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兵
魏晋“竹林七贤”中,以嵇康的名气最大,也以他的结局最为“悲惨”。
据《晋书·嵇康传》载:“与(康)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他们纵情山水,常于竹林下纵酒酣歌,笑傲江湖,以避俗羁。又因他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后人所谓“魏晋风度”也。
“魏晋风度”像一场怪异的风,只刮了上下一百多年,却让中国朝堂、中国文人和中国文化保留着对它的惊悸和记忆。究竟它有什么样的魅力,是破坏还是建设?是信仰还是思想?竟能影响数代风气,甚至连历代文学家、语言学家赠送给它的词语都离不了一个“风”字:风流、风度、风情、风华、风貌、风神、风姿……几乎影响了近二千年的文史哲林。
以不同视角,擅写文化散文的余秋雨说:“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我一直躲避着它,是因为它太伤我的精神。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平庸。”
作为一个晚生一千八百多年的现代人,我惊奇那个时代,欣赏“魏晋风度”,更仰慕那一群后人称为“竹林七贤”的人。
他们或打铁,或醉酒,或入仕任官,都喜欢竹林幽聚,纵情山水;或思旧怀古,或长啸歌哭,或笑傲江湖;看似冷寂孤傲,放浪形骸,实则热血沸腾,心系家国。尽一切美,一切智慧,一切坚定,一切眼泪,从狂傲中,从不羁中,从叛逆中,从唯美中,从激情中,化身为风,为水,为自然,为天籁,为无形……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仰望先人之风,士子之气,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们高山仰止,让人唏嘘扼腕,如今,已化作江河流水,白云飘飘。哪里去眺望,哪里去追寻……
那就让我以“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之一嵇康为例,撩开一点他的生活和生命轨迹,撷拾一点他心灵的浪花吧。
嵇康(公元223年~263年)字叔夜,因曾任中散大夫(掌议论政事),后人又称其为嵇中散。嵇康祖上避祸自会稽迁至谯郡(今安徽省亳州),其父嵇昭曾任治书侍卿史(运粮督军一类的官),早亡,嵇康靠母亲与兄长嵇喜抚养长大。
嵇康少时聪明好学,却通脱任侠、卓尔不群,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为人处世。史书上称他少有奇才,博览群书,无师自通,学识非常渊博。在他20岁左右的时候,开始隐居河内郡山阳县。嵇康是个典型的美男子:书上说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奇秀。他的好友山涛曾评价说,嵇康外表清朗挺拔,为人高峻绝伦,就连醉态也如玉山将倾,可说是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约22岁的时候,娶曹操的孙子曹林之女曹氏长乐亭主为妻。中散大夫,虚衔,可议论议论朝野政事,也可什么都不做,闲职补缺,实为不履职的散官。
嵇康的时代,真是一个乱世。
长年的军阀混战,汉室风雨飘摇,一代雄略霸主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终于在混乱中占取优势,建立曹魏政权。可仅仅20 多年,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已死,曹爽与司马懿共同辅佐曹芳,典型的浮华派公子哥何晏当了吏部尚书。曹爽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一个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一个浮华附势,急于富贵,巧取豪夺,爱财如命,把个曹魏朝廷上下搞得乌烟瘴气。
嵇康心里明白,此时的曹魏集团,已经失去了早年的奋发有为、励精图治,变得飞扬跋扈、享乐至上。他更明白,为曹魏南征北战,建立功勋的司马懿绝非庸碌之辈,而是一个老谋深算、内藏野心的人物。为避开斗争的锋芒,正始四年(公元243年),嵇康仗剑出游,离开了京城洛阳。当他来到河内郡山阳县时,不由怦然心动。此地奇峰巍峨、茂林修竹、灵泉遍地、山野清幽、稻米飘香,正是修身养性、隐逸避世、偏离红尘的好地方,嵇康遂举家迁居于此。
正是由于嵇康性格一方面“意趣疏远,心性放达”,慎交友,有君子风度;另一方面又“任性侠气,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按现在的话,性情中人。迁居此地后,其好友阮籍、山涛、王戎等志趣相投者便追迹而至,于竹林间临水赋诗、纵情酣饮、高谈阔论、抚琴吟啸,相与友善,一时传扬朝野,此地成为“竹林圣地”。
至嵇康因“莫须有”的事情被杀,他居山阳已达20年。因此,嵇康虽不生于山阳,却长居山阳,享名于山阳。
“竹林七贤”常相聚的地方是现在焦作境内的云台山百家岩,随着嵇康于景元三年(公元263年)被司马昭所杀而结束。据《三国志》记载:“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既好老庄,复尚奇任侠,焉得无祸?
那么,嵇康何故被杀?历史有惊人的相似,像后来岳飞因“莫须有”之罪而罹难一样。
景元元年(公元260年),司马昭杀了魏帝曹髦。为逃脱弑君的罪名,司马昭很想取得舆论支持。第二年,司马昭指派“七贤”中的山涛(司马氏代魏称帝后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傅)出面拉拢嵇康。山涛荐嵇康代替吏部侍郎,嵇康得到消息后,名士脾气爆发,在愤怒中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与司马氏集团合作。
嵇康的行为实在有些让人瞠目结舌。庄子拒绝楚相的官职时还委婉地打了一个比方,说自己只是一只喜欢在烂泥里摇尾巴的乌龟,嵇康却特意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详说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又说自己去做官,就是手拿屠刀“漫之膻腥”。这种敏感与高姿态当然深深地刺痛了当时的朝廷实际统治者——司马昭。
司马昭得知嵇康拒绝出山做官,又说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勃然大怒——司马氏父子擅立皇帝,皆以周公摄政自居,司马昭还想实行“汤武革命”,改朝换代。嵇康这样的话隐含攻击与反抗,正捅到了他的“痛处”,便对嵇康恨之入骨,萌动杀之而痛快之想。
虽是这些,但嵇康是名士、名人,非同小可。司马昭还不至于置嵇康于死地。这时候,一个聪明而有才干的小人出场了。他叫钟会,颍川郡(今河南长葛县人),司马昭宠信的一个年轻人。他与嵇康之死有莫大的关系。之前,他也曾多次构陷阮籍(嵇康好友、竹林七贤另一领袖)——《晋书》载:“钟会数以时事问之(阮籍),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讲究策略和方法而又柔韧一点的阮籍最终都通过“酣醉”而幸免。
在钟会没有成名前,曾写了一篇论文想让嵇康看。他知道嵇康高傲,诚怕当面见嵇康遭拒绝难堪,就远远地将自己的论文抛进嵇康家的院子里,赶紧离开,诚惶诚恐地期望着嵇康能够赏识。成名之后,他觉得可以在大名士嵇康面前摆摆谱,甩甩脸了,就带着大批车马随从拜访嵇康。
嵇康正在柳树下打铁,好友向秀(七贤之一)在一旁拉风箱,见钟会来了,嵇康旁若无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叮叮当当,呼呼有风,只管打铁。
僵持,等待,还是僵持,等待,钟会终于忍不住了,面带怒容拨马便走。此时嵇康却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虽懊恼失望,应变能力还是十足,立马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本是两句充满禅意的问答,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丝毫没有高妙的感觉。嵇康的话里隐含着高傲与鄙视,钟会的话里充满了愤恨与恼怒。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此钟会恨透了嵇康。
鲁迅先生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一些。“竹林七贤”中,青眼白眼的人有,装疯卖傻的人有,醉态不拘的人有。
但这高傲、白眼、装憨是杀向自己的一把 软刀子。
景元四年(公元263年),一个案件把嵇康牵扯进来。
嵇康的朋友吕安有个哥哥叫吕巽,人面兽心,见吕安的妻子长得美丽,就生了邪念,趁弟弟不在家用酒把吕安的妻子灌醉后奸污了。吕安之妻羞愧难当,自缢而亡。吕安回家后,从仆妇口中得知真情后,虽极其痛恨吕巽的禽兽之行,但碍于一母同胞的情面,只好隐忍不发,仅将此事告诉了嵇康。谁知吕巽做贼心虚,总觉得有把柄在吕安的手里,对自己不利。于是就采取恶人先告状的手段,向司马昭诬告吕安,说弟弟吕安对母亲不孝。
当时,司马昭正在标榜“以孝治天下”,而吕巽又是他跟前的红人。因此他下令将吕安抓起来。吕安不服,把吕巽的丑事揭发出来,并引嵇康为证。嵇康义不负心,保明此事。司马昭在吕巽的欺骗谎说下不听吕安的辩解,将他判处徒刑,流放到边远地区。嵇康对吕巽的做法十分愤恨,一气之下就又写下了《与吕巽绝交书》。不久,吕安在途中写给嵇康的牢骚信也被截获。司马昭以信中有不满之词为由,又将吕安收拘,同时下令逮捕嵇康。
嵇康在监狱中思绪万千,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了《幽愤诗》。他在诗中回忆幼年的生活,说自己早年养下了任性的脾气,长大后,心地善良而不能识别好人坏人。他对自己无辜遭受陷害表示抗议,认为自己虽然被捕,但是在道义上还是正直光明的。本事替朋友辩解的一件小事,嵇康未料到自己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在诗的结尾说,自己一旦脱离困境就将远离尘世,“采薇山阿,散发岩岫,咏啸长吟,颐性养寿”。
此时小人钟会立意报复嵇康,又出场了,力劝司马昭杀掉他。他悄声进言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康为虑耳。”又说:“当年毌丘俭起兵时,嵇康就打算响应,只是山涛劝说数次才作罢。过去齐国杀华士,鲁国杀少正卯,都是由于他们害时乱教。现在嵇康和吕安言语放荡,攻击经典,应该借此机会杀掉他们,以淳风俗。”
他避开了因孝不孝的具体问题,专拣司马昭的痛处点,句句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在诽谤技巧上,他是大师。
钟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杀无赦。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在“时不我与”时,不审时度势,隐忍合时宜而行,在皇威权杖下,不屈从俯首,表态合作,最终在主上愤其有才而不合作,小人憎其恃才而不同流的联合击打下慷慨就义。
后嵇康在3000太学生的求救声中,在夏日炎炎的烈日下,悲壮就死。一曲《广陵散》响彻天宇,琴音促断。至此,《广陵散》成千古绝唱,遥远的绝响。
那一年,嵇康40岁。
面对嵇康,除了体味,我几乎无话可说。
而钟会,在魏灭蜀之战中,配合邓艾分兵进取,最终灭亡蜀汉,拜司徒,封县侯。功成之后,又萌生不臣贰心,和蜀将姜维串通,图谋据蜀自立。景元五年(264年)正月,以郭太后遗命之名,矫诏讨伐司马昭,为部将胡烈所害,死于乱军,时年39岁。与嵇康之死,仅隔一年。
悲哉,叹哉,历史的天空,有多少奇秘悲壮之事,就有多少奸邪可笑之人……
回望嵇康的性格来路,真是让人唏嘘!
嵇康在苏门山中曾遇隐士孙登,并随其云游,希望能够得到指教,孙登始终默然。嵇康出山前问孙登:“先生真的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孙登这时才说:“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你才识超绝而性情刚烈,怎么可能幸免于难?一语中的,嵇康不由黯然神伤。隐逸本非所愿,云游三年之后,嵇康仍旧回归山阳,幽居山水,交善友人,打铁自娱。本想寂寥一生,向隅而安,不料才高八斗,名响天下,想不作为而非要你有作为,结果,匆匆一生,江河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