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镜像:当代中国纪录片叙事脉络考察

2022-11-01 00:08杨柳军
电影文学 2022年14期
关键词:纪录片民生创作

杨柳军

(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叙事,即叙述事情,是“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影视是当代主要的叙事媒介,纪录片是讲述中国故事的传播手段之一。脉络,即中医称人身的经络,经络通则气血通畅,生命力旺盛。脉络不是简单的分类学,不必考虑分类的标准是否统一,它旨在探究事物的内在联系与发展演变规律。对纪录片叙事脉络的考察,将有助于厘清当代中国纪录片发展的内在机理,借以找准未来的进路。

一、脉络:映射时代的镜子

澳大利亚格雷姆·特纳在其著作《电影作为社会实践》中指出:“叙事可以说是‘理解’我们的社会,并与他人分享‘理解’的方式。”考察1949年以后中国纪录片的叙事规律,可以清晰地找出政治叙事、人文叙事、非主流叙事以及民生叙事的发展脉络,其更替转向都紧扣社会发展与时代潮流,中国纪录片俨然成为时代的镜像。

(一)政治叙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由于当时特殊的国内国际形势,政治斗争尤其凸显,客观上需要国家拥有统一的话语权。纪录片创作也顺应社会潮流,高举政治大旗,以社会发展、教育人民、服务政治斗争为根本宗旨。这一时期的纪录片风格沿用格里尔逊纪录片模式,以画面加解说凸显纪录片的宣传教育作用。如《伟大的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红旗渠》《两种命运的决战》等,其中以纪录片《收租院》最为典型。《收租院》本是一组大型现代泥塑群像作品,是当时四川美术学院师生及校外雕塑工作者共同创作的。1966年被拍摄成纪录片,印制成35毫米电影拷贝,连续放映长达8年之久,影响之大,前所未有。作为“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政治课的形象教材,我们今天不难体会出其中浓郁的政治倾向。纪录片首尾连贯,一气呵成的移动长镜头生动展现了地主的剥削、压迫与农民的反抗,特别是解说词饱含激情和文学色彩,今天听来也令人热血沸腾。

(二)人文叙事

1978年,改革开放,国门洞开,媒体转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改名为《新闻联播》,纪录片创作也掀起了高潮。中国媒体人第一次与国外媒体合作,引进先进的制作技术与理念。《丝绸之路》《话说长江》《话说运河》《望长城》等纪录片应运而生。这一时期的中国纪录片,以展现中国人文为主要宗旨。改革开放后,与国外媒体合作,引进先进的制作设备与技术,特别是直接电影与真实电影创作理念的引入,以《望长城》最为典型。纪录片一反以往专题片的制作模式,质朴地记录生活,真诚地表现中国人。以记者的探访勾连起长城两边人们的真实生活。以同期声真实记录过程,基本不使用解说词为显著特色,被称为“中国纪录片发展的里程碑”。虽然当时也经历了一些争议,但直接电影的创作理念在中国扎下根来,从此枝繁叶茂。

(三)非主流叙事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奏响了“春天的故事”,计划经济破除,市场经济体制开始建立。1993年,电影制品统购统销制度被废除。同年,“制片人”制度在中央电视台首次正式实行。电视新闻杂志栏目《东方时空》里另辟《生活空间》板块,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为宗旨,开始纪实纪录片的拍摄与播出。这一时期一改以往“宏大叙事的逻辑”,“百姓意识”“人的主题”深入人心。同时,中国独立纪录片横空出世。他们高举直接电影理念,以怀斯曼为精神偶像,以吴文光、徐童、蒋樾、段锦川、张以庆、周浩、康建宁等人为代表,被学者吕新雨称为当代中国的“新纪录运动”。这一时期出现了一大批纪实纪录片,如《流浪北京》《彼岸》《远在北京的家》《毛毛告状》《沙与海》《深山船家》《老头》《阴阳》《半个世纪的乡恋》等。这一时期的纪录片虽然也关注平民,但不难看出其中“非主流”的主要特征。他们倾向于关注边缘非中心,是社会市场化转型期的“阵痛”效应。中国电视纪录运动“最初的选题都集中于城市贫民,农村出来的打工者、残疾人、癌症患者、弃婴、少数民族、贫困地区”。沉迷于个人化的制作情境,把纪录片的创作蜕变成纯粹的个人化行为。纪录片创作往往以独立制片、以“非主流”的立场出现,所选取的作为纪录片拍摄对象的大部分人群,过于脱离现实社会的中心。因此,他们并没能全面真实地折射或反映出这一个时期中国的社会主体形象。“很难向世界展示一个更为真实的、全面的中国,在某种程度上给国家形象塑造和维护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

(四)民生叙事

新千年之后,随着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家综合国力极大提升,以及人民生活水平的巨大改善,特别是近年来随着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实施,2020年大国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国向全世界发出“如期完成新时代脱贫攻坚目标任务”。这一时期创作者从个人“小圈子”里走了出来,开始用一种“社会化”的意识看待纪录片,创作重点重新聚焦社会主体。《我在故宫修文物》《棒!少年》《四个春天》《摇摇晃晃的人间》等作品脱颖而出。仅2017年就有7部纪录片走进院线,票房2.63亿。其中,2012年播出的电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可以视为民生叙事的标志性事件。该片以美食、人情、人文为主要特色,用世界影视语言讲述中国故事,屏幕上的中国人形象彻底改变。此后,美食系列纪录片在影视媒体、互联网平台掀起了火爆的创作与观看热潮,李子柒的古风美食短视频惊艳世界。2021年柯文思执导的纪录片《柴米油盐之上》同样以民生叙事的视角讲述平凡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小康梦。这一时期虽然也有宏大叙事如《大国崛起》《辉煌中国》等,但很明显民生叙事已经上升到最为关注的程度。

综上所述,中国纪录片叙事脉络清晰,其变迁与时代变化和社会发展紧密相连。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政治性主导到改革开放初期的人文化探索,均系社会发展使然,市场化时期独立纪录片选题往往是社会底层、边缘群体,用直接电影的模式真实记录社会转型期“边缘人”的生活状态。虽然某种程度上也是关注“民生”,但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后殖民主义”的烙印,其创作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中国独立纪录片在某种程度上是20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期,社会意识形态在纪录片上的投射与文化不自信的反映。中国纪录片叙事的脉络凸显了纪录片创作者不断追求真实与时代共舞的求索历程。

二、规律:时代潮流与内外驱动

考察中国纪录片的叙事脉络,不难发现一些明显的特征,即各种纪录片叙事类型多元并存。笔者虽然列举了四大时期的叙事脉络,但并不代表在每一特定的时期就没有其他类型,恰恰相反,四大历史时期的创作是多元的。按纪录片研究学者张同道的观点,例如20世纪90年代,中国纪录片创作出现了主流纪录片、精英纪录片、大众纪录片和边缘纪录片四种类型,且“多元共生”。确实,非主流叙事时期也有主流叙事的经典案例,且相互影响。1997年的纪录片《邓小平》无疑以政治叙事为主,但这一时期的伟人专题片已经渗透了百姓意识和平民视角。非主流纪录片与主流纪录片交融共生,相互影响。此外,在民生叙事阶段也有以政治叙事为主的纪录片案例,但这一时期民生叙事已经成为主流趋势,这与我国全民实现小康战略,国家经济实力与综合国力极大提升有着必然的联系。

(一)背景:时代潮流

纪录片是映射现实的镜子,最直接反映社会的发展,倾听时代的呼声。中国纪录片从政治叙事、人文叙事、非主流叙事到民生叙事,不难发现其中映射的时代影子。改革开放与时俱进,成为当代中国纪录片叙事转型的时代大背景。中国纪录片的发展脉络是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缩影,与国家政治生态环境息息相关。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经济综合实力跃居世界第二,这一切无疑得益于改革开放的重大国策。它不仅解放了被束缚的生产力,也释放了中国纪录片创作者极大的创造力与活力。从叙事视角和意识形态来看,非主流叙事无疑是对西方的仰视,到了民生叙事时期,中国人真正做到了与西方平视。这也映射了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心态的转变,一种由不自信到自信的发展过程。

(二)理念:内在驱动

将中国纪录片创作者作为一个群体去考察,创作主体的理念变迁是其中的内在驱动。纵观世界纪录片发展史,从弗拉哈迪、维尔托夫、格里尔逊、伊文思等大师,到真实电影、直接电影,特别是怀斯曼的《高中》《医院》,梅索斯兄弟的《推销员》《灰色花园》,以及后来埃罗尔·莫里斯《细细的蓝线》等新纪录电影创作热潮无不显示纪录片理念的发展。比尔·尼科尔斯的理论将纪录片分为诗意模式、阐释模式、观察模式、参与模式、反身模式和述行模式等六大模式。很显然,政治叙事时期我们一直沿用格里尔逊以画面加解说的阐释模式。改革开放以后,新的纪录片制作源于直接电影、真实电影的理念,即观察式、参与式纪录片理念引入中国,纪录片的创作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望长城》开创了中国纪录片的一个新时代,推动了纪录片叙事的转型。再后来非主流纪录片几乎清一色采用了直接电影的方式,以雷德里克·怀斯曼为“精神偶像”,像墙上的苍蝇一样“旁观”,也就是尽量不干预被摄对象,作品中少有旁白和采访,力图展示“真实”的生活。1997年,《东方时空》组织了“首届北京国际纪录片研讨会”,怀斯曼应邀参加并做了报告。“怀斯曼的讲座俨然变成了一场布道,直接电影作为世界最先进、最前卫的纪录片创作潮流,为人们所学习和接受。”正如纪录片研究者王迟所指出,在中国直接电影被不断神化,大有“唯我独尊”的架势,进而引发了针对直接电影的反思与批判,引起业内的广泛争议。直接电影的神话正在被打破,新的制作理念的出现,新纪录电影手段的引入,催生出诸如动画模拟、情景再现等具有新纪录电影特色的纪录片作品。

(三)技术:外在动力

纪录片的进步离不开影视技术的发展,通过考察当代中国纪录片,不难发现纪录片发展的外在推动力。政治叙事时期,纪录电影的创作者主要采用32毫米电影摄影机,镜头拍摄沿用剧情片的拍摄模式,需要一大批剧组人员、摄影师、灯光师参与。一切提前安排,摄影与录音分离,不便于频繁运动,且胶片有限,所以拍摄带有“仪式化”色彩。人文叙事时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对外国电视媒体制作手段的学习借鉴,肩扛式电视摄像机可以方便地进行随意移动,广角到长焦端变焦镜头的使用,高感光度摄像机适合弱光下拍摄,以及方便的同期录音技术的实现等,有力地推动了纪实风格的转向。如《望长城》创作者在开拍前就要求,“所有的拍摄素材都必须带有同期声和现场效果声”“录音师一定要始终与摄影师同步,谁也不能离开谁”。

非主流时期廉价的拍摄设备DV的出现以及数码摄像手段的大众化、平民化,使得个人拥有摄像机成为可能,拍摄纪录片甚至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这一切都为中国独立纪录片个人话语的表达提供了很好的物质条件。新千年以后,数码相机出现了视频拍摄功能,一改以往DV的低画质。微电影、短视频创作热潮此起彼伏。在优酷、腾讯、爱奇艺、哔哩哔哩、抖音等视频网站以及App大力推动下,中国纪录片创作正在走向普通大众。

三、趋势:讲好中国新时代“人”的故事

当前,中国纪录片已经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目前的主流纪录片,如《大国崛起》《辉煌中国》在国内反响强烈,在国外传播效果却较为一般。这些纪录片受众默认为国内观众。贴近中国国情,服务中国受众,这本身没有问题。但如何创作出一部被国内外普遍接受的纪录片,是值得中国纪录片创作者深入探索的问题。东方和西方在经济基础、社会发展、政治倾向、民族心理等方面有着巨大的差异,以中国心探知世界,或以西方心探知中国有时难免会出现“出力不讨好”的尴尬,中国纪录片如何真正走出去,真正讲好中国的故事,值得不断探索。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孟子说:“食色,性也。”可见,民生是天大的事。无论国际风云如何变幻,只要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做好民生的事,中国将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可以想见,中华民族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的实现指日可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百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中国纪录片创作将一如既往地关注民生、反映现实、映射社会和时代,当然其中的方法方式很多,但从柯文思导演的创作中可以看出一些启示。纪录片《柴米油盐之上》聚焦中国大时代、大发展下的普通人,如村支书、农民、卡车司机、杂技演员、民营企业家等,真正聚焦普通中国人的真实生活,捕捉那些“触碰人心的瞬间”。中国人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鲜明形象栩栩如生,这是真正“正能量”的中国人形象,也是新时代中国人真实的精神状态。笔者认为,未来纪录片创作者需要认识时代潮流,以世界普遍接受的方式,以人作为切入点,以民生为导向,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展现中国现实。正如柯文思导演所言:“我认为,如果要给中国媒体提个小建议的话,那就是要多讲人物故事。”

中国纪录片海外传播任重道远。面对不同的意识形态、文化差异、思维习惯以及价值认同等制约因素,中国纪录片要让中外受众都看得进去、看得懂、看得动情,民生叙事是最共同的语言。影视是跨越民族、语言、文化鸿沟的最佳传播手段之一,如李子柒的古风美食短视频,恰是中国人形象的最好展示,不是宣传胜似宣传。当前,面对西方一些势力的误解、歪曲,中国媒体人有义务和责任,讲好身边的故事,讲好中国的故事,讲好新时代中国人的故事。“中国人,你要自信!”这是复旦大学张维为在东方卫视《这就是中国》节目中最常用的一句话。面对西方话语对中国和世界的主流叙事,我们如何突围乃至颠覆?借用他的看法,“在平实、平静、平视的基础上,用客观、真诚、立体的态度去讲好我们中国的故事。”

结 语

影视创作需要百花齐放。可以预见,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中国纪录片的多种叙事依然会并存。但未来,反映民生的纪录片叙事可能成为主要的创作趋势之一,这是中国历史发展潮流所决定的,同时也是用世界话语讲好中国故事的需要。我们一方面要积极学习、借鉴、使用世界熟知的叙事方式,以世界话语讲好中国故事,讲好中国新时代“人”的故事;另一方面也要积极提升自身的话语权,为构建世界发展命运共同体贡献中国方案、中国思维与中国智慧。中国纪录片一直与时代共舞,未来它将一如既往地担负起反映现实生活、映射时代潮流、张扬民族文化和社会进步的历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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