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以前《别鹤操》曲辞拟作的演变

2022-10-30 08:49贺潇莹
名家名作 2022年13期
关键词:乐府诗琴曲乐府

贺潇莹

目前学界对于古琴曲《别鹤操》的研究较少,至今尚未有专门研究《别鹤操》曲辞拟作演变的文章问世,笔者有志于以此文填补这一空白。本文以《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收录《别鹤操》的南朝三首拟作和唐代五首拟作为基础,力求细致地还原宋代以前《别鹤操》曲辞拟作发展演变的过程。

一、《别鹤操》溯源

《别鹤操》最早见于东汉蔡邕的《琴操》,记载了商陵牧子夫妇因为没有子嗣而被迫分离的悲情故事。《古今注》关于《别鹤操》创作背景的记载与之相似,《乐府诗集》引用其作为题解,并收录歌辞:

崔豹《古今注》曰:“《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

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

先秦的琴曲歌辞往往字数很少,需要借助字数较多的故事性说辞即本事来解释琴曲的内涵,二者相互配合构成一个生动的叙事情境,从而为琴曲的演奏服务。“援琴而歌”体现出牧子是一边唱歌一边弹琴的,这涉及琴曲歌辞与音乐曲调之间的关系,《乐府古题序》曰:“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可见琴操最初多采取由乐定词的创作方式,歌辞为配合琴曲而服务,牧子应该是根据音乐性曲调即兴创作了文字性曲辞。歌辞以别鹤比喻即将分离的夫妻,短短三句话辞约义丰,含蓄地表达了牧子心中的哀愁。

从琴曲歌辞的语言特征来看,《别鹤操》曲辞中的“兮”字是楚地方言的语气词标志,明显受到楚风的影响。楚骚体诗歌多带有“兮”“些”等语气词,句子长短不一,表现出流动的气势和慷慨激昂的感情,也可以配乐演唱,比如汉高祖《大风歌》、汉武帝《秋风辞》。《炙毂子》云:“汉祖欲以赵王如意为太子而不能,戚夫人涕泣。高祖曰:‘为我楚舞,吾为汝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无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歔欷流涕……兹皆《别鹤操》之类也。”《鸿鹄歌》就是一首楚声诗,楚地歌诗多悲凉慷慨之音,末句写《别鹤操》与之相类似,反映出《别鹤操》带有鲜明的楚歌风格和悲怨的情感基调。

从琴曲歌辞的题名来看,“操”这种音乐性的标题暗示了一定的情感倾向和道德内涵。《琴论》曰:“忧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以“操”为名的琴曲多带有忧伤愁苦的情感基调,而君子独善其身的操守则是儒家道德观念影响下的诠释。《别鹤操》的本事写夫妇分离的忧伤,“忧愁而作”符合琴曲的情感基调,“仍为夫妇”的结局表现出牧子忠于夫妻情义的高尚品格。

《别鹤操》曲辞的韵律特征明显,带有入乐演唱的痕迹。“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悠远”二字连用为双声用法,“漫漫”二字连用为叠音用法,端、漫、餐三字均为元部韵,体现出句尾押韵的特点。“兮”字用于句中,在节奏上将一个句子暗中裁截为前后两个分句,前面分句的翼、远、寐三字为仄声,后面分句的端、漫、餐三字为平声,“兮”字前后分句的末尾平仄相对,音调节奏的抑扬顿挫有利于配合音乐旋律的流动变化。《琴曲歌辞研究》还提到《别鹤操》的首尾韵形式,歌诗韵律的和谐往复与音乐旋律的回环复迭相配合,富有动态美。

二、宋代以前《别鹤操》曲辞拟作的演变过程

《别鹤操》琴曲今已无法演奏,曲辞与音乐结合的具体情状无从知晓,《乐府诗集》收录了曲辞在南朝的三首拟作和唐代的五首拟作,这八首拟作题目基本相同,逐渐脱离了“操”这一音乐性的题目标识,并且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

(一)南朝《别鹤操》拟作与赋题法

早期的琴曲伴随着本事故事而流传,后来更多地通过歌辞拟作得以传承发展。南朝出现了《别鹤操》的三首同题拟作,围绕“别鹤”题面意思来赋写,而不沿袭旧题牧子夫妇分离的本事,这种创作方式暗合着“因题命辞,无复本意”的赋题法。

现存最早的《别鹤操》同题拟作为南朝宋代鲍照所写,《古诗纪》和《四部丛刊》里均题为《代别鹤操》。其实鲍照大部分乐府诗都题有“代”字,《乐府诗集》中未以“代”字冠题,可能是在编辑或传抄过程中为了保持与曲辞原题的一致性而删去了“代”字。龚鹏程《中国文学史》中提出鲍照乐府诗的“代”字有三种情况:一是拟代,模仿原诗的体制格式,实为拟古;二是代别人作,假托他人口吻曲尽其心事;三是代替,本为乐府,如今以诗代之。《代别鹤操》应属于第三种情况,《别鹤操》本为古琴曲,最初的骚体曲辞可配乐演唱,而鲍照拟作为五言句式,与原辞骚体句式无法构成文本形式层面的对应,实际上是以文字性的仿拟代替音乐性的曲辞。

双鹤俱起时,徘徊沧海间。长弄若天汉,轻躯似云悬。幽客时结侣,提携游三山。青缴凌瑶台,丹萝笼紫烟。海上疾风急,三山多云雾。散乱一相失,惊孤不得住。缅然日月驰,远矣绝音仪。有原而不遂,无怨以生离。鹿鸣在深草,蝉鸣隐高枝。心自有所怀,旁人那得知。

曲辞的前半部分组合了沧海、三山等不同的时空片段,将模山范水的描写引入了乐府。后半部分由平缓陡然急转,“散乱一相失,惊孤不得住”写出了双鹤走散后的惊惶不安,以文字性的变化来模仿音乐旋律的流动起伏,“发唱惊挺,操调险急”。押韵方面,整首诗的句尾韵有平有仄,规整之中富有变化。结尾设身处地代鹤发声:“心自有所怀,旁人那得知”,含蓄道尽别鹤对于伴侣的深切思念,又仿佛是别鹤坚定的爱情誓言,为唐朝代言体开辟先河。整首拟作紧扣题目,对双鹤分离的情境进行细致描摹,为后来的赋题法奠定基础。

赋题法由齐代沈约首倡,他针对乐府古题拟篇亦步亦趋而陷于停滞的困局,提出革新之法,不再追求拟篇的形似,而由题面之意来谋篇布局。沈约选取汉铙歌十八曲的曲名,运用当时流行的体裁风格,以清词丽句扣住题面之意来赋咏,时人称之为“赋曲名”,钱志熙将其概括为赋题法,后来诗人们纷纷仿效。

梁代的两首拟作题目均为《别鹤》,去掉了“操”这一音乐性题目,暗示摒弃了配乐演奏的要求。两首《别鹤》均为五言四句,体制短小,平仄、押韵协调,将时兴的永明体引入乐府诗写作中。简文帝的《别鹤》:“接翮同发燕,孤飞独向楚。值雪已迷群,惊风复失侣。”描写了从北方燕地出发的双鹤在飞往南方楚地途中经历风雪而走散,细化了双鹤分离的时空情境。吴均的《别鹤》开篇从双鹤分离后的遭遇写起,“别鹤寻故侣,联翩辽海间”,以广阔的海面反衬出别鹤形单影只的孤寂。后两句“单栖孟津水,惊唳陇头山”,孟津为古黄河津渡,陇头借指边塞,从地名上表现出别鹤跋山涉水的辛劳,锲而不舍的追寻更显出款款深情。

纵观南朝的三首同题拟作,从鲍照以诗代替乐府琴曲,到简文帝、吴均将赋题法纳入永明体中,《别鹤操》曲辞拟作逐渐脱离了琴曲音乐,以一种文字性的韵律来模拟音乐性的旋律。采用赋题法也造成对琴曲本事一定程度的偏离,使牧子的形象消解隐退,不过对于双鹤分离的情境细化增补,又具有较强的叙事意味。三首拟作都出现了地点组合,比如燕、楚、孟津水、陇头山、沧海、三山等,展现出广阔的空间感,也是对原辞“山川悠远兮路漫漫”的合理想象与扩充。

(二)唐代《别鹤操》拟作与代言体

唐人的《别鹤操》拟作共五首,其中四首题为《别鹤》(只有韩愈拟作题为《别鹄操》),题目多无“操”字,反映出与琴曲音乐的疏离。唐人更注重代言写作的立场,假设自己化身为鹤,仿佛亲历其事亲有所感一般,极尽揣摩双鹤分离的各种情境。

张籍《别鹤》写一对迷路飞散的双鹤:“双鹤出云溪,分飞各自迷。空巢在松杪,折羽落江泥。寻水终不饮,逢林亦未栖。别离应易老,万里两凄凄。”后四句采用代言体,站在鹤的角度吐露心声,即使有水有林也无心享受,寝食不安的情状足以表现别鹤对感情的坚贞。整首诗平仄协调,句尾押韵,将五律的写法融入乐府拟作中,类似的还有杜牧《别鹤》,也为五律,反映出曲辞的诗化。据系年,“诗所咏当与王建同唱诗所咏‘主人一去’而‘池鹤散飞’同”。王建《别鹤》为七言古体,没有严格的声韵规范也未必播于管弦,唱和诗实际上代表着文人之间的文学交往活动。“万里虽然音影在,两心终是死生同”仿佛模拟鹤的口吻发出死生契阔、患难与共的爱情誓言,展现了代言写作的姿态。

杨巨源《别鹤》,又名《别鹤词送令狐校书之桂府》,由题目可知为朋友饯别时即兴而作,借《别鹤操》的离别主题用于送别友人的情境。《别鹤操》是唐人听琴诗的常见曲目,比如元稹的“别鹤声声怨夜弦,闻君此奏欲潸然”,琴曲本来表现了夫妻离别的哀怨,唐人却在为友人饯行时弹奏此曲,意蕴由男女离别扩展到朋友分别的范畴。杨巨源《别鹤》为五言古体,借别鹤起兴抒发惜别之意的同时,更表达了对朋友的劝勉鼓励。“东南信多水,会合当有年”表面上是诗人代别鹤发出再次会和的期许,实际上是借此抒发与友人重逢的宽慰。

韩愈《别鹄操》的小序注重复归牧子夫妇分离的琴曲本事,一方面是由于唐代诗文复古思潮的影响,韩愈借古人事迹来寄托士人的幽思;另一方面也离不开被贬潮州的遭遇,他以弃妇比附逐臣来倾诉苦衷。《别鹄操》曰:

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离。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联系写作背景,韩愈由于谏佛骨被贬,贬谪期间写下此作。雌鹄因为无子被迫离开,与牧子之妻的弃妇遭遇如出一辙,韩愈身为逐臣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某种程度上,韩愈的拟作复归了“士不遇”的传统,借香草美人的象征比喻系统和假拟代言的写作口吻来委婉表达自己对君主的依恋与忠心。结尾“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看似是代拟别鹤的口吻,其实是以臣妾心态表达自己难以被君王再度重用而仕途黯淡的绝望。

纵观唐人的《别鹤操》同题拟作,大多采用代言体表现离愁别恨。有的侧重渲染离别的凄凉气氛,烘托别鹤爱情的坚贞,有的借别鹤抒发对送别友人的眷恋和劝勉,还有的复归琴曲本事并以弃妇比附逐臣来寄托哀思,都体现出浓厚的抒情色彩。

三、宋代以前《别鹤操》曲辞拟作的演变特点及原因浅析

(一)《别鹤操》的后世同题拟作逐渐与琴曲音乐疏离,呈现出文学化的倾向

《别鹤操》曲辞最初是带“兮”字的骚体形式,同一个曲调的歌辞在句式、字数等形式上应当基本一致,而后世拟作有五律、五古、七古等多种诗体,不再按照琴曲来配辞,逐渐剥离了音乐的躯壳,变为一种文字性的模拟。先是曹操父子作《薤露》《蒿里》,单纯根据题目来写,与古辞形式不同,开创了文人拟乐府的先河。沈约发现了诗歌声律的奥秘,“前有浮声,后须切响。”浮声指平声,切响指仄声,诗歌的平仄相协、声律和谐构成了一种文字性的音声之美,读起来跌宕顿挫,营造出类似音乐的节奏旋律。文人拟乐府追求以文字的音声语调构成新声律感,诗、乐分途为大势所趋,因此《别鹤操》后世拟作也不必合乐,成为文人拟乐府诗的创作实践。

(二)《别鹤操》的后世拟作题目基本相同,体现出同题化的倾向

《别鹤操》内容上继承了离别的主题与忧愁的风格,形式上以五言句式、句尾押韵为主(除了张籍拟作为七古),呈现出类型化的写作体制。《别鹤操》曲辞拟作在继承中又有发展,南朝作家采用赋题法并延及唐代,唐人在因题制辞之余又出现了对于琴曲本事的回归,如韩愈《别鹄操》的小序。同时,唐人《别鹤操》拟作增强了代言写作的口吻,也是创新之处。代言体在唐代尤为兴盛,唐人的试帖诗、闺怨诗、拟乐府诗等皆是作者假托他人口吻, 揣摩他人心事,但模仿得惟妙惟肖,这种“外其自己”的写法实质上带有类似戏剧表演的色彩。纵观宋代以前《别鹤操》的曲辞拟作,在形成一定的类型化风格体制的同时,又潜藏着流动变化的因素,复古与革新并存,继承与创变交织,从而呈现出曲辞拟作在不同时代的发展面貌。

四、结语

《别鹤操》作为著名的古琴曲,对后世影响深远。《别鹤操》的骚体古辞配合音乐,结合琴曲本事的叙事情境,富有感染力和艺术表现力。后世的文人拟作形式多样,脱离了琴曲音乐而针对题目铺展文辞,将音乐性的曲辞转变为文字性的诗歌,体现出乐府歌辞文学化、诗化的倾向,同时也是诗、乐分途这一历史趋势下的必然结果。《别鹤操》的后世同题拟作继承了离愁别怨的主旨内容,采取了五言为主的诗体形式,呈现出类型化的写作体制;在不同时代又有新的发展面貌,从南朝人的赋题法到唐代人的代言体,叙事意味与抒情色彩消长起伏,从中反映出文人拟乐府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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