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玮
王韵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匍匐》一如她既往的风格,淡然从容,而又不乏温度。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的散文情感细腻,触角敏锐,语言充满灵气,同时又不同于风花雪月的文字,作品有着深刻的现实主义关怀,因为自己经历过国企改革的阵痛,所以她的散文很多描写了下岗职工的艰辛生活。全书分为四辑——心灵笔记、清欢洗尘、纸上还乡、伊岸秋水,从布局亦可看出她一个时期内的人生轨迹,经历过艰难求生,通过写作自我救赎,而终至于恬然自恰,这期间反映出一个自我迷失、找寻、重构的经过。
哲学最根本的问题,便是关于自我。终其一生,与我们相伴最久的只有自己,而自己恰恰是最难以被思考清楚的。后现代以来,关于自我的问题更是引起了关注,因为技术的高速发展带来了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人类因而异化严重,更容易陷入身份焦虑。王韵也不例外。在她关于自己下岗后生活的散文里,使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身份的焦虑。置身于工业社会,人类已然习惯了以职业身份为自己定位,工人、农民、法官、教师,不管任何一个身份标签都可以让人感到安心,感到自己拥有一个被社会承认其存在的理由,而下岗无异于一场身份的褫夺,不再是国企职工的王韵,一时之间陷入了困惑,自己到底是谁成为她必须解决的问题。黑格尔所提及的感性确定性也给了她一种自我认知中的焦虑,这主要体现在王韵的散文中还多次写到过没有自己的房子,四处租房,“结婚以后搬了14次家,从结婚上班的第一个地方,到休产假时借居的娘家,以后搬出来,开始了漫长的流浪。”她的下岗就是恰逢休产假,居无定所也是在下岗之后,与她的自我变得模糊不可捉摸正相一致,她自己也提到了这种不断搬迁的生活与灵魂的流浪不能安定之间的关系,“安居方能乐业。没有家,就没有安全感。心和身体、灵魂,一直在流浪,游荡,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从一个屋檐下流浪到另一个屋檐下。”兼之没有自己的身份,一直走在去存在的路上,而始终没有成为某种特定的存在者,这的确是很容易让人焦虑的。变动不居的生活让她无法把握自我的本质,而被形式捕捉,形式的瓦解则使她的自我无处安放,因而极易陷入认知焦虑——自我迷失——更加焦虑——彻底迷失的怪圈当中。
这无疑是不幸的,不过也恰恰是这次失去身份的焦虑给了她一个重新思考自己的契机。但在当时来说,比这个问题更紧迫的是几次不堪回顾的重疾,使她的生活雪上加霜。散文集《匍匐》的第一个版块便提到了下岗后各个方面经历的伤痛,虽然在苦难中仍然不失温情,仍然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但我们还是不难从中体察到她当时的焦虑。这一部分提到过她生的两次需要做手术的大病,一次是甲状腺腺瘤,一次是子宫肌瘤。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有过关于肿瘤社会意象的论述,诚然,散文不同于小说,不能为了情节的需要而去构建某些事情,散文来自现实,所以王韵的病当然不是为了隐喻而生的,不过确乎具有隐喻的味道。那两次疾病恰好表征了当时身处社会底层的王韵所面临的自我被解构的困境。
王韵在下岗,也就是失去身份之后的焦虑中,生了几次重病。身份的遗失意味着她精神上的自我被瓦解,而疾病则从身体上透露出她在生理上的被瓦解,两者形成了一种巧妙的互文关系。更为巧合的是,这两次大病,都是肿瘤,而肿瘤一般被认为是癌症的前奏,而癌症则意味着死亡,她的自我也正面临着被消解的危险。
肿瘤甚至癌症这一类的疾病,从他者的视角来看,属于患者自我内部的一种异化,因为不是发生于某种病毒或细菌,而只是自身机体中无序增长的细胞在侵占自身机体的正常细胞的空间,属于一种自我的内耗,而从患者自身的角度来说,则是一种自我以外的部分的入侵,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主战场的一次侵略与反侵略战争,“随着癌症意象延伸进了越来越宏大的战争图式,随之产生了其他变体。正如结核病被表现为意识的精神化,癌症被理解为是对意识的沉压或消弭(被一个无知的“它”所沉压或消弭)。就结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变得优雅,回归到核心,即那个真实的自我。就癌症的情形而言,那些非智性的(即“原始的”“幼稚的”“隔代遗传的”)细胞大量增生,患者于是被那个非我所取代。”一个进步的、成熟的自我在癌症的攻击中发生退化,变得惊恐和失去理性,而人类不能接受自己之中非理性的部分,这是肿瘤最可怕的地方,它因而被患者自己认为是自我当中的他者的扩张。这也就是社会施之于主体的焦虑,是看起来属于主体自身的异化,而实际上来自于并非出于主体自我意志的极具欺骗性的精神危机。这些危机有各种形式,而王韵散文中所提及的两种疾病恰好表征了后现代社会中所常见于底层群体且影响到该群体最基本生活状况的两种。
因为甲状腺腺瘤,王韵做了一次喉部的手术,术后一度失声。失声失去的是话语权,但通常情况下他们忙于生计,自己并意识不到,直观的生理层面的失声则可以放大这种焦虑,使之变得显明。
甲状腺腺瘤是在王韵下岗之后发生的。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随着国企改革而下岗,被作为阵痛舍弃掉的人,对于高速发展的经济体来说,就好像需要被切除的肿瘤。他们疲于奔命,没有时间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使发出了,也即刻会被淹没,没有人关心。福柯说,话语即权力,拥有话语权是一种象征,而食不果腹的下岗职工无暇思考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能拼尽全力去寻找一条活路。最初她的疾病没钱治疗,而话语权的缺位也无以弥补。就像她自己在另一本书中说的,“真正有疾的人是不愿意声张的。生活安逸的人可以为一个小小的喷嚏悲春伤秋,而衣食尚不能自足的我,没有资格生病医治,连感叹一声的闲情都没有。想起自己小时候,偶有腹疼感冒父母亲紧张的情形,承欢父母膝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可是现在生病都不敢去检查,更不敢奢谈医治,只有慢慢挨着,任其发展。”这里面带有一种不得不放弃话语权的无奈。
话语权的销匿有两重表现,一种是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思考与认知,因而也没有表达的欲望,即自行阉割,大部分底层人民其实是处于这一层的,他们自顾不暇,完全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境况,以及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况,他们仅仅希望生存下去,对于生活已然失去了追求,这种自行阉割的话语权不会让他们感到痛苦,但也不会让他们最终觉醒。而另一种是不停地追问自己的境遇,可是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声音,就譬如铁皮屋子里醒过来又逃不出去的人,他们的痛苦无处诉说,他们是被动失去了话语权,而这种压抑会让他们憋闷,久之则可能导向癌症与死亡。王韵在探求在思考,所以她不幸属于后者。
不过王韵又是幸运的,因为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与文字结缘,也从未想过要向生活低头,在精神上失声的日子里,即使不能被听见,也仍然没有放弃话语。而最终通过写作,她的声音被听见了,她的才情也被认可,她重新给自己找到了定位,这一次,不再依赖于社会的赏赐,不再纠结于某种工作带来的标签,她就是她自己了,她在书写自己,也书写自己所看到的社会和历史,书写自己对于文学或人生的思想,这时她重新拥有了话语权,一如她的疾病最终因为写作而得到了被治愈的机会和可能。
如果说话语权所关联的是生存质量,失声与否并不至于直接危及生命,那么在另一场疾病中,王韵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在甲状腺瘤之外又被查出了子宫肌瘤。
子宫是生命开始的地方,而不仅是女性特有的器官,所以它所代表的不是女性,而是生命。王韵的子宫内一度长满肌瘤,不仅是挤占了生命的空间,更是达到了需要手术摘除整个子宫的程度,在这一场疾病中,因为不能果断下决心手术彻底清除病灶,她经历了更多的痛苦。
在她的散文中,更多地是着墨于自己所受到的疾病的折磨与困扰,而对于为了治疗子宫肌瘤,医生曾经建议她切除子宫,而她选择了保留子宫,以至于肌瘤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时,身边多数人的不理解,则没有更多提及。事实上,大家普遍认为,子宫是女性的象征,失去子宫,她只会失去女性特征,可是首先她是一个人,她需要生存,比起自己的生命,女性特征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她不应该纠结,而应该尽早手术。当然,如果仅仅是因为女性特征,那么,首先保住自己作为人的本质的尊严是更要紧的,女性仅仅是一种附属身份。但是,问题在于,子宫作为女性的象征也只是表象,更本质的那是孕育生命的地方,这不是一次女性身份认同的危机,而是生命权利保障的危机,即使她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并不再需要孕育新的生命,但那是一种对于生命创造力的本能保护。然而悖论在于,如果她不愿意舍弃生存权的象征——子宫,那么她的很现实的生存权就会受到威胁,肿瘤的发展最终也许会失去控制,她必须做出抉择。
这发生在她为了生存下去而尝试过包括保险推销员、工程承包,还有各种零工杂工的谋生手段,生存却越来越艰难之后,这种疾病曾一度发展到几乎是致命的程度。“伊丽莎白时期的隐喻被用来表达对某种终究会波及个体的总体失调或公共灾难的不满,与此不同,现代的隐喻却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疾病隐喻被用来指责社会的压抑,而不是社会的失衡。”她的散文没有进行对比,无意于反映贫富差距等问题,只是单纯表达在国企改革等阵痛中被抛弃的人们的生存境况,是在一定时期内社会的压抑的体现。
当然,如果仅止于此,那就只是在消费苦难,没有建构起任何东西,反而自我也被解构掉了,而她的讲述苦难的散文其魅力就在于没有向苦难屈服,没有放弃自我。
虽然一度处于无比的焦虑状态,对于自己的身份不能把握,自我面临着被消解的风险,就像她在《身份不明的人》中所表达的,她失去了可以借以确认自我的标签,但她不是停留于焦虑,而是积极寻求解决,并且最后找到了解决之道,那就是写作。
某种程度上看,疾病也许恰恰是一个契机,使她的自我得以重生。从前的王韵的自我事实上同后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建立于他者基础之上的,依附于他者的界定,这原本就不堪一击,所以当被他者抛入虚空,为了基本的生存权与话语权而不得不挣扎时,她才会一度陷入焦虑与迷失。直到他者消失于她的主体的核心,这时王韵真正的强大的自我才开始涅槃而生。
要让已经深深融入人们自我之中的他者真正成为客体,不再决定我们的自我,这是一个异常艰辛的旅程,有时就像对待已经侵入人类机体,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机体当中生长出来的肿瘤一样,要使之移出体外,必须付出伤害自身正常机体的代价,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大的概率会复发,为了不被他者主宰而彻底迷失自我,她必须把从前的自己也推倒重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者常常会再次占据主导地位,她必须时刻警惕自我的建构不能过度依赖他者的定义。
王韵后来通过写作,人生获得了转机,也重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获至了自我的本质,他者不再能够决定她的自我,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强大起来,此时她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疾病也得以治愈。从病理学上讲,肿瘤是癌的前期,而癌以现有的技术手段来说,还是死亡的近义词,疾病的治愈象征着死里逃生,象征着自我在摇摇欲坠之后重新确立,并且肿瘤不再掌控她的身体,他者也不再掌控她的精神。写作是她的方式,通过写作,她重新找回了自己,虽然不能直接由此获得很多报酬,直接用之于手术,但她重拾了信心,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也不再只是作家而已,作家也是一种形式,她已经不必再受制于形式,此时她的自我已经是自我的本质,而不再是某个随时可以被拿走的标签,这对于她勇敢面对手术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写作也的确给她带来了一群关心她的朋友,以及部分手术费,最终使她完成了自我的重建。
在王韵的散文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种悲剧的力量,在讲述苦难的篇章,绝不仅仅是为了讲述苦难,她始终在苦难中抗争,永远怀着希望,并且苦难教会了她悲悯,她因而更加爱护那些同样或者更加弱小无助的生命,读她的文字,不会让人感到压抑,反而总能在绝望处依然看到爱和美好。她的散文基本写在最艰难的时期已成回忆的时候,虽然当初的辛苦依然触目惊心,但是那些苦难最终没有摧毁她的自我,而是促成了她的自我的艰辛重构,在随后的篇章当中也可以看出,她的回忆绝不是个体的细小感伤,她的格局在自我重构的过程中也愈来愈大。
匍匐不是向命运低头,不是拜倒在苦难面前,恰恰相反,那是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依然坚强不屈地挺立,是奋力掮起黑暗的闸门,是可以被毁灭而不能被打败的倔强,是经历过一切之后犹能保留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还是感恩自己最终拥有的一切美好,是在苦难中重获新生而非消解一切。匍匐仍然可以是一种飞翔,就如她另一本书的标题所写那样,她选择了低飞,即使不能飞得更高,也不愿躺平,哪怕是紧贴着地面,也要展露出飞翔的姿态,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种低飞是勇气,也是一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