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鲁 刘鑫婷 (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早期中国电影的故事讲述之所以能够迅速在自身文化土壤里自觉接受外来的影像文化传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故事题材的选择、情节架构的铺陈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擅长将中国文化中寄寓着的种种“道德风范”与“传统价值”的内容灌输进去,使得这种视听综合呈现的美学形式与国人普遍熟悉的文化符号相契合。而早期中国电影的一系列经典作品中的“校长”形象恰恰就是这种“契合”的产物之一,“形象是一种符号体系,形象的感知必然由符号而获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电影里的“校长”们,不断传达着在新旧文化观念的转型时期,如何用教育服务社会,以道德思考人生。他们是早期中国电影故事的人物画廊里一批思想与精神都很丰富的人,也是执着于内心道德操守的平凡而高尚的人。早期中国电影中传达出的“校长”形象也暗含着对个人、对他者、对社会的三维审视。
“校长”这个职业形象与社会身份是伴随近现代意义上的“西式学堂”的进入而逐渐被当时的中国社会所接纳的。从现代学校教育的体制化与规训化的角度而言,作为“一校之长”,即为学校管理层最高级别的行政管理者,负有秉持运行“校政”的重大责任。而在更深一层的含义里,“校长”同时是一个肩负着超越管理权限层面,而在精神领域可以代表学校的更高级的价值符号。这个价值符号在意义层面就必然具备了“布道”甚至“殉道”的可能性。
于是,早期中国电影在经历了最初的拓荒期和寻觅期之后,相对成熟地建构出了一个以“道德说教”和“人格感化”为基本核心的“伦理剧”情节模式。这种“情节模式”与作为“价值符号”的“校长”形象之间迅速达成了一种默契。所谓“默契”,即电影故事的“苦情”套路借助“学校”与“校长”的介入,而升华出电影创作者基于新文化与新道德的感召而生发出的对普通人的“人性价值”的思辨与探讨。
作为20世纪30年代经典故事影片的代表作《神女》,它具有典型的以孱弱女性人物为中心的“苦情悲剧”模式,讲述了一个身处社会底层被迫出卖肉体的“妓女”的故事。“妓女”的故事在早期中国电影的创作中是个常见题材,《阎瑞生》《上海一妇人》等都把“妓女”故事演绎得很成功。而“妓女”作为一种都市现代性的“符号”,也是20世纪早期中国都市社会里最重要的充满某种女性主义与消费主义相混杂的流行文化符号之一,在给了“男性中心”社会无限欲望想象的可能性的同时,也兼具了充沛的社会批判与道德批判的价值空间。
因此,《神女》的成功正在于它以外界的充满男权文化歧视的“精神暴力”让影片中的“妓女”显影了她内心最质朴最坚韧的善良与无私。而这份“善良与无私”主要体现在她的有限的“反抗”只是为了置换掉她的孩子的“卑贱的出身”,而真正成为一个“新人”并有可能跨越他的阶级出身。于是,都市“阶级性流动”的最重要途径——学校教育成为这部影片处理“妓女的故事”最后结局的一个重要的充满隐喻意味的特定场域。因保护私有财物(孩子的学费)而失手杀了无赖的“母亲/妓女”走进了“监狱”,而身处“学校”的“无辜的孩子”迅疾受到了因“母之名”而遭遇的突如其来的歧视与驱逐。从“苦情戏”的情节逻辑和情感逻辑的一般走向而言,最终的“解救”必然到来。这一次“解救”的力量便源于孩子所在学校的“校长”。“符号资本有时候体现为一种信誉,它赋予了能够获得足够认同的对象以权力,并进一步强化他人对它的认同”。从古典大学至今,“校长”本身的符号资本印记是政府官员、社会贤达、名师宿儒等,其角色作用是管理和引领,“校长”符号意义的表达正是在人们原有认知下进行的深层次阐释和传播。
于是,《神女》的最后环节是一个精心安排的“校长探监”段落。正直而富于同情心的校长没有偏听偏信“家长舆论”所带来的干扰,而是亲往监狱,带着一份道德劝诫的心与“母亲/妓女”展开对话。校长的这一举动本身已经符合了早期中国电影热衷“道德救赎”的主题倾向,校长表现出了“君子人格”与“现代教育家”合体的“高大形象”。如果没有这个“校长”形象的介入,《神女》的“女性观”很可能依然要失陷于“母以子贵”的窠臼里,“妇女与意识形态的明显同谋可以由她们‘作为依附阶级’的地位来解释,她们‘就像所有身陷其境的人一样’,把自己的生存与那些养活她们的人的繁荣看作休戚与共的事。希望她们寻求自己解放的激进方案,这对她们大多数人来说是太遥远了,以至于她们不敢沉思自己的处境,依然保持现状,直到主体的觉悟被唤醒”。而“校长”形象在电影叙事语境中被刻意建构的结果就是增强了这部经典之作的现代性价值,它使人们有理由生发出对于现代学校教育的认同,坚信教育是穷苦人得以改变自身命运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途径,符合了早期都市市民阶层对于教育的“共同体想象”。毕竟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母亲”因为“校长”的到来而最终获得了与自己命运的和解,也给电影观众留下了在经历了“苦情”淘洗之后的情感宽慰与生活希望。影片因而通过对这个“神女”的遇人不淑的悲苦命运的书写以及教育对其最终的救赎而滋生出了早期同类题材电影所不具备的新的社会文明意识。之所以是一种“新的社会文明意识”,是因为这其中至少包含了无关阶层的人性尊严以及现代社会生活中一系列最基本的文明价值。
到20世纪40年代后期,早期中国电影在经历了“抗战”离乱的风尘洗礼之后,此时的中国电影在艺术与思想两个层面都迅速成熟了起来。1948年大明星石挥在电影《哀乐中年》里出演了一位小学校长。这个“校长形象”不似以往只是一个传播理想人格与救赎可能性的“符号”,而是以一种更加“家庭化”与“生活化”的方式走进了平凡却内涵丰富的中年人生里。“校长”作为“人”的个体,同样具有人生的“前台/后台”,在多重身份中演绎人生的思考和探索人生的抉择。
影片中,这位人到中年的陈绍常,就是一个“人生统一体”,他是一个在含辛茹苦的生活道路上始终钟情于小学教育的平凡而乐观的校长。校长陈绍常的家庭生活、情感生活与学校生活看似平易,实际上却暗含着对诸多现实敏感问题的聚焦与讨论,比如,“战后”年轻人的教育问题及其社会出路;中年人的自我价值实现;关于什么才是“成功的人生”的困惑与思索;饱经战乱的小学教员群体难以摆脱的经济困境;真挚而美好的“忘年恋”与“老少配”的婚姻等一系列既平实又超前的“话题”都满蕴在这部电影细腻的人物行为与情感困惑里。“校长”形象在这里变得更加丰富而多元,他既是“校长”,也是“家长”;他既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又是新组建的新家庭的“丈夫”。“身份栖宿于自我内心,并表达了自我的种种品质,以及不同自我的集合”。“校长”陈绍常有过坚持,也有过动摇,甚至也有过妥协,但他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一个家庭”与“一所学校”的安定和谐。
“中年”本身在影片中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符号,恰如影片中的台词:“我老觉着我们中国人除了青年,就是老年,好像没有中年似的,其实最可宝贵的是中年。”“你以为他们是年轻人吗?他们不过是未老先衰的一群人罢了。”“我们只关心死,却很少关心怎么活。”影片中的“刘敏华”具有清丽脱俗的外形,让人不能不对“她”投去“凝视”的目光。“凝视被认为是一种统治力量和控制力量,一种认知和能力。拥有它,并不只是简单地拥有看的能力——它是主体对自身和他者合法化的一部分。凝视即存在,或者换句话说,他者的凝视的确认即在场”。“刘敏华”的“在场”折射出忧乐圆融的知识分子知书达理的气度和坚定执着的人生态度,这个女性人物形象充分凝练了新文化运动30年以来,日趋觉醒独立理性的一代新女性身上独特的时代气息。
她曾经接替提早退休的校长陈绍常担任这所小学的“校长”。所以影片中实际上有两个校长,陈绍常与刘敏华。这两个“校长”形象具有明显的传承意味和知音意味,他们后来发生的“忘年婚恋”,既是新家庭的诞生,也是他们人生焕发出新生命力的动力,更是新事业的起点。发生在“男/女”“老/少”两个校长之间的“价值启蒙”和“爱情启蒙”,充满了对一个新旧交替时代里家国命运的理想主义色彩的象征与隐喻。它既是一次对“人到中年”的家国重新浴火重生永葆青春的隐喻,也是对一代人在战乱中屡遭不幸而仍然不熄灭对现世安稳的渴求与希冀的一次注脚。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电影文化的主流动态是“向左转”。在其时澎湃的“左翼电影”浪潮里,《桃李劫》是一部杰作。这部作品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在“新文化新道德”感召下对某种人生哲学的实践鼓吹。人处在自身必须面对、适应,必须用自己的行为方式求得平衡的现实中,就应该用理性的分析头脑对这个现实的存在进行审察、思辨,最终找到能够令自己不断内心充实,将外在规范与内在的道德追求相统一,顺应社会发展的潮流,求得自身的彻底解放,求得自身与现实的完美和谐,求得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相统一,求得价值观与行为方式的一致。
然而,《桃李劫》这部电影作为一部典型的引起人们对现存社会制度的质疑与批判的作品,它采用的故事策略则是讲述了一个“好青年”的无可避免的“堕落”。电影故事的主人公“陶建平”一直坚信每个刻苦勤勉的日子都会得到回报,一直坚信青春的冲动所带来的满身伤痛和满心疲惫依旧是人生的一大财富,一直坚信自己可以是不平凡的,是能够成就梦想的冒险者,一直坚信有一种东西好似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都无法移易的,那就是一个有为青年对生活、事业和道德的信念。而走出校园之后的“陶建平”与妻子终究在这个“病态”的不合理社会里“沉沦”下去,最终酿成了一幕个人悲剧、家庭悲剧与社会悲剧。
《桃李劫》作为一个镶嵌在“学校”与“社会”之间的故事,是从当年学校的“刘校长”认出报纸上登载的“罪犯”是自己曾经的学生“陶建平”开始的。“过去的现实化在影片中显然比在书面叙事中更加鲜活。由于影像是‘现在时’,过去的闯入更令人印象深刻。换言之,我们认为写作几乎自动产生虚构早于叙述的效果,电影则产生同时性效果。”在这个电影文本中,作为某种“教育”符号而存在的“刘校长”,表现出了自己的惊愕与茫然。而随后整部影片的叙事就是“刘校长”所听到的已经锒铛入狱的“陶建平”的回忆与讲述。这次讲述的结束,也就是电影的结束,而电影的结束在视觉上呈现出“刘校长”无比痛苦的面容。这种叙事设置与视觉符号的夸张,使得这部影片的“刘校长”在形象上具有了更加复杂而强大的力量,一种自我解构的力量。自近代以来,部分图谋自信自强的先进分子一直将“教育报国/救国”作为一种坚定的政治信念。在这份信念的驱使下,“中体西用”观得以赋能传统文化和传统社会不断变革承传对于“真善美”的人文再造。
教育传“真”,20世纪初期的政治失序、军事失利、人伦失范等严峻境遇促使“教育救国”者笃信必须把握综合创新之道,寻找民族文化复兴之途,建设新文化与新道德。教育化“善”,以教育本位主义凝聚并传递爱国进步精神,自觉关心社会发展议题,重视家庭,讲究人际与人伦的风范建设。教育创“美”,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进步知识分子群体始终坚持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改良入手,寻觅以现代教育去挖掘传统文化真谛,在国贫民弱的20世纪初期,孜孜不倦地传达出《诗经》和《离骚》是一种美,唐诗和宋词是一种美,敦煌洞室里的斑斓画卷是一种美,楚霸王“自刎乌江”是一种美,曹孟德“横槊赋诗”是一种美,孔夫子“诲人不倦,推己及人”是一种美,屈子“汨罗投江,宁死不媚”是一种美,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一种美,谭嗣同“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是一种美。中华文化的生存奋斗史,一页页历史的风云篇章都是一种美。这种美载入了史册,融进了文化的血脉之中,勃发出蓬勃的人文朝气,激荡着华夏儿女的民族感情。“一国之中,人民之贤愚勤惰,与其国运有至大之关系。故欲保持其国运者,不可不以国民教育,施于其子弟,苟或以姑息为爱,养成放纵之习;即不然,而仅以利己主义教育之,则皆不免贻国家以泮涣之戚,而全国之人,交受其弊,其子弟亦乌能幸免乎?”这些“教育事关国运”的宏大话语或个人话语对于20世纪初期以来的电影知识分子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而《桃李劫》作为一种另类的“教育题材”影片,无疑以一种更加决绝的“左翼立场”完成着对于某种资产阶级“教育梦”的失望与反思。影片以《毕业歌》作为开始和结束,恰似“校长”对学生的呼喊,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也像一波巨浪激起了校长的“自我差异感”,并在其充满希望的学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无力感多少也在《神女》中有所体现和呼应,《神女》中的老校长在努力争取妓女儿子受教育权失败后,只能用辞职来进行无效的抗争。
在影片《桃李劫》中,所谓“教育”没有能够改变“陶建平”们的事业悲剧和家庭悲剧,也无助于曾经乞灵于“教育”的更广泛的小市民阶层走出他们那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悲哀。《桃李劫》给出的答案是教育首先自身要发生改变,教育要与更有生命力的阶级结成联盟,时代需要的是能够“担负起天下兴亡”的教育,而不是“只配做奴隶”的教育。“刘校长”面对昔日的“芬芳桃李”已成“死刑犯”的现实,成为作为一种“理想”的“教育”在黑暗腐朽社会里迎来最终死亡的隐喻现场。同时,影片《桃李劫》作为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创作潮中的代表作,它成功地借助“校长与学生”关系来有效探讨了社会学视野下的青年出路问题与教育的价值观问题。作为一种社会符号的“校长”,它所具有的“师表”意味和“权力”意志与“左翼电影”一贯坚持的社会反思与批判立场是高度吻合的。《桃李劫》不排除书写个人命运悲欢的可能性,但影片“左翼立场”的伟大恰恰在于影片完成了一个尘世中潦倒却不愿屈服的青春生命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控诉。而幸运的是,这“最后的控诉”依然有了曾经的“校长”的聆听与共鸣。
早期中国电影中的“校长”形象作为个体的人生表达,是个体与社会的链接,是知识分子形象、社会普通人、革新奋进者的传声筒,在不同时空叙事中,承载着不同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表达。它是在特定历史发展状态下形成的多元化所指,传递出“我是谁”“我如何”“我去哪儿”的时代导向适配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涵进阶。早期中国电影更是早期中国都市文明的产物,具有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过渡”性质。“校长”形象伴随着西学东渐亦成为早期中国电影文本中虽不多见却也并不鲜见的一类人物形象,也是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交织对话的重要传播符号,具有相当的现代主义文化内涵与文化价值。尽管某些早期电影文本中也有主要作为“都市罪恶”或是“权力压迫”的负面形象的“校长”,也有因受到男权至上思想影响而被建构起的某种男性人物表达,但是大体来看,这一类人物形象或者文本符号的主体建构基本上都是“新人文风范”与“新启蒙”的文化表达,从而在形象、意义与审美等多个层面为早期中国电影的“观念史”书写提供了一定的历史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