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丽华(海南科技职业大学,海南 海口 571100)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关于“乡土中国”银幕塑造的黄金时期,以第五代导演为中心的中国导演群体企图通过解构乡村社会,来进一步探索中国社会结构、解读民族文化及民族心理,农村社会成为当时中国电影中的重要叙事空间和叙事主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东北地方电影曾泛指农村电影,主要描摹东北农村社会的人情世故与民俗风貌,这种带有“黑土地气息”的电影在视觉形象和叙事内容上都极具个性,具有强烈的银幕辨识度。
21世纪初,中国电影院线经济实现了井喷式发展,商业电影大环境的繁荣推动了电影创作的进一步发展,产业化的深入催生了中国电影的多元化。而东北农村电影日渐式微,与主流的商业电影文化与审美取向相背离,发行从线下转为线上,受众群体大幅减少。21世纪以来,东北农村电影也在不断适应当下的商业语境,根植于“黑土地文化”的同时,积极地与多种类型电影相融合,不断拓宽自身的叙事维度、转化叙事场域,将多重意识形态注入“生活流叙事”当中,创作呈现弥散化特征,力求覆盖更大范围的受众群体。
东北三省凭借其独特的地域环境和农耕经济为主的社会形态,造就了质朴无华的地域文化和坚韧内敛的地域精神。东北三省整体发展缓慢和相对滞后,城市缺乏个性,农村更为封闭和传统,与其他以北上广为代表的发达地区之间存在显著的裂隙,尤其是文化层面存在断层,于是东北三省成为审视中国经济与文化快速发展的窗口。由于缺少城市电影,农村更具代表性,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农村电影几乎成为东北电影的代名词。早期东北农村电影的繁荣正是具有“黑土地气息”的东北文化在电影上的集中艺术投射,农村社会成为窥见并解构东北本土意识、建构东北地域文化美学的审美场域。
20世纪中后期的东北农村电影经历了一段辉煌的创作期,以长春电影制片厂为中心创作并推出了一批口碑与质量双赢的作品,这一创作时期的农村电影以其兼容并蓄的叙事场域,丰富着东北地域电影中战争、乡土、社会、情感等类型内容的影像维度。这些电影立足东北农村,抒写关于黑土地的情怀,将东北地域的风土人情以及东北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意志鲜活地呈现在大银幕之上。例如,黄健中执导的《过年》把叙事焦点集中在“回家过年”这一传统民俗,农村代表着传统文化空间和伦理空间,两代人的新旧思想观念的激烈碰撞折射出传统家庭伦理在经济社会的分崩离析;孙沙导演的《九香》塑造了一名典型的中国式母亲形象,早年东北农村生活条件的困苦、物质生活的匮乏,与角色意志的坚定、精神的强大与母爱的高尚构成反差式塑造,将家庭伦理、母爱颂扬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叙事高度;张惠中的《男妇女主任》则将东北的幽默文化书写得淋漓尽致,影片在黑色幽默的外壳下裹挟的是东北地域文化中的“真善美”与中庸之道,好面子的刘一本将错就错,误打误撞中成就了一番事业,东北农村极具原生态和人情味,似乎落后于当时社会发展,却又充满无限可能,东北农村的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在影片中得以彰显。到了新世纪初,青年导演张猛执导的《耳朵大有福》进一步塑造东北地域文化中的黑色幽默,退休后的王抗美想要另辟蹊径重新回归社会却处处碰壁,社会现实与理想生活之间的鸿沟最终也没能逾越,王抗美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扛下生活的苦,而他的朴实乐观和勇敢坚毅是他消解负面情绪的“良药”。
东北农村电影以小见大,以农村作为叙事空间场域审视并梳理东北地域文化肌理,塑造东北地域意识形态和精神品格,从多维立体的角度呈现“东北黑土地文化”,这些影片通过聚焦看似落后、封闭、远离城市的农村社会,探讨了传统与现代、落后与先进、守旧与创新等多重二元对立命题,真实地反映出急速发展的经济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和精神带来的冲击和改变。新世纪的东北农村电影承袭了“黑土地文化”与审美逻辑。
21世纪的中国电影在相继开创了“大片时代”和“十亿级票房”的新局面后,类型电影以绝对优势成为商业电影主流,大数据时代的电影创作被精细化、数据化,相对于导演出于艺术自觉和艺术追求而自由表达的作品,迎合观众审美趣味、满足观众审美需求、符合观众审美标准的作品成为新的创作趋势。在城市电影大行其道的当下,传统的农村电影与受众审美趣味相背离,单一表现农村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匮乏的作品逐渐退场,曾经作为远离高速发展的城市中心的乡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农村叙事场域逐渐被剥离寻根性和原乡性的符号特征,被贴上陌生化的标签,在商业浪潮下被迫退场,日渐式微。
韩杰执导的《Hello!树先生》是近年来东北农村电影商业化的成功作品之一,现实与超现实情节融合交织成为极具商业热度和艺术性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东北农村不仅作为陌生化的视觉影像空间,同时也承载了文化书写与乡土叙事的功能。王宝强饰演的树先生集悲情与乐观等多重矛盾复杂特征于一身,是传统的东北农村人典型代表,善良淳朴,幽默豁达,极爱面子却又懒惰、贪图安逸。现实生活和周遭人等总是将树先生伤得遍体鳞伤,即便如此他仍然对生活抱以热情。《Hello!树先生》的前半部分是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现实主义农村电影的继承,树先生以一个“农村最后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出现,并在悲悯的镜头注视下一步步被消灭了对生活的渴望,树先生最后的积极乐观因弟弟的一顿毒打消失殆尽,即便树先生“人畜无害”,最终也不被他人包容和接纳,是不被允许的特殊存在。导演韩杰没有将影片的现实主义进行到底,转而开始荒诞主义,树先生的疯狂是对抗周遭社会的极端反应,后半部分的荒诞主义段落表层上更具有商业性和娱乐性,但深层次却是黑色幽默的极致变形。曾被小孩欺负、被旁人看作异类的树先生成了预言家,开始被人们崇拜和依赖,这也将影片的反讽叙事和魔幻现实主义推向了高潮。
《Hello!树先生》承袭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北农村电影的乡土空间,自始至终都保留着农村电影的原汁原味,没有出现杂糅的商业设计,从现实主义过渡到荒诞主义自然流畅,是影片最出彩的商业艺术处理,既有现实言说,也有魔幻想象,观众在影片当中获得多重审美体验,没有一味的苦难叙事与讽刺说教。该片为新世纪的东北农村电影指明了一个新方向,即东北农村的相对闭塞与人情世故,及至整个社会环境和社会心理的变化依然是一条合理并可行的叙事路径,纯粹的视觉影像空间与商业电影语境互不冲突,反而能够让整体创作更完整,对观众接受并二次处理影片传递的视觉信息更有裨益。
蔡成杰执导的《北方一片苍茫》以黑白电影形式制造电影空间与观众的疏离感,强制观众与电影叙事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疏离感可以给予观众更为冷静的旁观视角,又可以加深电影的叙事张力。农村的鬼神故事、黑白影像、女性叙事、魔幻主义等拼凑起《北方一片苍茫》的影像空间,影片出身FIRST青年影展,其先锋意识与实验性都将农村电影创作推升到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度。脱离传统单一的叙事场域,寻求新的命题切入点,甚至颠覆农村电影的视觉空间,成为当下东北农村电影的发展方向。
电影艺术有着与时俱进的特征,电影导演在追求自身艺术理想的同时,还要兼顾电影表现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功能性。农村电影作为反映农村生活、塑造地域人民精神面貌的艺术形式,还承载着反映国家意识形态、传播主流价值观的重要艺术职能。但是,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的多数农村电影,主要以生活化乡土叙事为主,尤其是东北农村电影对生活流的自然呈现是其主要艺术特色。
在不同时期的社会语境下,东北农村电影的生活流叙事却承担着不同的叙事职能,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北农村电影依然最大化地服务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意识形态的建立与巩固,红色背景下从农村到城市推进的变革成为这些作品的主要内容,塑造了共产党为农民谋幸福、谋发展的光辉形象;直至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时期,席卷中国的巨大革新在农村电影中得以呈现,即便是远离发达地区和大型城市,改革仍对农村社会产生了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大影响,这一时期的农村电影既表现了改革正面积极的方面,同时也尖锐地表现了由于社会超速发展、社会环境变化过快,人们无法适应,因此,出现了很多人性扭曲、畸变的现象,看似庸常的农村生活,其中却包罗万象,生活的细节中充满对人性的窥探;新世纪之初的农村电影更多地被冠以新农村电影的称号,多数旨在表现改革开放以及党的十八大以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战略的具体成果,还有一部分东北农村电影依然将叙事视角停留在农村社会发展中的人性上,人们精神层面的转变是社会发展中不可忽视的部分。
于是,新世纪以来的东北农村电影中的生活流叙事在继承了幽默叙事风格的同时,还被赋予了多重意义,折射出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和个人意识交织下的叙事形态。新农村题材影片在看似平常的生活流叙事中注入强烈的戏剧冲突,中国社会大环境的发展不仅体现在人们生活的改善上,还有个体思想的进步与成长,相较于20世纪末期的农村电影而言,近期的新农村电影具有更加积极的内容指向,积极表现了人们向往幸福生活、努力追求幸福生活的精神诉求和生活状态。
此外,蔡成杰导演的《北方一片苍茫》回归20世纪80年代的现实主义农村叙事,变相回归乡土叙事,死了三个丈夫的农村寡妇经历了村民的排挤和非议后,最终成了能驱邪看病的“神医”,生活流叙事在平常生活中呈现出不平常,更加凸显出至今依旧残留在农村的思想顽疾,外面的世界在变,而似乎有些东西在农村里一直没有变过,《北方一片苍茫》正是通过透视这一不变的精神与人性内容,完成了影片的新农村叙述;悬疑情感类电影《日光之下》将女性个体的成长书写蕴藏于生活流叙事当中,悬疑类型元素与生活流叙事形成叙事形态上的反差对比,构成强烈的戏剧张力,同时影片的生活流叙事凸显了少女的个人成长,尽可能地书写个人意识,这是以往农村电影所鲜少涉及的。
中国电影的商业化进程在21世纪的前二十年实现了加速式发展,在商业大片蓬勃发展占据主流时,其他各具特色的类型电影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当前的中国电影市场已经发展到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电影语境更为多元和复杂,中小成本的喜剧电影不断创造中国影史票房纪录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与此同时,观众的电影审美品位和审美需求也在发展和变化,因而无法将电影进行同一化的创作。东北农村电影被商业电影大环境挤压冲撞,在适应商业化制作的同时,还要兼顾大众审美趣味的变化,力求同时达到商业性与艺术性。如今的东北农村电影舍弃了单向性的生活流叙事方式,在叙事场域拓展的同时,基于东北农村的陌生化叙事空间,叙事风格、主题与维度都极为多元化,正如《Hello!树先生》在商业与艺术上的成就,《北方一片苍茫》对农村电影的艺术化呈现和叙事创新,都印证了东北农村电影可以发展的创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