持了创伤在代际之间的事件传递、在个体与集体之间的记忆转换、在叙述者与倾听者之间的交流见证能够定义当前个人身份、种族或文化身份。大屠杀事件被赋予历史和文化的烙印,成为凝聚这个犹太家庭共同体的集体性记忆,一众成员也沿着回归家庭这条伦理线,重新形塑了记忆与身份。
《月光狂想曲》中的创伤主体使用多种手段与缠绕复现的创伤记忆抗争都未能成功,最终只能寄希望于逃离地球,在月球重建乌托邦的想象来逃避现实。根据创伤理论,直面创伤、言说恐惧才是创伤疗育的有效途径。外公最终袒露心扉,向后辈讲述过往经历,打破了个体与家庭的壁垒,将创伤回忆转化为叙事记忆以实现自我救赎,后代成员也以见证者、倾听者的姿态参与第一代创伤主体的记忆传递。创伤事件在代际之间的传递对于疗育创伤、建构共同体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众人在这一过程中皆完成了自我认知和身份形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