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子的千山万水

■徐金秋

一

穿过一片绿还是绿。

可见无欲无求同样可将你的眼界带向天边的山，都是叫不上名的山。

可见婆娑簇拥而又恣意散漫的树和花草，同样是叫不上名的树和花草。

可见碧青的湖水依然抱紧那么多岛，就是不见陆逊。

可见三国的赤壁，水在，风也依然会吹过赤壁，就是不见周瑜。

火电厂巨人似的放飞白色翅膀，气势磅礴地昭示着什么。这时的你，若仰望天空，一定不乏一声惊叹。

园林式的城市建设，规划有序，早已高楼林立，鸟语花香。各种龙头企业在此傲然崛起，乃至走向百强。一座宏伟的长江公路大桥从此跨越，成为多省高速过江重要汇接点。一切的到来似有天意，又似无，要坚信发展是必然。

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城，赤壁市。然而，最难得的是在这座飞速发展的城，依然保留着一座小镇，小镇有一条明清时期的石板街。而这街最适合用来看前辙，看历史，看老旧。用来停留、惊叹和穿越。如果理解了，懂了，震撼了，当然也可以看发展，看世界，看未来。这街就叫羊楼洞。

街被青山环抱，四季清水潺潺，每块青石板在明朝时期就铺好了自己的位置，为人间找准了一条路。两百多年过去，依然执着地守着什么，等着什么。

二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一到节假日，就络绎不绝。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说着各种方言，仿佛这里最适合返朴、还原、求真。有老人、中年、小孩子，他们千里迢迢赶往湖北赤壁市，就是为了看一条仅为千余米长的青石板街。

看什么呢？

有穿古装忙着拍照玩穿越的，借一根庭柱，一扇木门，一家古商号，或是一座古楼，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快乐来得就是这么简单。有借旧情旧景拍戏的，扮演明清时期的各种人物，瞧那投入的样子，瞧那阵式，还真不是玩玩而已，导演、主角、配角、灯光、道具，那紧张气氛，好像在赶拍一部即将上映的爆棚剧。他们借走了此情此景，是不是人物故事应该与此地有关？是不是还得把一条老街的历史读懂，读透？有专逛各种旧房旧店铺的，对门楼上的字指指点点，或对一处保留下的雕刻情有独钟，能一气说出各种时期兴起的雕饰艺术。有观摩古董的，看到自己喜欢的就驻足，信手拿起一样品头论足，久久不想离去，好像这古街的时间，就是用来无拘无束停靠的。有对一条远去的车辙感兴趣的，车辙是鸡公车曾拖运货物，在一条专用青石板巷道轧出的一条又长又细的深槽。槽是深重地刻在青石板上的历史记忆，顺着青石板一直将路引向河码头，至今都未被时间抹平；羊楼洞，曾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镇，就是通过一条细细长长的车辙引向了世界，这是谁都不曾想到，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还有什么都不看的，只是想走走青石板路，感受一下被岁月淘尽的石头的静和凉，清理一下浮躁不堪的内心，或者听一听石的心音。都说石头是有生命，有灵性，会说话的，只是不轻言，即言，你未必能懂，唯有月光，午夜的雨和爱石之人才懂吧。你看那石头，一句话不说，就把一条路铺开了；一句话不说，就招来了那么多人。

来到这里的人似乎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顾一门心思地寻找，发现，顺着时间逆流的方向。然后又从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里，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似乎越老越厚重，越原始越本真。像找回黄皮肤黄土地最初最真实的心跳。

当然看得最多的是古茶庄。他们要寻找当年名号当当响的大商号，能被国内外叫出名的几乎都与“川”字分不开。不仅每块砖茶都要刻上“川”，而且很多茶商号都会以“川”作为门牌，很醒目地挂在茶庄的大门顶上。比如：长盛川、长源川、三晋川、长裕川、三玉川、宏源川等，有两百个茶庄。据说这“川”是有一定玄机的。今人解为因三条清泉成川字从羊楼洞穿过之外，还表示财源滚滚像水一样源远流长，取川流不息之意。当年这街，因这茶，也的确是游客云集，叫卖声不止，好不热闹。又据说，“川”还应有多解，不应拘于字面上。古人对《易经》研究得远比今人要透彻，在他们眼里，每一丝风动均有灵性。

如今，来的人不管怎么看，看的是什么，看来看去，还是与一个“茶”字分不开。所有的看都来源于茶，包括古代的看，现代的看，和将来的看。

整条街被一个“茶”字贯穿，整个茶被“川”字认证。

三

这青砖茶，源于唐朝，盛于明清，产于羊楼洞，已历经几个朝代。

这青砖茶，就是一片叶子的江南，一片叶子的古今，一片叶子的中外，乃至一片叶子的世界与未来。

这叶长于羊楼洞的松峰山，上接云雾仙气，下贴绵软湿润土壤，枝叶吸尽四季露水与饱足的阳光。来自它体内特殊的养分，千年前就被民间发掘，广为流传，招引来各大族派茶技人的青睐。他们扎根于此地，深研茶艺，并借观音洞的清泉泡制，属于它体内独有的那一部分，成为电，成为光。照亮了深山小镇的街，照亮人们的生活，一直亮到国外。从此，它枝繁叶茂，它根深蒂固，经久不衰。它让人们记住了赤壁的羊楼洞。它将天空的宽广，云朵的白，大地的绿和青春的美好，浓缩成一块砖型的青铜色。成为饥粮，成为饮品，成为药，成为画，成为饭后情长，成为品格，成为货币。它隐喻的字典里，有清泉的纯，有莲花的净，有流向长江的川流不息，有一个国度刻在骨子里不可侵犯的尊严。走到哪都是中国赤壁“川”字牌，千万不要混淆概念，更不要张冠李戴。它就这样带着灵魂的香，骄傲地走进俄、英、印、日、德等多个国家，历经千山万水，才将一条青石板路走成了欧亚万里茶道的源头。

釆摘、杀青、揉捻、渥堆、压制，既是一片叶子低头，匍匐向大地的过程，也是命运的转身和价值的升华。赢得众人喜爱，追捧、珍藏。没有哪片叶子像青砖茶的叶子，比拼年老与沉静，五百年，一千年都不嫌老，不嫌慢。陈酿时间越长，功效越好，色泽越丰富，味道越醇厚浓郁。2013年，晚清时期的一块“川”字牌青砖茶被拍卖到760万元。一时轰动了全国，引起了更多国内外专家和学者的关注。他们纷纷来到湖北赤壁的羊楼洞参观考察，对青砖茶产生浓厚的研究兴趣。这其中，一片叶子，一定还有它不被人知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和奥妙。

随着时代的发展，一片叶子也会有各种不同的器具来匹配和迎贡，使生活的场景变得更好看，更有品味，更高贵，更有诗情画意。在羊楼洞的青砖茶博物馆，已珍藏唐宋和明清时期的茶具两千余件。土烧制的，石雕刻的，玉打磨的，铁锤炼的，形态各异，各具特色。每一件都安静地存放于玻璃柜窗里，被温馨的灯光照着，仿佛散发着年代的光晕和气息。尤其是那些精致奢华到绝伦的茶具，定是被某个倾城女子薄薄的红唇抿过，细细的柔指抚摸过，定是有人为之一掷千金过。使你无法想象到一片叶子会有如此的艳遇和高待。更使你无法想象一片叶子会使人类费尽周折，绞尽脑汁，以至终其一生。

四

深沉的红在茶壶里沸腾。茶香氤氲于整座老街。远道而来的客人总是免不了被热情接待。先坐下来品尝一杯，边品边听老板娘耐心地讲青砖茶的来历和神奇的故事，然后被那些往事所牵引。

是晒制阳光的味道。是清晨雨滴的味道。是老水井老瓦罐的味道。是回忆，是怀念，是遐想。是贴实、醇厚、温暖的生活气息。一片叶子，不仅赋予风景与特殊的生活意义，而且永不枯黄，永不凋落，永远向上。向阳光，向天空，向雨水，以及大地之上的波澜壮阔和连绵起伏。

它背上生活沉甸甸的重负。曾压弯一个人的背，曾乱了一匹马的晨昏，曾使那么多人背井离乡，曾使那少年永远无法兑现承诺，让抿着红唇笑的女子，至今还站在岸上惆怅地守望。当然，它无可替代的荣光，也富了一些人，热闹了一段人间，繁荣了一个朝代。

它被鸡公车引出门，穿过巷子，将石板路不分昼夜轧得嘎吱嘎吱响。然后通过水路，山路，公路，铁路；在船，在肩，在马背，在列车，演变成了一条漫长的茶马古道，仿佛至今还在述说着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也因它独有的味道，曾招引来最早的一场电影，第一台蒸汽机，第一列火车头，从万里之外的远洋，来到偏僻的赤壁市羊楼洞。即便在当年最繁华热闹的大汉口也不曾有过的，因此羊楼洞曾被誉为小汉口，一点也不过分。想当年，因这青砖茶，赢得两国相互信任和尊重。赢得友好合作和社会稳定发展，对外打开了一条关卡要道，建立了经济、文化的交流长廊。

其实，它就是一片叶子，一片来自江南的叶子，来自羊楼洞松峰山上的叶子，成吨成吨浩浩荡荡走向世界的叶子。似闪烁着某个人灵魂特有的光芒，似众里寻它千百度的回眸，似久旱遇甘露的喜悦。它的出现，奠定了一定时期人民生产生活必不可缺的物质基础和精神生活需要，必然会成为奇迹，成为辉煌，成为史册。至今，仍被荣列为我国四大黑茶之一，仍受藏区人民的喜爱，从中可以获得身体必不可缺的元素。

五

一片叶子，长成另一片叶子，它已不再是一片简单的叶子，而是茶，是情感，是流通的货币和路，乃至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命运。

走过武汉、湖南、洛阳、山西、陕西、新疆、甘肃、内蒙古，直至国外。不管走到哪，路有多远，有多艰辛，终究会被一滴干净的水打开，返回一片叶子的初心，找到丢失的那部分。被月光一样的人认领，看到它真实的脉络，色泽，以及风和阳光。所以我们必须追寻它的源头，就像寻找我们的根。

传说，是神仙赐予民间善良勤劳人的茶籽，才长出与众不同的枝干，富含特殊的汁液，长出一个地域的特殊气象和日月同辉山高水长，长出一代代人不屈的命运和繁荣共进之光景。既然都这么说，那好吧，就让它一直这样传承下去。因为这里的人和每一块土地，都早已习惯了慈悲和良善，无需论高低。

一片叶的种子的确被日本、俄罗斯等多个国家带走了，还带走了羊楼洞的种茶和制茶技术。一片叶子，就是这样带着它的使命，到需要它的地方去，不管是生活，还是医人，相信它在异域依然会发芽，长出中国的根，中国的枝叶，中国的品格和羊楼洞松峰山上的骄傲。

世事多变幻，曾因抗日战争爆发之故，羊楼洞几经沦陷与兴衰。唯有一片叶子始终贯穿羊楼洞整个时代的发展和生机。如今它依然存在，仍在原处生长，并根据市场需求，不断提升技术，壮大生产队伍，使产品数量和质量都得到了提高。那片叶子，来自赤壁羊楼洞的叶子，依然生机盎然。

只是当你走进这条老街，内心总会被什么怅惘，被什么怀想和撞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