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斌斌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李健吾是一位大师级别的人物。他的一生,创作颇多,研究颇广,著述颇丰。2016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11卷本的《李健吾文集》。据责编席香妮女士回忆,此文集的出版前后历经30余年,耗费了诸多人力和物力,但或许正是由于其“跨时代、题材体裁多元化、文字容量大”[1]等特征,即便是经由几代编辑与李健吾众多家人的通力合作,还是难免有一些遗漏。笔者查阅民国时期的报纸、文艺期刊,有幸发现了几篇文集未曾收录的文章,仔细爬梳,发现这些文章对李健吾研究均有较大史料价值,故整理、披露如下。
李健吾的一生在多个领域都有建树,如其子女所概述,“父亲的一生,从剧作、小说、散文,甚至诗歌、翻译、中国文学评论、法国文学研究、文学编辑工作,各方各面,确实是一位成就杰出的学者和多面手”[2]。此中,最不引人注意,也最为神秘的是其“诗人”身份。“这三间小屋,最神秘(或者最浅显),最粗陋,也最应理知趣,加以永久封锁的,就是那十二首无以名之,名之曰诗歌的一间。”[3]李健吾的诗歌质量如何?他的一生究竟创作过多少首诗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诗歌创作的?这些问题在学界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梳理。笔者在查阅史料的过程中,一者首次发现了李健吾创作的第一首小诗(以此可以重新确定李健吾最早开始创作诗歌的时间);再者则参考各方资料,尝试列出了一份李健吾诗歌编年简录。
李健吾的女儿李维音女士在《李健吾年谱》中提到其父创作的第一篇诗歌是《邻花》[4]27(该诗发表于1925年7月25日的《晨报副刊》)。笔者查阅民国报刊,发现事实并非如此。1922年,年仅16岁的李健吾即与同学兼好友蹇先艾、朱大枏共同发起成立了曦社,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1923年,他以“仲刚”为笔名在该社社刊上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萤火虫》。笔者据此大胆猜测其诗歌创作的时间也应与此相近。通过上海图书馆《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笔者发现了一首发表在1923年5月13日《国风日报·学汇》第194期上的小诗《生涯》,署名“仲刚”,全诗如下:
平稳而从容的一叠一叠的闪到下游,
如静流的微波呵!
永是不拥挤而迈越的微波般的放逸,
这自由的生涯呵!
“仲刚”是李健吾早期最常使用的笔名之一,而《国风日报》又是李健吾父亲的好友景梅九所办,再加之李健吾在此刊物上还发表过其他文章(如下文笔者还要钩沉的一篇集外话剧),由此,笔者可以断定,此诗出自李健吾之手无疑(就发表时间而言还是他生平创作的第一首诗歌)。本诗内容十分简短,主要描绘的是河流平静但放逸的流动状态,构思精妙、形式工整、语言蕴藉并包含有一定的人生哲理,充分显示了一个青年诗人峥嵘凌厉的创作才华。
除此之外,李健吾的一生究竟创作了多少诗歌?这些诗歌的质量如何?要想搞清这些问题,我们首先应该对李健吾的诗歌发表情况有一整体把握。遗憾的是,《李健吾文集》目前只收录有李健吾代表性诗歌4首(1)《李健吾文集》收录的4首诗歌为《三郎》《诅咒》《诗二章》《对话》。参见李健吾:《〈力余集〉序》,李维永:《李健吾文集》(第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47页。,其他则放任空缺,真可谓研究之憾。笔者借助《李健吾年谱》以及诸多电子图书资料库,尝试对李健吾的诗歌创作进行一次编年统计(不完全),见表1:
表1 李健吾诗歌创作简表(2) 此表的制作主要参考了李维音、赵国忠与宫立三位学者的著述。在此,笔者对诸位前辈学者的收集整理工作表示衷心感谢。但就李健吾诗歌的整体收集状况而言,其完成度尚差之远矣。截至目前,李健吾诗歌究竟还有多少遗漏在外尚无法统计。参见李维音:《李健吾年谱》,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赵国忠:《李健吾拟印未果的〈力余集〉》,《博览群书》,2010年第8期,第26—29页;宫立:《“他有的是生命力”——〈李健吾文集〉补遗略说》,《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3期,第102—108页。
续表1
诗歌在李健吾的所有文学创作活动中所占比重不大,地位也不是很高,但如其女儿所说,“他一生中对许多稿件都随身乱放或送朋友,而这类诗作却一直妥善保存。这一行为可以看作是他对诗歌的喜爱,也可以看作他对纯真感情的怀念”[4]36。因此,整理与发掘李健吾的诗歌创作并非无意义之举。以史料收集为基础,学界可对李健吾钟情的这一创作体裁做进一步的探究。
1923年,17岁的李健吾在《爝火》创刊号上发表了独幕话剧《出门之前》,从此就与话剧创作结下了不解之缘。李健吾早期创作的话剧主要有《出门之前》《私生子》《工人》《进京》《翠子的将来》《囚犯》《赌与战争》等,这些剧作主要围绕“五四”时期常见的诸多“问题”而展开。笔者在查阅民国报刊的过程中发现了他早期的一出独幕短剧《现在的朝鲜西邻》[5],署名“李健吾”,落款时间为1924年11月9日。与上文的小诗一样,同样发表在《国风日报·学汇》上,也未被《李健吾文集》收录(3)张新赞在专著《在艺术化与现实化之间——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之附录四“李健吾作品原刊目录索引”中曾提及此作;李维音著《李健吾年谱》也收录过此条目(将标题误写作《现在的朝鲜西部》),但二者均未披露原文具体内容,故本文有必要对此进行全文披露。参见张新赞:《在艺术化与现实化之间——李健吾的文学批评》,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第361页;李维音:《李健吾年谱》,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5页。,故当属集外作品。此剧在李健吾早期的话剧里题材独特,主要表现了他的爱国主义精神,整理全文内容如下:
登场人物:
无家的饿犬
卖烧饼的
兵
日本人
美国人
布景:
一条僻静的小巷。
卖烧饼的 (摇一摇头)鬼影也没有!(将盘子放在地上,伸懒腰。)还有六十五个烧饼——背运,老东西又该骂我懒了。一,二,三……先歇一歇再说——听他打罢!(叹气)真没有人吗?(取出小皮袋将钱来复的数弄。)一,哈,两块!两年,再有两年就可以回家——那时总有二十块钱了。
(一只野狗远远的嗅着香美的烧饼味,做贼似的,轻轻跑在他后面,要抢一块烧饼吃——他正在甜密(4)“密”疑应为“蜜”。的幻想里。)
卖烧饼的 我母亲打算给我娶媳妇——可是我的表妹呢?(狗已经吃了一块)衣锦归乡——嗳呀,打,好东西!
狗 汪!汪!汪!……汪!
卖烧饼的 (恐吓的)打不死你的!
(从那边走来一个半醉的兵,摇摇摆摆,哼唱得很有味。)
狗 (向兵跑去)汪!!汪!
(兵被狗大吓一跳。)
卖烧饼的 (嚷)截住——牠抢了我的烧饼!
兵 (看见这被窃者)什么!是你打狗吗?
卖烧饼的 (拘束的)老爷,狗——抢了我的——
兵 费话!为什么你大吓我一跳?没有长眼睛!
买烧饼的 但是……
兵 混蛋,你强嘴吗?
卖烧饼的 不……
兵 你不知道老咱刚吃酒,瞎了眼?
卖烧饼的 牠抢了我的烧饼……
兵 你忘了王法吗?牠抢牠的,你搅老咱的性干什么?
卖烧饼起 (要藏起小皮袋)老爷,算我错——
(兵伸手要抡他,忽出不意的夺取小皮袋。)
兵 这是什么?你从那里偷的?
卖烧饼的 (狂呼)嗳呀!那是我的!我自己的!
兵 滚你的蛋!这不是我刚掉下地的?
卖烧饼的 (哭)老爷,济福罢!
卖烧饼的 给我——那是为我表妹的……
(日本人持手杖从旁走来。)
兵 (息了些气)今天算饶你!
(兵扭身要走。)
卖烧饼的 (伸手)老爷,给我的钱,济福罢!
日本人 什么,他抢你的钱包吗?(追回兵来)伙计,你想干什么?
兵 (拘束的)先生,少管闲事罢。
日本人 什么,你扰乱我——大日本人在街上走的治安吗?你没有长眼睛!
兵 这……
日本人 给我!
兵 的确……
日本人 浑蛋!(从兵身上抢出小皮袋,摇了两摇。)这是我们的领土,大日本的!滚开!
兵 但是……
日本人 (大怒)你是谁的兵?这样霸道!
兵 (笑了笑)先生……
(他的酒已然醒了。)
兵 我们排长吩咐过我们——先生,没有受伤?
(他忽忙的赔礼,于是走出巷去。)
卖烧饼的 先生,多谢你!
日本人 不过,(瞥了他一眼)这钱应当是我的,你明白吗?
卖烧饼的 (叹气,知道绝对无望了。)先生,刚才……
日本人 这是你们的兵送我的!
卖烧饼的 可怜……
(日本人缓缓将钱包装在衣裳中。)
卖烧饼的 唉!
日本人 (瞪眼)你不服吗?
(手杖在卖烧饼的身上舞起来。)
日本人 现在,你明白吗?
(巷口汽车喇叭的声音。)
卖烧饼的 救命——救……
(从那边美国人走来。)
美国人 什么事?
(卖烧饼的卧在墙角哼哼不已。)
美国人 呵,可怜的人。(转过身)喂,这个像猪叫唤的人怎样得罪你的?
日本人 (拘束的)第一,你要知道,我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
美国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卖烧饼的 □(5)“□”为无法辨清的字,下文同。——老爷——他抢了我。
美国人 (惊讶的)呵,人类的羞耻!
日本人 (反抗的)但是,我不晓得是他的。
美国人 谁送你的?
日本人 一个——一位朋友。
美国人 (微笑)是指这个像猪叫的可怜人吗?好,请给我——有多少钱?
日本人 (很勉强的递到别人手里)不过,这个钱你也不得拿走。
美国人 (大笑)就是这个吗?好大的数目!(随手扔在地上。)先生这不是什么体面事情。
日本人 哼。
美国人 朋友,不要生气,我请你吃酒——去。我们虽然不认识,这件事情便是我们的介绍,最好的介绍?
日本人 那汽车是你的吗?
(美国人点头。他们缓缓走出巷外。)
卖烧饼的 哼。
(他从墙角蛇行,摸着扔在地上的小皮袋。)
——幕闭——
剧名叫《现在的朝鲜西邻》,极具讽刺意味。中国本是世界上最著名、最强盛的文明古国之一。两千年来,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实力辐射至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等地,但晚清以来,随着清政府的政治腐败,国家积贫积弱,饱受外国侵略者的欺凌(到民国时期已与其附属国朝鲜的境遇无异,这或许就是此篇名的由来)。小剧以一名卖烧饼的年轻人为主人公,描写了他本想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卖烧饼攒钱回乡娶妻,但却因为两块银圆的暴露,而遭到日本人的掠夺、殴打,美国人的干预、迫害,命运凄惨。文章与其说是一出情节简单的短剧,不如说是一幅弱肉强食的讽刺画。剧作在帝国主义的握手言和中走向一片“祥和”,但中华民族的命运却更显得扑朔迷离。由此剧作,可看出青年李健吾对祖国命运的深沉忧虑。
从李健吾进入戏剧行业起,他就成了莫里哀的“铁杆粉丝”,不仅对莫里哀的生平、社会背景、剧作内容、人物性格、艺术特色等熟稔于心,而且对其作品的演出场次与舞台效果也是调查有据、了然于胸。如,他曾对莫里哀剧作的演出情况进行过统计:“演出场次最多的,是一个独幕闹剧《疑心自己是王八的人》,共计一百二十场。《伪君子》占第五位,计八十场次。场次最少的是《没病找病》,原因是他参加了这出戏的第四场演出后,就去世了”[6]。“从一六八○年起,到一九二○年止,法兰西喜剧院演了十四万九千五百二十七场次,莫里哀的喜剧计两万一千六百七十四场次,占第一位。……从一六八○年起,到一九三○年止,演了一千场次以上的,共计十七出戏。莫里哀的作品占了十二出,只有五出留给旁的作家,而且前六出戏都是他的作品”[7]。在他看来,“过去只从文学上研究他(指莫里哀——笔者按)”是不够的,“现在研究他要从舞台、演出、导演、文学各个角度研究他的剧本,这个方向是正确的”[8]334-335。笔者在翻阅民国报刊时,发现了一篇他早期观看北平小剧院上演莫里哀《伪君子》后的观后感——《北平小剧院的第一次公演》(6)此文分两次连载于北京《新晨报》,署名“李健吾”。参见李健吾:《北平小剧院的第一次公演》,《新晨报》,1930年6月30日,第4版;李健吾:《北平小剧院的第一次公演》(续),《新晨报》,1930年7月1日,第3—4版。,署名“李健吾”。此文体现了青年时期李健吾从“舞台、 演出、导演、文学”各个环节对中国演出莫里哀喜剧的整全式评论,文章对于了解李健吾的莫里哀研究很有价值,整理全文如下:
不知怎么就想起《失去的晚间》(7)此文原版中提到的小说与话剧都未用书名号,为格式统一计,笔者自行进行了添加,下同。,一篇小说,保加利亚的跋佐夫做的。牠的起笔是,“虽然已经九点钟过了,在毕什戏院里,演戏却还没开场哩。迟演的缘故是因为座客还太少。总共不过七八个人,而且一大半是坐在边箱里的……”听说北平小剧院第一次公演,而且剧本是改译底《伪君子》,于是去了,结果很满意;第二晚又邀了几位朋友,于是我重看了一遍,结果还是满意。这不能不说是邀天之幸了。不知怎么两夕都想到这篇可怜的剧院的故事。开幕的时间只差了几分钟;自然座客在七八位的七八倍以上;比起毕什戏院总可乐观了,然而不知怎么的,就还是想到了那篇悲剧似的短短的故事。第二夜比第一夜还少,大约戏坏罢;然而平心而论,说坏有些冤枉。冤枉我,因为我不惮烦地看了两个晚间。我的晚间是失去了。
因为这是应该失去的;而且我还带回一腔感谢的满意。
我晓得电影院一定是满座,特别是星期六与星期日,特别是有声电影院。男女同志们或许大半在那里面罢。这些电影院!我诅咒牠们!这些趣味低劣的新玩意儿完全消耗了近代人类的真挚的生活。我自然没有封闭电影院底念头;而且我也去,去看贾波林,或者□尼士;或者消遣时间;我有时是很感伤的,浪漫的,薄弱的。然而我希望;希望大家做一点正经事。晚间自然是要失去的,但是我们不是美国人;而且我们快要亡国了,因为文化的低落,艺术的凌替,毅力的涣弛;加上政治,经济,军事:由来久矣!我忘记我在空口说白话,而且有些在羞詈我自己了。
说实话,我是带了两种兴趣看戏的。第一种是看戏,第二种是附带的,听听陈治策先生的改译。但是听完了就忘记,实是无从说起。
对于《伪君子》这个剧本,连起这两晚的表演,我有三个印象。第一次是我读佛兰克的英译,即陈先生改译所依据的;我笑了,没有人能忍住笑的,尤其到了使女插嘴底时节。其次是我读原文,再没有比这次的印象欣快了;我微笑,我痴笑,我大笑,最后我闭拢书叶思索。但是我有些失望,在这第三次,看牠变成了中国剧,从书本上跳下来,上了舞台。陈先生的改译是下了苦心的;他有实际的经验。在他的介绍的文字中间,他的谦撝的诚意表示的很充分。然而我在台下,杂在观众中间,笑了;笑的不大畅快。我竟然纵声也难说。然而在记忆上这不如读时的愉悦。于是我问自己,这是什么缘故。
第一,是不是因为原文是韵文呢?我承认这有些分量,韵脚自身有时能给出一种可笑的面孔。牠合于高喜剧的应用。例如英文的散文的翻译便不及原文的生动,失去许多原文的美丽,那种窘住翻译底天成的美丽。我说高喜剧者,是指牠的幽默或者可笑由人物的性格而生,以别于通常的喜剧,其可笑是外的,环境的,字句的。在写哲学的高喜剧上,韵脚或许是一个很适当的工具。例如所有的讽喻诗,都带着喜剧的性质。这里我只是就个人的读书的经验而论。第二,是不是辞句的关系?当然这是对的。英文的译文的弱点便在此。英文是柔丽的,写情则易;法文是精炼的,说理则易。论到字句的漂亮,轻俏,流畅,自然是法文更宜于高喜剧。但是英文的距离并不远,所以失去底成分还不算重,然而中文!这的确值得注意。据我所听底结果,陈先生的改译实在远在英译以下。这或许是中国文字没有经过主义训练底毛病;我怕旁人的尝试,或者文人的尝试,更为失败也难说。陈先生是一位戏剧家,注重实际的效果;他的能力自然是可贵的。
但是我还嫌陈先生的文人的气息太重了些。有些字句是生硬的,人工的,不是我们通用的习惯语;所以偶然落到耳鼓上,还禁不住使我起一种诧异之感,然而这随戏剧的动作很快地很快地就过去了,总难为了陈先生。我挑剔一个语病罢,好让陈先生痛痛快快地笑我稚气。达米说:“你把他交给我罢,我要把他一片一片的给解剖了……”我先不喜爱解剖这个动词。斯斯文文的,一点没有戏剧性!原文是割掉耳朵,陈先生改为“一片一片的给解剖了”,实在不见强,理由(见于陈先生的《伪君子的翻译与导演》一文)似乎有些伤地猛太儿,不脱个人的嗜好。陈先生是为了加重,为了戏剧的效力的深厚,但是那个动词可真有点儿不中听,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嗜好。
第三,是不是想象上的人物与情境胜过这两晚的表演?这有些道理。我个人是爱思索的,或者爱思索比爱尘世还甚。我钟爱我的想像的生活,在这里我创造了许多可爱的(无论其为美丑喜恶)人物,和我的知识印证,于是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浸漫住我的全心灵,超升我于狂喜的境地。尤其是读戏,注释极少,全恃语言动作以及读者的悟性,自然特别需要我的想像的活动。诅咒这贫穷的中国!我是一个懒人;我有时懒于想像;我切盼看见实际的印证,佐助我的萎弱的惰性,减少精神上的升华的作用。诅咒这贫穷的中国和贫穷的书生!除去电影院,便是戏楼(我是赞美中国的旧戏的),然而没有剧院。没有剧院,又没有钱。只好叫一声苦也,我的有限的想象力。然而如今我真地要非责这些演员和导演先生了。听者!全剧的印象追不上我的想象的深厚。不说了,这一句牛已然把我自己吹散了。我只是说,多数演员还须深加研究,因为多数演员所表现的,还不如我一介书生斗室冥想出底人物更为活跃。话既到此,不得不谈到这两晚演剧的本身。
《伪君子》的开场是著名地戏剧的;幕开了,剧中人都在纷呶,争辩,申詈;因此,立即抓住观众的注意力。然而诸位演员演来平常。第一个原因是老太太。我说是老太太,然而张寒晖君的化装是太太而不老。第二晚我所邀请底朋友说,他们母子很似夫妻。他的话未免尖刻。然而至少老祖母的头发苍白些,老态更龙钟,加上她的执拗的火气便很可观了。第二个原因是她的仆人的删削。这个责任是陈先生的。费力跑是一个哑角,然而是一个丑角,他不开口,比开口的效力还大;他的样式是很可笑的;而且他的存在增加了老太太的肝气;老太太只有在他身上可以发泄,所以说:“(掌费力跑)走呀!你瞧你站在这儿,张着嘴,打哈欠!”张着嘴,打哈欠,这傻样子。这不耐烦的疲倦的傻孩子的神气,不很可笑吗?把他删了,实在可惜。陈先生因为他“始终不发一言,把他革出场外”,未免发落得轻易。我以为小剧院对于原作应该多加保存真象,第一不是商业化,第二是实验。如果陈先生说是为了实际的困难,例如舞台狭小,或无适当演员,便比因为他不发一言而革去妥当多了。第三个原因是全体精神的不贯注,同表情的肤薄。这是演剧的实际的致命伤。全在导演与演员的才力与了解的程度如何。第一幕的前半演来反不如书本上的生动,以后再演,似乎应该多加练习,求表情的变化有致,动作不可过于简单,精神更须团结。例如大家表示不屑之意,永久只是一个普遍的单调的扬头或者单调的回身。
第一幕的开场是著名的一节,可惜演坏了;第五幕的转折是全剧最大的弱点,然而演来却颇用力,恰和我的企望相反。这自然是演员的精神贯注。我想作者有知,谢谢诸位演员也难说。然而无论如何,全剧的结局总觉勉强,虽然公安局的密探多而且能,想来也管不了这许多,活该这位伪君子倒楣就是了。陈先生很聪明,把路易十四的大德政改成公安局的密探,这又值得作者的道谢。我原以为第五幕完全看不得,结果相反,成绩却在第一幕之上。这是演员之功了。这证明剧院内的成功不一定便是戏剧的原理的成功。
我方才说张君饰祖母平常,其实张君演中年以上的妇人,很有可取。我看他在《一片爱国心》中所饰底日妇,表情的热诚,感情的丰烈,实在值得我这里特地道歉。说起《一片爱国心》,便不由人想起饰女儿底张镜如女士;她演来楚楚动人,且有表演悲剧底才分。
但是最使我失望的是邓承勋君所饰底舅父;还有一位是施奇寒君所饰底达米。邓君在最后五分钟中很博好评,然而在这里无计可施,或许由于大材小用罢。这位舅父如果粘上三绺发须,态度再冷沉些,表情再柔和些,冷笑以及发音再讲究些,或能引起观众的兴趣。他代表中庸之道,可以说句句代表作者的意见。至少邓君的腔调有些高锐,骤一听来,总有些刺耳。在最后五分钟中,那位饰女角底杨瑾女士那里去了呢?她的风姿实在活泼可爱,和张女士正是悲喜剧的一对名手。说到那位少爷,我不大欢喜施君的南腔北调,有时字句含胡,很不容易听清楚。施君很用力表现达米的血气方刚,虽然有些不投我的嗜好。
我读这出戏,最爱两个女角色,那位年轻的续弦夫人和婢女。爱密是可爱的,温柔的,倩丽的;她是一位贤妻;她为了家庭的和平,可以忍受无聊的羞辱;同时富有胆力,主宰着第四幕的动作;她具有女性的锐感,和女性的自信力;只有她这样一位全德的女性能够挽救那不可救药的丈夫。她在前三幕是不出色的人物,直到最后才决定牺牲她的色相。王奇吾女士是胜任的;全剧中女演员以她所饰的为最成功。杜瑞英——我的聪明伶俐的好丫头!我的薄嘴多舌的小娼妇!我的忠实多情的好女伴!她把主人的家当做她的家;小姐的事当做她的事;却又从来不顾到自己。是诚可恨!是诚可爱!没有人能流(8)“流”疑应为“统”。治得住她,除非她出于自愿或者自觉;她总是忙着;她代表数种性格合成底真实的人物。然而张学敏女士很与我们一些遗憾。这或者是导演的责任。她插起嘴来还可人意,脸动,手动,身子动:然而,唉!她闭住嘴了,我便觉不出她的存在,站在那里,死板地,滞呆地,和一堆碍眼底衣服似的白雾一样。好像我那样可爱而又可恨的玲龙丫头也会成了站着打盹底费力跑!
饰小姐的仓吟秋女士,恕我语直,像一个丫头,不像一个腼腆的畏思的多情的千金。巡警说北平土话,间有几句不很仿佛;我疑惑饰者温容君不是本地人。陈先生饰科长,颇有味道;动作简单,然而很如身分。
不!我的漫谈还没有完那。我忘了两位男主角:伪君子与被伪君子所欺底白先生。我把两位留在最后,实在抱歉;然而我立即补过,以求两位的饶恕。如果不是这两位,我实在犯不上邀朋友看第二次。白先生的神气我很怜惜;戴先生的神气我很敬畏。前者是匡直君,后者是王瑞麟君饰的。全剧最精采处即二位在一起的时候,得力全在一个冷。此冷含有二义:冷静与深沉是也。二君完全明白所饰者的性格。白先生是愚执自用的;他是一位缺乏理想,生活于现实中底中流之人;他所需要的永久是实证;眼见为真,口语无凭;他缺乏精神的生活;他的信仰不可动摇,只有事实能动摇;他保有家长的尊严;情火在他的盲目中燃烧着;他从来只能在一时有一个念头,所以他容易走上爱情的两极端:他是一个宗教的或者人生的Fanatic。戴先生的伪君子是天性;伪对于他是天性;他做假会做到底;他犯罪会犯到底;但是他的仪态总是君子,甚至于他或许自信是君子。他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上帝;我相信他在狱中会以为他受着同Job受着一样的困厄;上帝在试验他的贞德。我说错了,他在试验上帝。对于上帝他是狡猾的,但是对于人生他是忠实的;哎呦!我又说错了,对于他自己他是忠实的。
还有一个小问题;我特来提醒一声,全剧的事实在十二小时以内:第一幕在早晨,这是无疑的;第二幕在晌午左近;第三幕约在一小时以后;于是第四幕我们才听到伪君子的借口,现在三点半钟,他要祈祷去了;第五幕将近黄昏。我所以如此惹厌地分析的,便是因为舞台上的光线竟无改动,不足表示时间的变迁。
晚间是失去了;但是这样地失去,不也很该当吗?我真有些替毕什戏院的老板担忧,如果他竟会趁金贵银贱的时候,到中国来一趟,带着他的全班子,他们岂不要心碎吗?没有人看会他那胡闹的滑稽戏的。
话剧对于李健吾的一生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他看来,“话剧永远不会死亡”,“电影至少现时缺乏文学方面的使命”[9]。这就有了文章开头他对北平小剧院上演话剧时上座率较低的不满之语。而面对自己的偶像莫里哀,尤其是“莫里哀所有的喜剧中成就最高的”[8]348《伪君子》在北平的首次上演,李健吾两次前往观看,并从翻译、导演、演出与舞台等各个角度全方位地对此剧进行了详细剖析。在此文中,李健吾先是从语言的角度分析了中国文字翻译法文原著的弊端,接下来又强调了小剧场演出忠实原著的重要性,最后他又对剧中人物祖母、舅父、续弦夫人、婢女、伪君子、白先生等饰演者的表演技巧及其缺陷进行了详细剖析。综合来看,此文可谓对《伪君子》一剧做了一次极为整全、极为详细的赏析与评判。作为莫里哀最受欢迎的剧作之一,《伪君子》迻译到中国舞台之后备受冷落,这难免让李健吾深感悲哀。从一个专业剧评家的角度出发,李健吾对此次演出的各个细节进行了全面、深入的思索,充分体现了一位戏剧批评家在早年入门阶段对话剧批评的严肃与认真。
李健吾不仅是剧作家、诗人,还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现有《咀华集》《咀华二集》《咀华记余》及诸多话剧、影视评论留存于世。但据目前资料,还很少见其对画作的评论。1946年,著名油画家司徒乔受中国驻联合国常任代表蒋廷黻之约创作了一系列“义民图”,以期将“抗战以来民众所受的痛苦,和人民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10]加以记录。画成后,这些画作先后在南京与上海展出。李健吾看过上海画展后,受邀写了《司徒乔的根据》(9)《司徒乔的根据》最早刊于1946年6月8日《中央日报·中央副刊》,后又刊于1946年7月1日《大公报》专栏《司徒乔战灾画展特刊》。李健吾此文位列首篇,同期还有熊佛西、韦晓萍、吴作人、西谛的系列评论文章。,署名“李健吾”。这是目前少见的一篇李健吾单独撰写的画展评论(10)李健吾关于画展的评论,还有一篇与秦宣夫合写的《巴黎中国绘画展》。参见秦宣夫、李健吾:《巴黎中国绘画展览》,《文学》,1933年第1卷第5号,第658—675页。。此文未被《李健吾文集》收录,当属集外作品,全文如下:
“早为学问文章误,晚作东南西北人。”我愿意把黄山谷这两句诗,送给司徒乔先生,表示他的绘画精神,司徒先生以他的画笔,在我们苦难的时代牢牢站直,他寻找绘画的灵魂,不从过去的传统,而是从一个更结实的传统,那活着受罪的人们的,缄默的面貌,他以颜色和线条来为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服务,他的伟大的用意,为他换来艺术最高境界,不是空洞的学院派的理想,但是深深获有一切伟大艺术生成的根据。
寄生在都市的画家,缺乏为人类的爱而工作的积极的意义,愧对那为他们而增高担负的苦难的时代,艺术不是少数高雅之士的清玩,活的艺术属于活的时代。
司徒先生所画的流民的种种痛苦的形象,是一种控诉,也就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良心的控诉,这不仅止于启示,他的无声的语言是那样有力,仿佛法官的惊堂木,震醒我们这些麻木不仁的罪犯。
这些惨不忍睹的形象告诉我们,为了神圣的抗战,为了争取民族的荣誉和自由,他们曾经长久放弃幸福,然而,如今全世界和平了,幸福并未光顾他们,这不是公平,真正的耻辱是那些曾经以他们的牺牲化为富强的自私自利份子,假如他们有所恨,正如司徒先生的那个可怜的凄凉的老年人自白:“三个儿子从军死,现在野葱一把算充饥,我第一恨死日本鬼子,第二却要恨……”
第二恨谁,大家心里全有数目,司徒先生的竹笔在鞭挞,这也正是艺术家作了“东西南北人”之后必有的现实的忠实报道,他扩张自己的世界,正是扩张艺术的领域。
十四年抗战结束,老百姓等来的不是富足、稳定的生活,而是一派民不聊生的乱象。作为李健吾少有的一篇画评,作者秉承的仍是其一以贯之的“艺术化”与“现实化”并重的批评原则:一方面,他盛赞司徒乔的画是“活的艺术属于活的时代”;另一方面,则以文字的形式让无言的画作变得铿锵有声,饱含血泪地彰显了老百姓的“痛苦”与“控诉”。事实上,对此现象,李健吾是有切身体会的。抗战胜利后,李健吾阴差阳错当过一小段时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编审科科长。他受邀作为《铁报》的特约撰稿人,在《铁报》上开辟了《旁敲侧击》专栏,写过一系列小杂感,其中一篇提道:
凯旋了,可嘉可贺。那红红的是什么颜色?吃了八年苦的老百姓和打了八年战的兄弟又在流血,那响亮亮的是什么声音?是冲锋的军号,是催战的战鼓,那中间又是什么人在欢呼?是发过了战争财又发胜利财的官商合唱队。他们在欢迎内战,准备再发一票内战财。
凯旋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回不了老家。从五月起,火车涨价了,轮船涨价了,没有一样东西不涨价,就是一封平安信也寄不起了。
凯旋了,老百姓饿得树皮也啃不动了。
一无事事的国大代表白吃白住白喝,“归程交通,筹委会将仍与供应”,谁也发发慈悲,送送那些不为名不为利八年来随政府流亡的老百姓?
凯旋了,老百姓的代表和统治者。可喜可贺。[11]
试想,当李健吾驻足画前,看到司徒乔画中的那个老人时,他心中回想的恐怕正是其前不久写下的这篇短论吧!国为民生,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如若只懂得代表“统治”而不顾民生维艰,则必然会导致老百姓的“我恨……”。就此而言,李健吾之文与司徒乔之画相得益彰,共同揭示了抗战之后民生之艰难、国民党政权之腐败!
韩石山著《李健吾传》将李健吾1949年6月—1954年6月的人生经历概括为“剧专时期”。“剧专”即“上海市立戏剧专科学校”的简称,其前身为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成立于1945年12月(1949年11月改名)。查阅史料,李健吾于1935年8月到达上海,1945年12月成为该校的剧场主任,1954年离开。其间,他一直都在该校从事教学与管理工作。由此,了解在沪时期李健吾的人生经历,事关此校的资料便显得十分重要。但令人遗憾的是,目前,除在一些他人的回忆文章以及李健吾女儿所作的年谱资料中可零星看到一些有关此一阶段的资料外,尚未发现李健吾亲撰的有关该校的文字性内容。笔者查阅该校小剧场部创办的一份不定期刊物《剧讯丛刊》,发现了一篇署名“李健吾”的《选择剧目》[12],落款时间为“卅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看内容应该是李健吾给该校学生上课时的课堂实录,披露全文如下:
不问什么团体,假如想拿演戏做为自己一时或者永久的任务,必须为自己决定一个适宜的剧目。什么是剧目?说简单些,或许只是一个剧本,或许会是一大堆长短剧本,唯一的条件就是这个或者这些剧本能够为自己演出,一次成功之后,还有可能为自己经常演出。
但是,最难决定的是成功,倒不是选择。因为所谓选择,自然便是以演出能否成功为最后的目的,可是成功两个字含有多方面意义,正如社会是一个多方面活动的聚合,演出的对象无论是表现,或者是宣扬,或者是等而下之,为了赚钱,对象是多方面活动的社会,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所以成功的内涵也就有了多方面。艺术往往自有其一种绝对价值,超越时空的真理,然而这不就是说,和牠的时空缺乏呼应,以本身的力量形成一个绝缘体。
成功是目的,可是怎么样才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同样是决定剧目的基本条件。这就是说,演出是一桩耗费人力物力和财力的事情,随便不得。必须脚踏实地,把一切可能的失败计算在内,然后预先掌握着克服困难的策略,才不会轻举妄动,中途铩羽,丧失信誉。一个人做事,倒地可以再起,但是一个团体做事,假如信心和信誉都在半路折损干净,很难还有机会复活的。
此其决择剧目,在工作的开始十分重要。
下面是一堆大小问题,相互都有关联,假如大半能够得到圆满答复,执行剧目就不至于过分把自己在半路绊倒:
朋友,你想演这个剧本。
(一)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团体为什么组织?牠的演出会不会像害团体结合的目的或者性质?
(二)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牠对时代会有什么意义,或者会有什么意义?
(三)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牠现时只能在意义上收到什么样的效果?
(四)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了加强某一解释或者看法,牠有没有可能接受这种事后的加强?
(五)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牠的产生环境你究竟了解多少?你能够对牠正确解释到什么程度?
(六)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艺术上你能够不能够满足牠的要求?
(七)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的团体能够不能够列出一张可以一看的人物表?
(八)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有足够的现金应付一切开消?假如营业失败,照样撑持下去?
(九)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牠想到一位相宜的导演?而且不至于为他拒绝?
(十)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牠和现实的环境有没有抵触?假如抵触,你能够不能够为牠解除压迫?而且万不得已时,你有没有宁为玉碎的决心?
(十一)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牠在什么时令上演最为相宜?秋天?还是春天?还是什么节日?
(十二)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此时此地的观众对牠可能发生什么反应?假如低级趣味的观众不合口胃,或者高级感受的观众不感兴趣,你有没有胆量继续支持牠的演出?
(十三)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肯不肯拿全付精力支撑牠的艰窘局势?甚至于到了有人骂你“孤芳自赏”的程度,你也甘愿为牠奋斗,争取艺术上的成就?
(十四)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假如遇到技术上的困难,例如特殊的服装,武器,照明,效果,你能够不能够为牠一一顺利解决?
(十五)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为什么要演牠?在艺术本身的钦敬之外,对牠有没有其他的用意?假如利用超过钦敬,你肯不肯那样违背良心?
这里举出了十五个条目,最后,当然还有一个不太为团体所尊重的,我却认为非常重要, 那就是:
(十六)剧作者还活着,并非没有方法连络,你会否想到争取他的同意,而且尊敬他的指示?
现在,我把条件开出来了,让我再就每条解说两句,免得发生误会:
关于第一条,例如戏剧学校,排些难演的戏来做实习,为常人之所不敢为,或者是经典的,或者是社会和艺术改革的,或者是无名之士的,都应当站在“学校”的岗位,经常给牠们一种鼓舞,难得的是,本身对于赢利没有什么过分的热忱。例如是一个业余演出,以同乐为目的,自然就要排些比较轻松的东西,而且易于胜任的东西。假如是以服务大众为目的,演出方便,题材浅显,然而教育意义浓厚,自然有了特殊重要。
关于第二条,应当分两点来看,假如是古人写的,也曾经演过,你自然应当明白这出戏曾经对牠的时代有过什么影响。然后,你再考虑,如今会有什么影响?譬如说,《费嘉洛的结婚》曾终是牠的时代一颗炸弹,法国大革命跟牠就有关系,如今那种应当攻击的贵族特权早已不存在了?那么如今演出,你应当另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
关于第三条,我必须指出,时间不就是时代,譬如有些抗战戏,在抗战时期很热闹也很有用,但是抗战时期过去了,偏巧这出戏本身不够坚强,这就是说,所含的人性不够浓烈, 于是征服不了时代,仅仅做了一次时间的宠儿也就完了。像上面举出的 《费嘉洛的结婚》,如今在欧洲同样上演,无论是在法国或者是在苏联,就应当另眼相看了。
关于第四条,常人最容易陷到这个泥淖。一件已经不朽的作品,万人供仰的巨著,后人冒然就想有所改易,往往吃力不讨好,把演出和自己一同毁掉。加强是可以的,然后要有限度,要牠有可能接受。那就是说,作品本身还有缺陷,你有可能提高牠的德性。例如《马克白》的第五幕,过于冗长,和前四幕不衬,你不得不加以删削。但是千万不要学十八世纪的德国人,上演莫里哀的《吝啬鬼》,把父子关系改成亲戚关系,中了卢骚的伦理的毒,反被哥德引为本国的耻辱。
关于第五条,我想用不着多说,只要一看契诃夫怎样对《樱桃园》的排练不满意,史坦尼司拉夫司基不得不埋头两年,就明白主观的解释往往如何危险。
关于第十一条,最近我就看到一件荒唐事,在腊月的大冷天上演我的旧作《青春》,不说演员挨冻,观众在心理和生理上都起反感。未免太也缺乏常识了。
关于第十四条,千万记住在中国今日,轻易不要上演历史剧,因为截到现在为止,我们对于历史仅仅止于书本的知识,不够完成形象和历史的现实的。平剧某些服装非常不可靠,大都拿美观做条件,并不真实。
最后,让我补充一句:假如纯粹以商业为目的,千万不要轻易排演《忿世嫉俗》那类高喜剧。那是莫里哀的杰作可是在莫里哀主演的时候,就没有收到营业的成效。
总之,决定剧目等于决定演出的成败,甚至于牵连到团体的存亡,所以必须慎重于始,勇敢于后,才能收到和野心相当的预期的效果。
上海“剧专”时期,李健吾作为该校的主要教师,重点承担剧本分析与研读的课程,但正如熊佛西所言:“俗偐云:‘文人的讲堂,武人的操场’,为我们学戏剧的人我现在应该加上这么一句:‘剧人的剧场’。剧场对于我们剧人的重要正如科学家的实验室一样的重要。不拘学编导、表演、或舞台装饰,任何剧艺的部门,我们都不能不在舞台上学习,且论何精深的戏剧理论,倘不经过舞台的化验,都不能成立。”[13]于此,李健吾讲授的虽是理论类课程,但他在讲授的同时,十分注重结合自身写、改、导、演的经验对学生进行现场指导。具体到上文,该文涉及的主要议题为,实验剧校的学生若要外出演出该选择什么样的剧本?李健吾从团体的组织、演出的时代意义、导演的作用、演出的时间选择、演出的经费支持、演出的心态磨砺等多个方面事无巨细地对学生进行了循循善诱的指导。据此,我们似乎能够想象得出一幅李健吾授课时的生动画面,也可以借此得窥一名优秀师者对学生技艺传承的悉心教导——戏剧是艺术,也是教育;戏剧演出是一门商业性的舞台艺术,更是一门需要心灵体验、灵魂参与的舞台技艺。李健吾一生不仅创作了多部剧本,而且还多次担任导演排演话剧,甚或自己登台演出。就此而言,李健吾的话剧演出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本文作为李健吾教学课堂内容实录,融入了李健吾对话剧演出如何抉择剧目的诸多经验,这对我们现在的演出仍具有较大参考意义。
如上诸文代表了李健吾20世纪20年代、30年代、40年代三个不同时期的创作经历,由文类的多元可看出李健吾在“文学、艺术乃至政治”方面“经常性地碰撞、交融、提升”[14],由文章内容的多样可看出李健吾忧国忧民的爱国心态、情绪丰富的文人本色、尽职尽责的职业操守。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李健吾是一位少有的集众多身份于一体的全才型人物,他的一生值得被关注,有关其史料的收集与整理工作也值得更多学人的参与与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