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绿皮书》看美国公路叙事中的黑人流动性

2022-10-30 08:49刘淑玲
名家名作 2022年13期
关键词:绿皮书黑人流动

韩 松 刘淑玲

二战后,美国钢铁、汽车工业的快速发展以及始于1952年的大规模公路建设,使美国成为名副其实的“车轮上的国家”。这一时期涌现了大量的公路文学,将这个国家分散的不同地域通过公路叙事连接起来,以完整统一的地域空间表现了其民族身份。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发表于1957年的《在路上》(On the Road)被认为是公路叙事的奠基之作,自此公路叙事成为美国民族文化的代表性形式之一。凯鲁亚克笔下“垮掉的一代”在风格各异的公路叙事家的笔下幻化为不同种族、性别、身份,在美国的高速公路 、城市街道上,通过旅途中经历的林林总总发现美国、探寻自我。

公路电影作为公路叙事的主要形式之一,更形象、多元地呈现了美国民族身份的多重文化特征,如《逍遥骑士》(Easy Rider, 1969)中对嬉皮士运动的深刻反思;《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1991)中女权运动兴起所引发的性别身份危机;《烟火讯号》(Smoke Signals,1998)中对印第安原住居民现状的描述。不同阶段的公路电影从各自的角度审视了美国的社会价值观及其民族文化身份。公路之行是一种实现叙事目的的手段,它在将旅行者与家庭、他者、社群、地域联系在一起的同时,通过其流动性揭示了美国民族、社会、文化的深层本质。

“流动性是何而为人之问的核心。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地理维度,流动性能够且已经为人类的叙事建构乃至意识形态建构提供了丰富的土壤。”20世纪末空间理论的发展在推动社会科学研究“空间转向”的同时,也引发了文学批评对流动性的关注。流动性研究的理论范式强调空间相关性、动态性以及流动性在不同空间中引发的互动作用,重视流动性的具身空间体验,并以此考察流动性在地方、区域等不同层级空间生产中的意义和影响。

在美国文学、电影、音乐等艺术表达形式中,流动及其固有的解放属性深刻影响了这些艺术形式所塑造的文化意象。在公路电影中,流动的神奇力量被反复强调。从表面上看,美国的广袤疆域在地理空间上为人们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社会自由度。而实际上,其文化所构建的“流动神话”反映的却是一种白人历史视角,是建立在他者性和霸权空间建构的基础上的。对很多美国人来说,尤其是少数族裔,他们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空间上的限制和束缚。

2019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绿皮书》便是对这种欺骗性“流动自由”的批判。影片改编自一位真实人物的真实经历,背景设定在美国种族隔离问题最为突出的1962年。非裔著名钢琴家唐·谢利博士(Dr. Don Shirley)受过良好教育,举止儒雅,性格隐忍,他雇用了意大利裔白人托尼·利普(Tony Lip Vallelonga)——一位来自纽约社会底层的保镖做司机前往南部巡演。托尼满嘴粗话、喜欢胡扯、随意散漫,虽然自身也是少数族裔,但对黑人仍抱有些许偏见。影片围绕着这两位无论从种族、性格、喜好还是从教养、观念、品味上看都毫无共同之处的旅行者展开,通过以汽车为载体的流动所带来的地域空间体验,揭示了流动是如何帮助旅行者完成自我身份的认知和完善,并将个体、社群和历史的过去带到现在进行审视、思考,进而观照现今社会。

一、家园的囚徒

公路电影的经典模式通常是主人公离开熟悉的环境,为了探寻某个目标,或为了逃离既定的身份、生活或现实,跨越不同的地域,通过旅行中的一系列经历实现个人身份的完善,而这段空间旅途中往往并置了人物精神层面的探索来激发其对自我身份的思索。公路旅行或者说汽车旅行超越了铁路旅行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赋予了驾驶者更多的流动自由来创造更有自主性的、不受限制的旅途生活,其对时空的自主掌控保证了汽车旅行所特有的自由度。作为少数的杰出黑人艺术家,谢利博士选择了同其经济能力相匹配的汽车旅行。但他所选择的这种相对自由的流动方式却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自由。

电影的片名《绿皮书》取自旅行出发前唱片公司递给托尼的《黑人驾驶员手册》(Negro Motorist Green Book)。这本旅行指南发行于1936—1967年,编撰者的目的是为了帮助非裔美国人能够安全、顺利地在种族隔离最为严重的南部地区旅行。但托尼的妻子见到这本指南后的反应却暗示了很多人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白人的旅行地图来自汽车协会,而黑人则只能按照指南上列出的地点停留、休息。空间的区分代表了社会和文化世界的建构和组织。这些地方为黑人架构了一个能安全流动的空间网,但同时也将他们束缚在有限的、区别的地理空间而无法获得流动所能带来的全部自由和资源,而制造这种阻碍和限制的则是电影中白人至上的社会。

个体所拥有的流动性越多,其获得资源、财富和成就的机会就越多。但流动也会受到权力体系的控制,造成某一特定的人群能够获得更多的流动机会和更大的流动自由。电影《绿皮书》让我们看到了,美国20世纪初的种族隔离政策通过对黑人流动性的限制构建了一个单一群体掌握权力的社会,垄断了资本经济体系所能提供的利益。吉姆·克劳法的实施划分出了一条肤色的限制线,将白人的利益凌驾于有色人种之上,通过权力结构来维持黑人从属于白人的社会关系。在肯塔基州,谢利博士只能入住条件恶劣的有色人种汽车旅店,却遭到两个白人的殴打,仅仅是因为他想透透气,到酒吧喝了酒。在白人的地盘上,黑人如囚徒一般没有权利和尊严可言。在北卡罗来纳,博士作为演出贵宾却不能使用室内卫生间;在阿拉巴马,他的汽车可以停在贵宾区,而博士本人却只能待在狭小、杂乱的储藏室,甚至连到餐厅吃饭的权利都没有,个人的才能和教养与其流动的范围和自由度之间应有的相关性在此被抹杀。仅仅因为他们的肤色,非裔的社会生存空间就被封死在狭小的范围内,没有资格享受应该由自己决定的空间流动自由和权利,制度的建立者用手中的权力为黑人限定了流动的范围和界线。

二、汽车——流动中的交汇空间

汽车是公路电影中主题架构、人物塑造及矛盾冲突的重要载体之一。二战后汽车制造业兴起所带来的汽车购买潮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心态:希望通过扩大自己的空间流动范围来获取更大的社会流动性,对个体来说汽车也意味着一种自我能力范围内可控的流动方式。但汽车不仅仅是将个体从一处带往另一处的交通工具,它也意味着一种生存方式,是其拥有者身份的标志。影片中谢利博士为这次巡演旅行所选择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非常迷人的、雅致的蓝绿色凯迪拉克,车的外表同他作为心理、音乐和礼仪艺术学博士的外在气质非常贴合。但这种光鲜的外表只不过是博士刻意选择的保护衣,对他来说,这辆车是他的私人移动空间,一个避难所。尽管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但在车内的人和车外的世界之间仍然存在一个保护带,让博士可以稍作喘息,虽然这层保护非常脆弱,两个巡逻的警察仅仅因为肤色就可以将他们拖出这个私人空间囚禁起来。

汽车既是一个有保护作用的、流动的空间,也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内部空间,其相对的封闭性为置身于其中的个体提供了一个甚至比家更有效的融合空间。在这辆凯迪拉克的空间中,托尼的身份是一个外来者,他的存在对博士的这个私人空间产生了巨大挑战。在众多二人在车中交流的场景中,广播中的音乐、狼藉的食物和托尼天南海北的讲话声音充斥在车内,形成了一种特殊形式的社交和流动生活,并将车内世界与外部世界联系在一起。谢利博士起初的反应是反感的,但在多次交流后,便接受了托尼的这种聒噪。因为在这种由外来者强行带入的被动的交流中,他也接触到了很多其原有孤寂世界之外的新鲜事物,如炸鸡、小理查德的蓝调音乐、黑人摇滚歌手恰比·却克的歌曲等,这些未曾有过的体验让他的自我身份意识逐步完善。从流动性理论视角来看,汽车空间内所形成的这种接触和亲近感促进了情感联系的建立和沟通的产生,让这个由金属、玻璃构成的狭小空间成为不同理念碰撞、交汇的场所。

汽车的交汇作用还体现在它的连接作用上,不同于连接不同地域的公路,汽车是移动和停留的综合体,也是将流动中各个停留处连接起来的介质。这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在载着两位主人公从纽约出发,穿过美国中西部地区到达南部,再回到终点纽约的同时,也带领着他们穿越了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和社会生活,在流动中重新领略了美国黑人的艰辛历史和现状。在出发地和终点之间,有黑人做侍从的白人种植园,有烈日下黑人男女老少仍在甜薯地劳作,有日落后黑人必须离开的“日落镇”。旅行并非一帆风顺,其中有他们主动的停留,也有被迫的中断。“日落镇”的遭遇便始于公路上两名警察的无端发难,来自肯尼迪总统弟弟的解救影射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政府对黑人民权运动的支持。在影片结尾他们再次被迫停车,这次却是因为警察发现了汽车故障而主动示意停车,并前来帮助。两次被迫停车所构成的鲜明对比为二人的南方之旅画上了句号。影片以汽车为介质串联起了标志性的地域及地域经历,通过流动的方式将个体、社群和国家的过去融入现在,构成了美国黑人历史的缩影。

三、旅途中的身份寻觅者

传统公路电影的主题往往是逃离、逃避,而在《绿皮书》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种面对和寻求解决。流动在其中的作用并不是一种将个体从地理或社会空间中释放出来的方式,而恰恰相反,它为人物带来的是一种正面交战,既引入又影射了一种对美国性的体验,解构了传统典型的公路叙事。20世纪初推动公路叙事兴起的“先去看美国”运动,通过引导旅行者往哪里走、看什么,勾画出地理空间景观上的美国社会和传统,使驾车旅行变为一种成为美国公民的仪式。电影《逍遥骑士》的片头有一句点睛之语:“一个男人去寻找美国,可是他却找不到它。” 与《逍遥骑士》的迷茫不同,谢利博士的旅行目的非常明确。他本可以以三倍的酬劳安然享受在纽约公园大道演出的荣耀和尊贵,但他主动要求此次南方巡演。对谢利博士来说,这次南方巡演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宣誓自己的美国公民身份之旅。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却一往无前。在面对各种不公正的对待时,博士的态度是理性但有尊严的,他不会像托尼那样以暴力反击,更不会以妥协来解决问题,在他看来“尊严总能获胜”。博士的巡演路线非常清晰,在到达南方之前,他甚至完成了一小段“西进运动”,爱荷华州的广阔平原让他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美丽。虽然那些对地域景观的赞美都假以他人之口,但却是他内心真实感受的影射。尽管那本《黑人驾驶者指南》不能让他的身体完全自由流动,但他在巡演各地的出现就是在宣告他——一个非裔美国人——的民族身份,并以自己的抗争方式努力赢得社会空间的自由。

当然,南巡演出同时也是谢利博士的自我身份找寻之旅。作为一个生活在美国上层社会的黑人,谢利博士对自己在主流社会的他者身份也存在着困惑。他的出场装束如皇帝般珠光宝气,在卡耐基音乐厅上面的住处摆满了各种珍贵艺术品,但在这个华丽城堡里的他却是孤独无助的,与其才能相匹配的尊重只存在于舞台之上。而另一方面,谢利博士的修养造诣、言谈举止也同样令其与其他黑人格格不入。这种扭曲的生活为他的内心带来阴影,令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流动往往与解放、自由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解放往往是通过流动中与他者的冲突实现的,在对他者异同的拒绝或接纳中完成自我身份的完善。司机托尼便是这次流动中的他者。作为谢利博士这次旅行计划中的外来者,托尼对自己的意裔身份有着固执的坚持,他拒绝博士将其拗口的意大利姓氏简化,以出身于意大利社区为荣;他对“胡扯艺术家”与“骗子”的区别却一针见血,而他对博士的直言也让博士意识到了自身问题,从此对他敞开心扉。虽然博士并不喜欢托尼对黑人文化的标签式理解,但却也通过他走进了普通黑人的世界。影片最后,当博士拒绝了白人的演出,走进黑人的蓝调酒吧拿掉钢琴上黑人乐手留下的酒杯——另一个黑人标签——演奏起肖邦的《a小调钢琴练习曲》时,他的自我身份探寻之旅已圆满完成。他成为他自己,不带任何的颜色标签。

四、结论

不同于传统白人视角的公路电影,《绿皮书》描述了一个非裔美国人的自我探寻之旅。影片通过流动架构的叙事脉络,揭示了20世纪美国社会通过空间划分来区别社会等级为黑人所带来的生存限制,以及黑人的流动自由如何被社会权力体系所压抑、束缚。但主人公主动的旅行选择却将流动中的不同空间幻化为个体抗争之地,面对这些不公宣誓自己的权利,并通过自身的流动体验,在与地域、社群、他者的冲突中实现自我身份的完善。同时,以汽车为介质所产生的流动在把不同的代表性地域及地域经历串联起来的同时,将个体、社群和国家的过去融入现在,构成了美国黑人历史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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