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声丰 谢流琦
1939年6月, 蒋经国就任江西省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并兼保安司令,开始了其长达六年的主政赣南时期。此时的第四行政区包括赣县、上犹、南康、大庾(今大余)、信丰、崇义、龙南、虔南(今全南)、定南、安远、寻邬(今寻乌)共计11个县,这一行政区当时又被称为 “赣南”。 蒋经国上任伊始,他面临的赣南形势是民不聊生,帮会横行,盗匪四起,因此,他认为恢复地方治安是第一要务,由此定下了为期一年的“扫荡行动”,运用武力禁烟赌娼、肃盗匪、破绅权,同时精心打造干部队伍,组建忠于政府的地方武装。以期通过以上措施改善赣南地区治安状况, 同时再造政府威权。紧接着,1940年1月,蒋经国公布施政的“三年计划”,希望把赣南“改造成模范经济区”,提出“五有”的远程目标——“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屋住,人人有工作,人人有书读”,而第五个目标“人人有书读”的提出,“就是要赣南160万民众在三年之内,人人都能够识字,各个都有书读,而不能让一个文盲存在,不能让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存在”。为此,蒋经国在赣南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扫盲教育运动。这场运动是其主政赣南的重要内容,但目前学术界对此研究还比较薄弱,尚无专文发表。笔者希望通过对相关资料的整理,对蒋经国主政赣南时期的扫盲教育运动做一学术梳理和归纳。
所谓“文盲”,指的是不具备初步读写能力的成年人,“谓不识字的人。有目者见文字不识等于无目,故曰文盲”。民国时期的文盲标准是:“时谓年龄在12岁以上,40岁以下辖县之居民, 识字不满五百或未能辨读乙种民众课本第一、 二册者”。 扫除文盲就是对那些不识字或者识字很少的人进行识字教育, 使他们达到进行简单的、日常性的阅读和写作的水平。 鸦片战争以后,随着上海开埠,途经赣南到广州的大庾岭古商道逐渐衰落,赣南地区交通优势丧失殆尽,经济逐渐穷困。 经济上的穷困自然反映到了教育上的落后,“地处荒僻,极不为人重视,民众教育低得无可再低”。蒋经国曾指出,在赣南所辖各县,特别是农村,“不要说能读书看报的人不容易找到,就是找能认识一百字的,亦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学校的“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教的东西都是些十八世纪的, 甚至学生不高兴的时候,老师还要受打受骂”。扫盲教育运动前,赣南的成年人中大部分都是文盲。根据邓惠统计,以识字500个为标准, 全区11个县的城乡居民160万人中,文盲总数高达530192人。
我国的扫盲教育肇始于清末的识字教育。1907年, 法学家、 实业家孟昭常提倡普设公民学堂, 以教不识字的成人, 使其具备公民应有的知识,可谓我国推行扫盲教育的先声。民国初年,上海沪江大学教授董景安发动了“除文盲、作新民”的扫盲教育运动,其编写的《六百字编通俗教育识字课本》先后翻印了上百万册,被誉为民初扫盲教材的典范。20世纪三十年代,平民教育的倡导者晏阳初和同时代的其他教育家陶行知、 陈鹤琴等人不约而同地在中国的大江南北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平民扫盲教育运动。1929年2月13日, 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第500号令正式公布了《识字运动宣传计划大纲》,对民众开展扫盲识字运动。
赣南地区的扫盲教育运动带有蒋经国个人成长经历的一些特点。蒋经国之父蒋介石虽然长年在外,但对蒋经国的要求一直很严格,经常写家书“指示儿子读些什么书”,强调学习儒学义理和英文的重要性。受其影响,蒋经国受到了较好的中西方文化教育,终其一生对教育事业也都十分热心。早在1924年3月20日,蒋经国便“写过一封很有意思的信给父亲”, 提议在家乡浙江奉化溪口镇的武岭小学成立 “武岭平民夜校”,“专收无力负担上学念书的人”,年龄为“十四岁以上”,学费“免费,并供应文具”,上课时间为“夜里七点到九点”,授课“十六或二十周”,选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平民千字文》作课本,“结业时,学员应能简单写字、计数,如果通过考试,则颁予证书”。然而蒋介石“冷淡地拒绝了这项建议”,理由是“溪口电力不足,农民早早就上床睡觉,而且他们也还不理解教育的重要性”。
1925年10月底,蒋经国前往苏联中山大学留学,期间经历跌宕起伏,一直到1937年4月才返回国内。这一时期,斯大林领导苏联进行了大规模的工业化,确立了以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为鲜明特征的苏联模式。在苏联的经历给蒋经国日后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曾给回国后的蒋经国当过老师的徐道邻回忆:“小蒋一再称赞苏联社会的平等精神及不重物质享受的特色,也钦佩苏联重视青年动员工作,发动群众支持政府行动的做法”,苏联无处不在的宣传工作使他特别注重“心里作战(包括宣传)”,在治理赣南时期,针对中国共产党“到延安去”的口号,提出了“到赣南来”予以反制。蒋经国认为,发动扫盲教育运动,一方面是提高民众素质的民生工程, 另一方面可以提升民众的党国意识,加强对民众思想的控制,进而组织民众,推动“抗战建国”。
蒋经国在苏联时先后任过中山大学的校报《红墙》 和乌拉尔重型机械厂的厂报 《重工业日报》的主编,因此,他对报刊所起的作用非常重视。在主政赣南期间,蒋经国先后创办了《新赣南日报》(后改名为《正气日报》)、半月刊《新赣南》《动员三日刊》(后改为《动员旬刊》)、《文化服务月刊》《江西青年月刊》《自卫月刊》等报刊,还设立了通讯社、新赣南出版社(后改名为“正气出版社”)、新赣南书店。这些刊物和机构成为赣南当局建设新赣南有力的宣传武器。 在1942年初出版的一期《新赣南》上便刊发了“赣县县政府公报第三号”,大力发动知识分子参加扫盲教育运动。与此同时,赣南当局还通过群众集会、出版扫盲壁报、举行图片漫画展览、举行通俗讲演、绘制标语等动员方式来加强宣传。这些行为也让赣南地方士绅指控“蒋的做法和口号,与共产党一模一样”。
1941年,“江西省第四行政区限期扫除文盲办法”(以下简称“扫盲办法”)的颁布,拉开了赣南扫盲教育运动的序幕。“扫盲办法”对扫盲教育运动的目标、原则、组织、科目、设备、动员、教育方式、考核、奖惩等各方面做了较为详细的规定。在目标上,规定所有文盲要做到“全部廓清”,从“办法公布之日起至(1941年)十一月十五日”,为“县乡保各级充分筹备调查时期”。自“民国三十年十二月起至三十一年十二月底止”完成“廓清”工作。扫盲班一期为两个月,一年六期,采用“竞赛教学制度”,“限两个月内读完课本”,“经测验及格者尽可能的提前结业”。
赣南当局随后公布的“江西省第四行政区各县推行扫除文盲运动办法大纲”(以下简称“扫盲大纲”) 则对扫盲教育运动的实施做了更为细致完整的规定。
在目标上,规定要通过“识字教育”,首先,“使人人识字,以提高其生活服务之职能”;其次,“加强公民训练,使人明理”,以激发其“忠党爱国之意识”;再次,“履行集团生活,使人乐群,以加强其团结互助之精神”。相比“扫盲办法”,“扫盲大纲”加入了生活教育、党化教育和群育的内容,拔高了扫盲教育运动的目标。
在扫盲组织上,“扫盲大纲”规定,以“甲”为单位,设立“读书会”,全甲文盲为会员,设正会长一人(甲长兼任),副会长一人或两人。“保甲扫盲处”以保长兼任主任,下设干事二人。乡镇设“扫盲委员会分会”,乡镇长兼分会长,中心学校校长兼副会长,下设辅导员二人至四人。县设“扫盲委员会”,县长任会长,教育科长任副会长,民政科长、财政科长、县党部、动员委员会书记长、中学校长及其他热心教育人士为委员,下设督学三至六人,负责计划、督导、考查全县扫盲事宜。各学校附设高级成人或妇女班,收教“甲读书会”毕业之男女,其学生应参加“甲读书会”工作。公务员及其他知识分子须不分隶属一律参加扫盲工作。 应该承认, 扫盲教育运动在组织上是相当严密而健全的,将扫盲工作落实到“甲”这一最小的基层单位,并发动所有的公务人员和知识分子积极参加。
在扫盲对象上,“扫盲大纲”对“文盲”进行了界定:“不能熟练读部颁乙种民众读本,年满十二岁至四十岁之男女”。“扫盲大纲”规定,对文盲群体以“甲”为单位尽量一次征召入学,如果不能的,则将文盲群体进一步划分为“少年组(年满十二岁至十八岁男女儿童)”和“成人组(年满十九岁至四十岁男女成人)”,优先征召少年组,“俾能担任传习其他文盲之任务”。 同时发动小先生送上门教学, 当局认为,“小学生都做小先生”在训练儿童方面意义重大,小先生加入扫盲教师的行列,“站在普及教育的角度,小先生是扫盲突击队、扫盲野战军。这些小先生虽然年龄小,知识虽然不高,但是他们没有自私自利的观念”。对于文盲群体,除去少数因为身体、精神、职业、兵役、怀孕、养育幼年子女等特殊情况,可以申请“缓学”和“在家自学”,其余一律施行“强制入学”。可以发现,“扫盲大纲”的规定对于实际情况的考量是足够细致的。
扫盲教学方式分主要方式和辅助方式两种。主要方式又细分为以下两种:一为“甲设读书会,收教甲内学众分别教学”;二是学校,校内“设高级成人或妇女班收教甲读书会毕业之学众”。辅助方式细分为三种:一是家庭,“经甲读书会会长之允许,自行认师在家学习”;二是露天,“于各重要圩镇交通路口,设置识字卡分别教学”;三是集训,“利用壮丁、妇女集训推行扫盲工作”。
关于扫盲教学时间,“扫盲大纲”规定教学时间每日至少二小时(星期日同),主要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但是很多地区当时并不通电,只能使用油灯,加之城乡和地区的差异性,所以各个地区应该会因地制宜,灵活地选用不同的教学时间。 识字教材规定一律选用 “部颁乙种民众课本”,实际操作中也选用了多种教材。
扫盲教学科目主要分为四种:(1)识字:每日一小时(自学者可增至两小时),以读完部颁乙种民众课本为准;(2)算术,每周三小时,以学会加减乘除为准,“学珠算者亦同”;(3)歌唱,每日一节,以三十分钟至五十分钟为限,教材以国歌、领袖歌、建设赣南歌、扫盲教育运动歌、建乡运动歌及其他通俗适用抗战歌曲为原则;(4)讲话,每周一小时,以约请地方长官担任为原则,取材力求新颖,并切合抗战及日常生活需要。由上可以看出,赣南的扫盲教育运动与“抗战建国”“党化教育”“公民教育”“生活教育”等内容紧密结合在一起。
在扫盲教学设备上,由于抗战时期政府经费短缺,“以利用固有之设备为原则”, 配齐必要的教学用具:黑板、粉笔及抹布,时钟、挂表或其他计时代用品,学众名册及成绩考核记载表(由县统一画制),部颁乙种民众课本。除正常教学活动之外,还举行课外活动,如纪念周、国民月会、联欢会、演讲会、选举演习等。
此外,各地的扫盲工作队还有一些多元的扫盲举措,比如赣县的扫盲工作队就进行了“抽查甲读书会、召开扫盲检讨会、举行示范教学、出版扫盲壁报、举行图片漫画展览、举行通俗讲演、绘制标语、举行各项竞赛活动”等工作。扫盲经费由乡镇统筹统付或由保统筹统付,其来源有“公有款产、富户乐捐、识字罚款、辅助费项”,由于此时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战略相持阶段,总体来说经费并不宽裕。值得注意的是,“扫盲大纲”中对脱盲的标准比较笼统,只是说掌握部颁乙种民众读本为准,根据扫盲教育运动中的“小先生”的师资标准,可以认定脱盲标准为识别使用汉字“五百个以上”。
由于扫盲教育运动的实施对基层干部的要求比较高,赣南当局针对基层干部的训练,也采取了相应的举措。以乡镇为单位,设立“扫盲基层干部训练班”,置“主任”一人,由乡镇长兼任;“总理班务”一人,由中心学校校长兼任,协理班务;“指导员”一人,由县政府派督学、区长或民教指导员兼任,指导班务进行;“干事”三人,由乡镇公所经济干事、文化干事、警卫干事兼任,分办总务、教导、军训三股事务;“教官”若干人,由班聘请督学、区长、指导员、乡镇长、校长、干事、教员兼任;“工役”二人至四人,由乡镇公所警丁调充。训练对象 “以甲读书会会长及副会长为限”,“分期集中训练”,自(1942)“四月十日至五月十日”止,七天为一期,“每日授课时间以八小时为准”,训练班地址“以设在乡镇中心学校内为原则”。训练班管理“一律采取军事编制实施军事管理”。训练课程包括:(1)三民主义浅说(四小时,包括三民主义是什么、内容、三民主义与抗战建国);(2)总裁言论(二小时,包括为人做事与求学要旨、告全国小学教员书);(3)公民常识(八小时,包括卫生、兵役、精神总动员、新县制、户口、三年计划);(4)本国史地概要(八小时);(5)扫盲法令(四小时,包括扫除文盲运动办法大纲、各县发动知识分子参加扫盲工作暂行办法、 扫盲基层组织规程、其他法令);(6)民众课本教法(十四小时);(7)音乐(六小时,国歌、领袖歌、建设新赣南歌、建乡运动歌、扫盲教育运动歌、抗战歌曲);(8)体育军训(六小时,体育在早操时行之、军训每日早操后行之)。人们不难发现,干部培训虽然时间较短,但管理严格,内容丰富,安排紧凑,致力于统一干部思想并提升其扫盲工作能力。
为了最大限度地调动相关人力投入扫盲教育运动,除了采取“小先生制”外,赣南当局还制定办法,发动知识分子——“各级机关、部队之工作人员、各级学校教职员、各种社会文化团体职员, 各中等学校学生及已受相当教育之人士”——参加扫盲教育运动。规定自“暂以十个月为限”,“自三十一年(1942)二月一日开始,至同年十一月三十日结束。”除扫盲专职教职员之外,其余知识分子“每人均负责扫除文盲20人,分两期完成,每期以扫除十人为准”,并规定自“三十一年二月一日起至同年六月三十日止为第一期,三十一年七月一日起至同年十一月三十日止为第二期”。 知识分子扫盲分三种施教方式:“(一)分赴各文盲家中施教;(二)召集文盲至自己家中施教;(三)联合数同志设班施教”。对于工作成绩优良的,县政府会予以奖励和通报所在机关。如果不能参加的,还要经“各县政府之核准”,自己“请人兼代”或者“缴纳代金”。对于不遵令和工作不力的机关人员,将予以处罚。通过行政法令的方式,让赣南所有的知识分子在运动中对扫盲工作“包产到户”,人人负责,让人颇有令知识分子变相服“徭役”之感。
经过1941年12月至1942年12月一年左右的扫盲教育运动,赣南各地扫盲教育取得了较为明显的成效。如,安远县“扫盲工作推行以来成绩显著,现在每甲均已组织读书会,除了附城各甲每晚均由县政府派员前往实施督导外,并且派员分赴各乡保甲考查, 该县80%以上文盲均入读书会”;上犹“县立民教馆为加快推进扫盲工作,曾于三月初附设民众学校一所招收文盲授课,办理以来效果甚佳。特再将附设民校增办第一第二民校两所”;大庾(今大余)县“近来民众书声琅琅,到处可闻”。赣县扫盲工作队总结了该县扫盲教育运动的效果:(1)造成浓厚的读书兴趣。出现了 “每到晚上八九点钟, 无论县市街道的小巷, 以及乡村角落, 无不书声朗朗,入耳堪听”的景观。(2)管教工作能够合一。过去管理民众是“保甲长”的事情,而教育文盲是“学校”的责任。现在有了甲读书会的组织就能够注重政教合一, 把这种弊端根本革除。(3) 普遍提高民族意识。蒋经国在制订“三年计划”时指出,“赣南在事实上已成为赣、浙、闽、粤、湘五省的后方总根据地。为了要使前后方工作配合起来,我们格外要加倍努力,把赣南造成东南最坚强的堡垒”。通过扫盲教育,城乡居民的民族意识大大增强。“假如你到农村去,问村民‘我们的敌人是谁’?他们很快回答是日本鬼子。”他们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认识更清楚了,民众参军热情也得以提高。(4)促进基层建设工作。“由于扫盲工作的普遍,一般保民对于政令更加了解而乐于奉行。民众参加基层组织活动增多,一般不良风俗逐渐改善,乡村公共活动如修筑道路比以前更加积极”。
作为扫盲工作人员的沈传番,曾撰文总结赣南扫盲教育运动的经验,他认为,其中优点是:其一,训练干部得力。在发动扫盲之初即令各县抽调大批干部,每甲保送一人,由各该管乡公所会同中心学校校长负责训练,“训练民众课本教法、如何讲公民常识、如何搞军事训练和军事管理”。其二,基层组织严密。利用政治机构组织最基层的甲读书会, 所有文盲都是该甲的读书会会员。甲长兼任会长,“至于谁是文盲,一清二楚”,文盲“无法漏网”。而且“一甲范围很小,组织严密,集会很便利”。其三,因地因时采取一些特殊方式督促民众识字,比如建立“识字卡”。全区各交通要道各墟场遍设识字卡,利用民众赶墟,实施强迫识字教育,以所读的民众课本进度为标准,“不认得字的,就证明没有入会读书,就不准他进墟坝,由当地的乡公所会同乡中小学严厉执行。这样读书空气浓了,他会主动送上门来。所以设立识字卡而执行之是促使民众自动求学的一个良方”。其四,督导人员增多。扫盲机构增多了,因此各县督学也增加了一倍至两倍之多, 增加督导经费,缩小督导范围,“上面督促严厉,下面民众就不会松懈”。
应该看到,扫盲教育运动的成功直接原因固然是蒋经国领导下的赣南当局方法较为得当,措施较为有力。但是另一方面的因素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蒋经国的特殊身份,能让赣南当局突破常规地调动各种资源。陶涵在《蒋经国传》中提及“地方上收缴的田赋,蒋经国不需要上交省政府, 反而可以得到中央政府和省政府的援助。他的保安队、自卫队、政府文职公务员都要比其他专员多得多(蒋的专员办公室文员多达100人,而其他一般专员只有20人), 他可以直接调度警察、宪兵、自卫队、保安队等单位”。蒋经国以壮年之龄,在赣南首次主政一方,他想把作为抗战的一方堡垒又曾经深受中央苏区影响的赣南,建设成所谓的“模范区”,为他个人积累政治资本和政治声望,因此,他的很多施政带有模范和实验性质,正如晏阳初领导“中华平民教育会”在河北定县进行的“平民教育实验”一般,受到各方的大力支持和“一路绿灯”。因此,一地的经验不代表可以施行于全国。
蒋经国主政赣南时期,扫盲教育运动在取得一定成效的同时,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体现在:扫盲招生和招生以后留下学生困难,地方行政人员不够重视,扫盲师资素质和力量不足,扫盲未能顾及当地民情, 扫盲经费不足和设备过差,扫盲教材内容不够理想,等等。
蒋经国的一篇报告认为, 赣南原有文盲530192人,至1943年底已经扫除文盲503088人,脱盲率将近95%。其中大部分文盲是在为期一年扫盲运动中脱盲的,此后又在各地持续进行了扫盲工作。虽然蒋经国主政赣南时期扫盲率不可谓不高,但是脱盲的含金量究竟几何?我们知道,汉字属于一种表意文字,和拼音文字不同,每个汉字都要单独记忆它的音、形、意,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 晏阳初认为识字教育有三种难关,第一种便是“我国文字之难学,为各种文字之冠。而且应该识多少字,都是难解决的问题”。笔者忆及中小学时学习生字,要经过长年反复的听写和测试才能过关,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且“正体汉字”的书写相较“简化汉字”又要难上许多。赣南当局以短期培训班的运动式扫盲,对于识别和使用繁难的汉字而言效果终究有限。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988年公布的《现代汉语常用字表》选收了2500个常用字、1000个次常用字,一共3500字。据字频统计,1000个常用字能覆盖约92%的书面资料,2000字可覆盖98%以上,3000字则已到99%,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的小学语文大纲规定小学毕业生应该认识3000个汉字。由此可见,要想阅读书面资料, 最低的下限也得是1000个汉字。赣南扫盲教育运动只以识别使用500汉字为脱盲标准,显然过低,不足以阅读常见的书面资料。
民国时期赣南的普通民众生活普遍比较穷困,又值连年战乱,因此普通民众终日都在为维持基本的温饱而忙碌;在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的情况下, 人民既无多余资金也无多余精力读书,这就涉及到社会根本层面上的问题, 不是一个“三年建设”就能解决的。至于地方行政人员,由于职业的特点,大部分公职人员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施政者怀抱良好目的施行的政策效果,落实到基层组织便大打折扣。扫盲师资、设备、经费的问题,在战乱时期的赣南很难得到彻底解决,加之扫盲教育运动的时间只有一年左右, 没有充足时间培养足够数量的合格教师, 虽然蒋经国可以调动他人所无的许多资源,但是对于师资、设备和经费的缺乏,也只能做到尽力筹措,而难以真正满足实际需求。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乡土社会。 近代以后,西风东渐,对沿海地区冲击较大,但是广大的内陆受近代化影响仍然十分有限。一些学者对近代中国的文盲问题与乡土社会特征的内在联系有精辟的阐释。如,罗志田认为1905年清廷骤然废除科举之后, 对传统乡村造成了影响深远的后果,减弱了“民间办学和就学的积极性”,导致“乡村读书人数量日益减少,平均识字率逐渐降低”。乡村中“士与绅出现疏离”,“乡绅”特别是下层乡绅中“读书人的比例明显下降”,乡村社会“斯文扫地渐成定式”。费孝通认为在乡土社会中,无论是日常劳作还是交际都是以面对面交流为主,并不需要额外借助文字这一象征体系,对文字的需求很弱,因此,民众的识字率自然十分低下。要真正解决文盲问题,提高民众的识字率,归根结底需要依靠国家大规模的工业化和义务教育的普及, 扫盲教育作为正规教育系统之外的补充,是一种不得已的补救措施。
赣南扫盲教育运动发生于清末识字教育和民国平民扫盲运动的时代大背景之下,是蒋经国主政的赣南当局 “推行新政治, 建设新赣南”的“三年计划”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带有蒋经国个人成长经历的烙印,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蒋经国领导的赣南当局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下,做出了艰辛的努力: 大力宣传和动员干部民众积极参与,制定和细化丰富周密的扫盲教育政策;结合基层保甲制度, 严格训练和调配扫盲教育干部,严密组织协调上下各级扫盲教育机构;与“抗战建国”“党化教育”“公民教育”“生活教育”等内容相互融合, 因时因地灵活采用多种政教措施;赏罚分明,全程严厉督导考核扫盲教育运动的各个方面。加上蒋经国“太子”的特殊身份,让赣南当局调动了许多不同寻常的资源,使得赣南扫盲运动基本达到了当局预期的目标。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一项政策的实施应当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连续性, 通过运动的方式虽然可以解一时之困,却终非长久之计。日本在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极其重视教育,举全国之力,用了40年左右,在20世纪初才基本扫除了国内的文盲。赣南扫盲教育运动不过短短一年,能起到的效果必然是十分有限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伴随着日军逼近赣州城,赣州当局军政机关陷于停顿,蒋经国匆匆乘飞机逃离,“建设新赣南”的许多措施不免落入“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下场。当然,囿于时代和局势的限制,我们不必苛求前人,在肯定蒋经国主政赣南时期在扫盲教育运动中做出的种种努力的同时,也应该从这段历史中吸取一些有益的经验。
①邓惠 《浅析抗战时期蒋经国在赣南的教育活动》(载《沧桑》2007年第1期),认为蒋经国在赣南主政期间推行各项文教建设项目, 是其较为独特而系统的教育思想的体现。叶刚《蒋经国“赣南新政”时期抗战教育述评》(载《军事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 认为蒋经国的教育实践注重针对性、实用性,但是目标过于理想化,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实际。 这些文章虽然涉及到扫盲教育, 但关注较少。 此外一些研究民国时期赣南的专著或论文对此时期的扫盲教育问题的研究也几乎是蜻蜓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