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东(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4)
新世纪以来,香港电影人出现“北上”风潮,找到了一条与内地合作拍摄电影,开拓内地市场的道路,刘伟强、林超贤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与其他“北上”电影人相比,刘伟强又展现出了更为明显、更具代表性的美学转向。
香港电影人与内地电影人的合作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导演张鑫炎、李翰祥等就纷纷来到内地,起用内地演职人员,拍摄了脍炙人口的《少林寺》《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等电影。90年代之际,以徐克《新龙门客栈》为代表的作品又一次成功证明了香港电影人与内地合作的必要性。1997年之后,随着香港的回归,两地电影的联系更为密切,而此时内地电影早已迅猛成长,民众因为生活水平的提升而有着空前高涨的对文化消费的需求,香港电影则因为金融危机、盗版横行、地缘优势丧失等进入了低谷期,一时海外市场收缩,影片产量锐减。直到2003年,在内地与香港签订《CEPA货物贸易协定》之后,香港电影可谓绝处逢生,如徐克、林超贤、彭浩翔等导演大规模选择“北上”。此时的北上已与之前两地的零星合作迥然不同。第一,在人数上,此番北上者远较之前更多。第二,诸多香港导演已明确将发展重心转向内地市场,开始进行更有针对性的创作,与内地的合作也更为多样化和更深入。早期合拍片在创意、剧本、资金乃至主要演员的遴选上都由香港主创把关,而内地只提供场地以及部分配角和工作人员的情形已经一去不复返。第三,我们还需要注意到的是,在北上伊始,不乏香港电影人的作品票房反映平平,被诟病为“水土不服”,如李仁港的《锦衣卫》等,而这并没有使其止步。北上电影人积极地进行多方探索,最终找到自己的才艺与趣味契合内地市场的关键点,交出了如陈可辛的《十月围城》、林超贤的《红海行动》等合格答卷。
而刘伟强的艺术道路,也正是在这股北上大潮的裹挟之下继续拓展的。20世纪80年代,刘伟强以摄影师身份投身电影创作,直到1990年,开始担任导演拍摄《朋党》,凭借《古惑仔》《无间道》两大系列斩获多项荣誉。纵观其艺术生涯,不难发现刘伟强原本最擅长和热衷拍摄的,是香港警匪片以及热血少年漫改电影,这都是极能体现港式美学,但又未必能在内地脱颖而出的。事实上,刘伟强本人早已将目光转向内地,并开始谋求自己的转型。在和天津电影制片厂合拍的《无间道3:终极无间》中,原本香港警方与黑帮互相安排卧底的故事已在两部前作中讲尽,但刘伟强通过巧妙地引入了来自内地、身份扑朔迷离的沈澄,并通过保安科杨锦荣之口透露他们其实一直与内地公安干警有合作,让人物的关系更为复杂,完成了新的精彩文本——最终正是杨锦荣结束了在北京的休假之后,在无法相信警察局任何一位同事的情况下,与沈澄合作继续抓内鬼,为陈永仁复仇。《无间道3》堪称是刘伟强与内地电影人交流,以及对电影形态进行改造的牛刀小试,至此之后,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北上”以及个人在美学风格上的大幅转向。
《建军大业》《中国机长》和《中国医生》被认为是刘伟强北上之后最亮眼的作品,也就是在这三部电影中,刘伟强完成了在文化身份与美学倾向上的转型。
电影工业美学成熟程度的评判标准一般被认为有三个层面:“第一,侧重于文本、剧本,也就是内容层面。……第二,侧重于技术、工业层面。电影是视听艺术,需要视听的震撼力。……第三,侧重于电影的运作、管理、生产机制的层面。”而在这三个层面上,导演最具话语权的主要体现在前两个层面。长期以来,香港电影业已形成了一套标准化、规范化的、协同一致的、遵守理性原则的生产流程,如类型美学、明星化策略等都是这套生产流程的组成部分。刘伟强在试图站稳内地电影市场之际,将这一套生产流程用于重大题材文本生产中(而这恰恰是彭浩翔、叶伟信等香港导演并不热衷尝试的)。如《中国机长》《中国医生》便是刘伟强以灾难类型片的模式为观众再现真实事件的范例。《中国机长》基于2018年5月14日四川航空3U8633航班机组成功处置驾驶舱挡风玻璃脱落、座舱释压的险情改编,《中国医生》则以2020年武汉市金银潭等医院,以及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参与新冠肺炎防控斗争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这两个对观众而言并不陌生的原型事件,在刘伟强的处理下,都成为叙事结构清晰,充满张力甚至不无悬念的文本。并且在技术层面上,刘伟强充分运用特效增强电影的逼真性,如《中国医生》中的插管急救画面,《中国机长》中采用三舱联动技术再现飞机的俯仰、摇晃等动作,都给观众造成了几近窒息的身临其境感。而且,两部电影都完成了对坚守岗位、兢兢业业的中国平民/职业英雄的礼敬。相较于刘伟强北上前拍摄的警匪片中的港警,张医生、刘机长等人更能引发内地观众的深度思考,更能拉近内地观众与崇高主体间的距离。
北上的香港电影人其新作品往往承载着鲜明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价值观与话语特征,如林超贤的《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紧急救援》等。刘伟强亦不例外。在《中国医生》中,金银潭医院的医生们无不勇于担当,在疫情来临之际无分科室、不分性别昼夜奋战,张医生自己身患渐冻症,妻子也感染了病毒,这都不能让他离开岗位,而陶峻、吴晨光代表的全国其他地区援鄂医生亦是舍小家为大家,恪尽职守,脸上留下了口罩深深的勒痕。除此之外,电影还表现了雷神山、火神山方舱医院修建时民众的齐心协力,死者家属为了医生们早日攻克难题而同意解剖死者遗体,电影甚至借由角色对外国专家艾尔沃德解释时说出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重视集体主义”的点题之语。类似的还有如《建军大业》中浓墨重彩表现的三河坝阻击战,朱德为掩护起义部队主力,主动要求自己率三千人拖住敌军三万人三天三夜,而在第三天,又有蔡晴川主动请缨带领全营两百多官兵留下掩护战友转移,最终全部壮烈牺牲。这种设计,是完全契合了内地观众的道德和价值判断的,也是有别于一直受商业实用主义精神影响,关注自身、优先自身的港人思维的。可以说,刘伟强正日益告别自己之于内地“他者”的文化身份认同。
人们早已注意到,娱乐性一度是“东方好莱坞”时代港片最为明显的美学追求,这也是美国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以“尽皆过火,尽是癫狂”来形容港片特色的原因。也有学者认为:“香港电影因其无须承载严重性和重大使命感,是一种彻底解放的自由娱乐感受。”如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吴宇森对暴力美学的开创等,都是这种对娱乐性推崇至极的体现。然而这种娱乐至上的理念却是与内地文化不符的,即使内地观众对20世纪充满娱乐感和极致性的港片存在一定的怀旧与喜爱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其出现在当下大银幕之际,内地观众依然乐于为其买单。这也就使得香港电影人在北上后各自在不同程度上进行了自我调整,削减了电影中或肆意戏谑,或暴力血腥的成分,并有意识地加入了影片在生命情感、人生际遇、社会责任等方面的关怀和思考。徐克等导演在妥协之余,依旧为电影保留了一定娱乐精神,如《智取威虎山》中言行滑稽蠢萌的“老八”和颇具玩心的“飞机大战”结局。而在刘伟强北上后,观众很难从《建军大业》《中国医生》等电影中看到他在搞笑和幽默桥段上的设计,电影的叙述姿态是严肃的。刘伟强选择在《武林怪兽》等电影中延续港片的娱乐美学传统,现实题材与非现实题材两类电影间有着泾渭分明的风格界限。
可以说,刘伟强在北上之后所做出的艺术调整,其幅度相对于同行而言是较大的。同期北上的香港电影人中,如彭浩翔一直保持着对自己“电影作者”身份的珍视,在电影“港味”笑话和视听语言的设计上不无坚守之处;又如林超贤则更愿意留在自己动作大片的“舒适区”中,反复为观众营造挑战视觉承受力的暴力影像,其文戏占比更多、对专业知识的展现要求更高的《紧急救援》相较《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便稍显逊色。而刘伟强的自我突破可称毫无挂碍,他并不在电影的题材、类型,甚至是目标观众等方面对自我进行限制,并不在意电影是否必须留下其特定的作者式印记。这也显示出刘伟强积极适应、不断创新的创作个性。
这种灵活转向带来的多方面益处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对刘伟强本人而言,他对川航3U8633,新冠肺炎等题材的接触,开阔了他的艺术视野,在对内地市场的不断试探,与内地电影人的反复合作中,他得以吸纳更多的理念与经验,导演技艺得以日臻成熟。而院线建设迅猛,观众消费潜力可观,票房纪录不断刷新的内地市场,也帮助刘伟强拓宽了个人的艺术生存空间。对于香港电影而言,香港导演在新的环境中不仅获得了新的舞台,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表达方法,表达角度或深度,完成新的试炼,并且,香港导演们也可以凭借北上后获得的资金、经验,乃至与内地影业集团的良好关系对香港本土电影事业进行反哺,如刘伟强就凭借与博纳的关系,帮助王晶完成了《澳门风云》系列的拍摄,传承了港片自《赌神》系列以来的赌片情结。而对于整个中国电影而言,刘伟强等香港导演的积极创作,也有着增加佳作产出,促进产业结构成熟的意义。
同时,我们也有必要承认,刘伟强的美学转向,也对其个人造成了艺术个性稍显模糊的影响,并且其在迎合内地电影市场和主流话语之际,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如在《建军大业》中,叙事的主要篇幅给了南昌起义与三河坝阻击战,其中周恩来、朱德、贺龙、叶挺等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电影留给毛泽东的篇幅却不多,朱毛红军井冈山会师在电影中一笔带过,而与“建军”主题有着关键联系,确立了红军与旧军队区别的古田会议、三湾改编仅仅在片尾中用字幕提及,在其时分属不同部队的粟裕与林彪一起为开会的领导站岗,卢德铭的遗体被火化等情节的设计上也存在史实错误。这显示出刘伟强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把握依然有可提升之处,这也是其余北上香港电影人有必要引以为戒的。
毫无疑问,香港电影人的“北上”,突破桎梏走向多赢,已是显而易见的趋势。而刘伟强凭借《中国机长》等几部电影,显示出了积极的自我调整与美学转向,其工业美学经验被用以重大题材的电影文本生产中,并在凸显集体主义价值观,并放弃了港片“娱乐至上”的制胜法宝,在现实题材中专注严肃叙事。应该说,刘伟强“北上”期间对内地电影市场,对两地理念对接的探索,对个人驾驭题材能力,个人电影风格转型等方面的经验与教训,是值得香港电影人,乃至内地电影人充分参考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