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母亲

■查合力干（蒙古族）/著

红英（蒙古族）/译

仿佛期待已久的重逢，早春里的第一场雨轻柔地飘洒着。像是谁的目光触动了心中的涟漪，牵引出丝丝惆怅。一改往日干瘪枯黄、冷峻高拔的形象，远处的群山显出生机，更觉安然。干涩失神的眼眶开始发亮，笼罩在愁云中的乌兰哈达山此时也变得舒朗起来，在远处从未有过地澄明静默着。酷爱山野的我，总被大自然的变化所牵绊，它荣我亦荣。在春雨的低声私语中，我心里的忧郁渐渐散去，打开微信给我的朋友“大眼睛”发去了消息。

过了许久，收到了他字斟句酌的回复：“很抱歉……原该去找你！可是我今天说好了要去看望我的母亲……你不会生气吧？”“怎么会生气呢？恐怕世上再也没有比看望自己的母亲更幸福的事了！朋友啊，子女的陪伴对于母亲而言，犹如透过云隙的太阳温暖着胸怀。在我看来，你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母亲在的时候，我曾是富有的。”那一瞬，曾经读过的优美词句，陡然落在了我的心头。屋外细雨无声无息地下着……出去走走吧！不为赴约，只为去看一眼我那长眠在旷野里的驼羔们。

说来近些年，在生活中我并无所缺，却唯独为永远失去了母亲的亲吻和怀抱而感到莫大的遗憾。天上的骄阳、人间的珍宝，抑或美味佳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比拟的、最为珍贵的幸福于八年前弃我而去……从那以后，我每当看见别人的母亲，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令人心伤的回忆。是无情的宇宙规律呢？还是由于无福的我坎坷的命运？总之，我过早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新雨缓缓飘落。走着走着，泥土的芬芳仿佛成了奶香。眼前的山野笼罩在水汽之中，鸟鸣如歌婉转动听。山沟的左侧一只骆驼正转着圈嗅着什么，转而像是望见了我，踽踽行来。我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曾在那边见过一只淹死的驼羔，想必是它的孩子啊！母驼的哀鸣犹如马头琴忧伤的旋律，瞬间激醒了我所有的感官，使深埋在心底的热泪终于决堤般涌了出来。像有着永远偿不完的债，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这样无私又无瑕的心，要怎样才能诠释呢？我哭泣着，母驼哀鸣着，山脉似乎也感应到了我们的悲伤，在远处呜咽着……

八年前，在一场那达慕接着另一场那达慕，喜庆的气氛喧嚣沸腾的盛夏，草原上好像除了我再也找不到孤独的承载体。在极力隐藏朦胧泪眼和苦闷心情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夜夜枕着悲伤入睡的我才开始明白母爱的崇高与伟大，并逐渐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亏欠。抚摸着母亲最后穿过的绿色蒙古袍，感受着她的体温渐渐消散，诸多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幼年时与泥水为伍，拿自己的奶瓶当玩具，让母亲不停操劳的过往；外出求学时为讨恋人欢心，经常以衣服破了为由，蒙骗不富裕的母亲不断拿钱，成家立业之后仍然喝酒、耍酒疯的往事……此时都让我羞愧难当。作为她的孩子，我不但没有成为她的庇护，反而成了她受苦受累的根源，这都是我犯下的罪孽呀！如今斯人已逝，追悔莫及，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遗憾。顽皮无知的往事数不胜数，所幸我也做过几件让母亲脸上有光的事。而在那些鲜少又难得的时光里，母亲似乎成了世上最开心的人，浑身散发着幸福的光芒。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去旗里的那年夏天。记得当时高兴到忘乎所以，仿佛就要经历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年六月，草原上接羔的工作刚刚进入尾声。繁忙了整整一个春天的人们还来不及喘口气，整理牛粪、清理垃圾、梳理羊绒、修剪驼毛等等事情又接踵而至，让人们无法休息，夜以继日地往前赶着。正在这时，我收到了去旗里参加作文比赛的通知，这更让我的母亲忙上加忙。我家兄弟姐妹多，直到那个时候我几乎还不曾穿过新的袍子，兄弟几个里除了大哥，其他的基本是捡哥哥姐姐穿小的旧衣服裹身。

那时，“草畜双承包制”才实行两年，牧民的生活还没得到大的改善，家里生活非常拮据。但我的母亲，仍然坚持在兄弟姐妹们艳羡的目光中，利用三天时间，废寝忘食，平生第一次为我缝制了崭新的蒙古袍。当时我是多么开心啊，比接到比赛通知更加高兴。在我们家，除了父亲还不曾有人去过旗里，所以去旗里这件事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可在那天，我只沉浸在穿新蒙古袍的喜悦里。

等一切准备妥当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去旗里参加了比赛。还记得那年的作文题目是从《我的老师》和《我的母亲》中任选一项。我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我的母亲》。最后是怎样获得二等奖的印象已经模糊，但想必是写了母亲勤劳质朴、温柔可亲，时时嘱咐我们“好好学习，要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等这些方面。如今想来，一个刚读四年级的学生，能写出什么高深的文章呢？能得奖应该是母亲亲手给我做的蒙古袍起了神奇的激励作用吧！

自那以后，我一旦被表彰我的母亲就会比我还要高兴。总会像背乘法口诀一样反复念叨她的育儿经：“我的儿子真是好样的！努力成为对祖国、家乡有用的人是非常正确的。老话说‘知恩图报’，千万不能忘了，咱们今天的富足生活都是因为毛主席和共产党的好！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去回报啊！”

在悠悠的驼鸣声中，细雨仿佛乳汁洒向大地。苏醒的万物沉浸在新草的清香里，在草原母亲的怀抱中尽享安详。被绵绵不绝的思念俘获的母驼和我，眼眶中溢满泪水，无言地对立着，一个满心里全是孩子，一个满眼里都是母亲……

无人知晓母驼眼中浮现的是何等可爱的驼羔。我却清楚内心留恋的都是与母亲一起的幸福时光。多少次母亲奖赏亲吻我的额头，念起她的“育儿经”，我都曾暗下决心，努力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去当“星级模范家庭”、“受百姓拥护的好干部”。然而总有事与愿违的时候。漫漫征途我也曾有过放弃的念头，运气不济时也曾心生怨怼。但因失败被千夫所指，仍不思进取滑向深渊的时候，除了母亲又有谁伸手拉过我呢？

人是经不起赞美的，对此我的经历可以成为无可置疑的明证。为了让母亲欣慰，更出于自己要强的性格，这些年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我都不甘人后，拼搏进取，报答党和政府的信任。大学毕业后，虽然没能考上公务员，但是回到家乡便被分配到嘎查工作，这都是党和政府为我提供的机会。后来随着我的职位节节攀升，母亲给我的奖赏也逐渐增多，到我入党的那年夏天，母亲竟拿出了她出售奶食得来的一千元钱作为对我的奖励。当时，母亲那双由于年龄渐长而逐渐失神的目光所迸发出来的从未有过的光芒，始终让我记忆犹新。一千元钱不是小数目，怎奈我却没有用好它。

好似为了炫耀自己的富有一样，那天我邀请了在乡中心一起工作的同事，犹如逢年过节一样准备了一桌酒菜。谁曾想歌舞伊始的宴席却以叫骂斗殴、打砸破坏收尾。到了第二天不止一千元打了水漂儿，还欠下了将近一万元的赔款。更加令人懊悔的是，受这件事的拖累，我的入党考察也因此延期一年。接连的打击我还可承受，却唯独没脸面对我的母亲，无奈去了乡办砖厂做起了日工。大概过了三四天，我的大哥牵着马来接我回家，见我不肯，晚上他又同母亲一起来到我的住处。当时我的窘迫只有鬼知道，令我意外的是母亲并没有责备，还微笑着从马背上拿下包裹。

我们三人走进了到处泥水，散发着汗臭的宿舍。舍友除了我之外都是外来的民工，因此屋里咸菜和旱烟的气味几乎到了熏死人的地步。我的母亲却一点也不嫌弃，也没有强迫带我离开。只是从容地翻出带来的肉食、奶干、炒米等物，还亲自递了一大块儿肉给我，并嘱咐将其余的分给工友们吃。工友们非常感动，纷纷竖起大拇指向我母亲表达了谢意。很久没吃过新鲜肉食的我，贪婪地咬了一大口，从略显黏糊的口感，我猜想这肉或许煮了有些日子。我突然想起来揣着一千元出门的那天父亲说的话：“儿子，早点回来！入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荣幸，我今天杀只羊，一家人好好庆祝一下！”

过了中午雨停了。洗去尘垢，像镜子般变得明亮的太阳，酷烈地照耀着大地。那头母驼许是饿了，吃着嫩草走向了远处。我爬上山沟侧畔光秃秃的沙丘，躺着晒起了太阳。关于母亲的许多美好往事在我眼前浮动……突然，我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仿佛她在亲吻我的额头。我刚想伸出胳膊搂紧她干瘦的肩膀，却被一口反刍物没头没脑地砸到脸上。原来是我刚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在大自然安稳的怀抱中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了那只觅食的棕色母驼返回，嗅闻我的脸颊方才叫醒了我。时间已经很晚，手机里满是红色的未读信息。我首先查看了“大眼睛”发来的消息。

——忙什么呢？一直不回我的消息？是有了别的约会吗？我和母亲聊到了你，说了你常给我讲的有关你母亲的事情。我妈妈叫我下次带你一起来，她老人家也是一位热心的人呢！

——你总说愧对自己的母亲，其实只要你好好生活，努力工作，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将来也会护佑你的子孙。她会永远在天上陪伴着你的。除了这两条信息外，其他的我都没有在意。

是啊，我的母亲永远和我在一起，她依然盼望着自己的儿子能为祖国、家乡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