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银元乌沉沉的,龙纹清晰,没有一点锈斑。他用指腹轻轻摩挲,想起年少时那场繁杂的造船仪式。造船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装眼睛,用上好硬木制成圆形,白色为底,中间涂上黑漆作眼珠,眼里各衬入一枚龙纹银元,而后,嵌钉在船头两侧。他手里的龙洋即来自于船眼。
装船眼睛,岛上叫“定彩”,仪式非常隆重。得先请风水先生择定黄道吉日,木匠师傅则准备好五色彩丝,意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到了吉日,扎在船眼的银钉上,再用簇新的红布蒙住船眼。这一过程称作“封眼”。有“封眼”就有“启眼”,新船下水前,船主郑重上前,揭去红布,红布在其手中猎猎飞扬。几乎同时,鞭炮齐鸣,锣鼓喧腾,海潮很配合地翻滚而来,海鸟在短暂的惊惶之后,依然坚定地盘旋于海面。候于一旁的几十名青壮年男子一拥而上,推着船徐徐赴水,当地方言里,“赴水”与“富庶”同音,谁不盼着鱼虾满仓,有个好收成呢?
渔民尊龙为神灵,把渔船叫作木龙,装了眼睛,就是“亮眼木龙”。“龙眼”黑白分明,圆睁睁的,不怒自威,一只眼观天,知风云变幻,另一只顾海,探鱼群避暗礁。海边的人从来崇奉信则灵,对某件事某样东西有多大的期望,那么就去笃信它,就像笃信船眼睛能保平安,得丰产。而事实上,在那个见风驶船、看潮下海的年代,茫茫大海里,船只如火柴盒沉沉浮浮,船眼作为一艘船的先锋,一会朝天,一会入海,除了一次次承受浪头的冲击,似乎并未带来多少好运,人们所祈求的美好愿望常常落空。可即便如此,在无法与之抗衡的大自然力量前,渔民们依然一如既往地珍视船眼,寄希望于它。对船眼睛,他有疑问,不过溜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家中世代捕鱼为生,忌讳较多,比如,盘中的鱼不可翻身,言语间不可出现“碰石岩”之类,小孩子乱说话不但挨揍,还不给饭吃。
他记得阿爹曾说过,当你对一件事无能为力时,总要找点寄托,不然咋提得起精神。
阿爹还讲过一件事。当年还是无动力木帆渔船时,基本依赖“三靠”,靠风,靠潮,靠摇橹,阿爹认为,还有第四“靠”,靠船老大(船长)。作为一船的主心骨,船老大的综合素质尤为重要,熟练掌握张帆驶舵技巧,具备识别风向和潮水、判断鱼群旺发海区等本领,还要反应灵敏,性子稳心态好,切忌冒进,那不只是丰产不丰产的问题,那关乎一船人的性命啊。那会,他那二十出头的阿爹还只是一艘渔船上的普通渔民,船老大也年轻,刚从父辈手里接过棒,看起来挺有经验,诸如“涨潮潮勿涨,渔船莫出洋”“漩涡不散,必有暗礁”“东北风,浪太公”之类的渔谚张口即来,甚是意气风发。每次出海前,船老大都要作势擦一擦船眼睛,意思是眼睛亮一点,捕鱼运道好一点。
有一回,船行海上,风向突然改变,逆风了,年轻的船老大一时没反应过来,原本应在掌舵的同时尽快调节帆篷向道,取“之”字形调向行进,他却手忙脚乱地拉篷索缭绳,结果没调整到位,渔船原地打起转来。眼看着别的渔船借了风力,风篷立得直挺挺,窜潮劈浪地轻快前行,船老大竟急慌得手离了舵,小帆船开始剧烈摇晃,亏得一个老渔民冲上前扶住舵,才稳住了船。这一趟把人吓出汗不说,收成亦可想而知,落在最后,只能捡些人家网里漏下的。
缺乏实践经验,又那么容易着慌,船眼睛擦得再勤快有个啥用?这是阿爹的原话。据说,那位船老大后来又出了个状况,威信尽失,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当一船之头了。敬畏要刻进心里,若船老大心瞎,那这艘船就瞎了。这也是阿爹的原话。
阿爹当船老大时,已经进入了机帆化时代,渔船实现了机械化,“有风走一日,无风走一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船是海上的房子,房子高级了,装修装备自然也跟上去了,机帆船上有了无线电收音机、鱼探仪,其中,带头渔船还配有发报机、对讲机、定位仪、雷达等先进的现代化通讯导航设备,以便及时向所属渔船通报气象、海况等,渔民兄弟们都说,咱们渔船这是真正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相比以前,机帆船船型大,航速快,信息灵,风暴之类似乎不必过于担心了,他的阿爹却没那么乐观,当老大,责任重大,不容一点疏忽。那个时候出海捕鱼是以对船的形式,一对船由网船和偎船组成,偎船是配合网船下网起网的,两船各有一位船老大,以网船的老大为主,即指挥中心在网船上。一对船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港口出发,浪花翻滚,船尾冲起的白色泡沫漫天飞舞,在阳光下发出彩色的光。待到了洋面,到了渔区,那可是兵荒马乱的战场,两艘船便是战友,指挥得当,配合默契,方能打胜仗。
对于那次差点酿成大祸的出海,阿爹一直耿耿于怀。进了吕泗渔场后,风小,浪也比较温柔,虽一阵紧接一阵拍在船体上,船体晃得并不厉害,摇篮般安适。身为网船老大,阿爹向来谨慎,洋面上有任何与平常相异的状况,都会引起他的重视,小心驶得万年船。按阿爹所说,可能那次一路很顺,天气也不错,警惕性便没那么强,等发现前方的浪略怪异时,船已经驶得蛮近了,这种浪不大,却打着横,阿爹立马跟偎船老大喊话,浪不对,减慢速度!对方不以为意,认为风平浪静有啥怕的,东耽搁西耽搁,鱼都被其他船捕光了。于是,偎船按原速度冲了过去,然后,阿爹听到了一声“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生硬的摩擦声。偎船搁浅了。
碰到沙垅了!阿爹惊得心脏猛地往下沉。海底的沙垅即高出于海底的一种硬质物体,类似于农田里的田垅。船一旦碰触,船底很可能被撞破而导致进水沉没。这样的悲剧发生过不少。万幸的是,船未破,但也动不了了,单靠柴油机是走不出困境的。偏偏祸不单行,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本亮堂堂的天似被无数渔网罩住了,变得灰蒙蒙阴沉沉,风也邪门,气势汹汹地从西北面袭来,浪头受了鼓舞,蹿得一个比一个高。渔场里,素有“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之说,浪打船舷,“啪啦啦啪啦啦”,直至越过人的头顶,劈头盖脸,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手不停地抹。搁浅的偎船失去了行动力,被浪潮推涌着,晃得几乎要卧倒在海面上,情况万分危机,随时有倾覆危险。偎船老大吓得跪倒在甲板,祈求海龙王保佑。阿爹又急又气,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他开着网船试图靠近偎船,让偎船上的渔民跳过来,无奈风大浪急船晃,人一跳很可能会落进海里,这么凶猛的浪,再好的水性也性命难保。这个操作太冒险了,弃之。怎么办?阿爹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综合以往的经验,迅速指挥偎船老大利用浪涌,顺着其涌动的方向开动,两力一起使。这招用对了!偎船一寸一寸挪动着,终于从可怕的沙垅上移开,逃过了一劫。
事后,阿爹把偎船老大骂了一通,同时也作了自我检讨,责怪自己放松了警惕,发现得不够及时。还经常拿出来说道,让别的老大引以为戒。
阿爹当了多年船老大,在岛上威望颇高。船长船长,一船之长就是一船之眼呐,上了船就得时刻保持眼明心亮,心不能黑,眼不能瞎,一船兄弟的生命和希望可都在手里攥着。这大概是阿爹人生中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尤其自家儿子也当了渔船老大后,更是念叨得勤,他耐心听着,他知道,阿爹虽年老退下来了,心仍在渔船上,在渔场里。
船眼睛究竟什么时候从渔船上消失的?他记不确切。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起,船体逐渐由木质变为钢质,渔船上原来的船眼睛部位便被船号所取代了,像他那艘渔船就叫17号船。某次,提到船眼睛,阿爹指了指胸口,船上有没有不要紧,这里一定得有。
家人说起他满月时,阿爹将他装进大木盆里,在海边晃了好几下,岛上有说法,这样做长大出洋捕鱼就不会晕船了。当渔民是他的宿命,但当渔船老大还是需要好好争取的。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些新的规则悄然形成,比如,成为一艘渔船的大股东可以当船老大,当然有前提,得是在渔场栉风沐雨数年的渔民。年轻时,他跟着阿爹去海上历练,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时机成熟了,他打算买船,向亲朋好友借钱,又邀一些渔民入股,自己则成为了大股东,成了船老大。
他忘不了船刚买来时,那么神气地靠在码头,印着“一帆风顺”“满载而归”等祝语的三角形旗帜迎风飘扬,红蓝白相间的桅杆高高耸立,他也神气地站在码头边,海风鼓起他的衣衫,他的胸口似一下子涌进了波涛,澎湃着,激荡着。
他这一辈的船老大,看似轻松了不少,船体坚实,设备先进,船上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也改善巨大,出海的风险率大大降低了。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这些年,海洋的诡谲莫测鸷狠狼戾他是领教过的,阿爹叮嘱的船眼论他也谨记着,他要努力继承阿爹的好名声。
这一辈的船老大还面临着新的挑战和考验。船越来越大,网越来越多,而渔场却越来越小,鱼更是急遽减少,早些年的过度捕捞破坏了海洋生态平衡,损害了海洋生物资源,那“春天黄鱼咕咕叫,夏天乌贼晒满礁,秋天虾儿到处跳,冬天带鱼整网吊”的盛况再也不会出现了。
为保护海洋生物的正常繁殖、生长,保证鱼类资源得以恢复和发展,渔业主管部门出台了禁渔期。对渔民来说,三个月之久的禁渔期是难挨的,待禁渔期一结束,所有渔船都铆足了劲,箭一般冲向渔场,翻滚的白浪与渔民们振奋跳动的脉搏如此合拍。
每个船老大都巴望着自家效益好,多挣钱,不枉一船兄弟的信任。而渔场就这么大,鱼也就这么多,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为了比别人多捕点鱼,一些船老大开始动起了心思,暗暗增大船只马力者有之,偷偷增加网具者有之,擅自扩大网具者亦有之。马力大,船就快,能抢占渔场好位置,网具多网具大则能捕捞更多,他船上的渔民兄弟知道后心动不已,纷纷劝说自家老大跟上“潮流”,不然多吃亏啊。他一口否决了,那样做违反规定不说,贪多贪大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累赘。
那日,台风刚过,而余威犹在,很多渔船急吼吼出海了,都说台风后鱼会浮上来,这个时候去捕捞,满载而归的几率大。兄弟们摩拳擦掌,等着他一声令下。这年收成欠佳,来几个大网头是他梦里都想着的,他分析了下天气,又打电话向平日要好的两个老大摸底,他们是最早一批出发的。做渔民,就是跟时间和气候赛跑,从古至今皆如此。他迅速做了决定,驾驶着渔船越过一道道翻卷如滚筒的海浪,朝渔场进发。
洋面比较空,海与天都灰茫茫的,渔船像驶入了一幅苍茫的水墨里。他立于甲板做部署时,风将桅杆上的红旗刮得“噼里啪啦”响,差点盖过机器的轰鸣声,看来,台风离去得并不甘心呐,余怒未消。兄弟们很兴奋,赶紧把网具放下海,看着那些网具,他的胸口好似被什么扯动了下,他粗略算了下,若将所有网具放下去,放网、拉网,过程起码得三个小时。他当机立断,留下部分网具,速战速决,见好就收。他蓦地想起了阿爹的话,谨慎点总没错。阿爹每次说这话,难掩威严。
后来,他常跟人提起,可能我的阿爹一直在天上盯着呢,生怕我没有当好船眼睛。那天,他幸亏回得早,中午时分,渔场突然起了恶浪,不知道是不是台风的后招,好些船只来不及收网,两艘擅自扩大网具的渔船甚至出现了倾斜,网具过大加恶浪翻腾,船受不住了,老大不得不下令砍断网绳,轻装而逃。
他明白,阿爹生前把嵌过船眼的银元送给他,不是那枚银元值多少钱,或多有纪念意义,阿爹是想借此物给他经常提个醒。
有一晚,他做了个梦,下网捕鱼,连收几网都空空如也,渔场里几无生息,寂静如死海,绝望像汹涌的海水,瞬间漫过了他,他一下子惊醒,冷汗淋漓。白天得知同村的某老大竟暗地里缩小网眼,将幼鱼都捞了上来,鲳鱼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带鱼似筷子般粗细,他震惊又愤怒,真是被贪婪蒙了心,“小鱼柯光大鱼稀,眼前快乐后来苦”,这是不给子孙留后路啊!这个梦让他做了决断,明天无论如何得去劝阻,管他伤不伤和气。
再次入睡时,他仿佛看到藏于柜子的银元正散发出光来,像一只晶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