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祺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批评界,与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学批评和以梁实秋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等并存的是以李健吾为代表的印象式批评。李健吾作为批评大家具有独树一帜的批评风格,拒绝一切标准和主义,坚守自我潜入的批评策略。撰写《李健吾传》的韩石山先生曾在序言部分期待文界可以形成研究李健吾的热潮,纵然“李健吾热”并未如期而至,但仍旧形成了众多热门研究方向。其中围绕李健吾印象批评式批评风格的研究较多,如黄擎的《李健吾感悟式批评的理论特质》等,此类文章以李健吾的批评风格作为主要论证内容,充斥着对李健吾个人风格的评论与感悟。文学创作本身,便蕴含了对真、善、美的价值追求,从这一角度切入李健吾的批评世界,可寻找到他求真的一面。毋庸置疑,他的批评是带有主观观感的,但这种带有主体性色彩的批评却仍有艺术真实的一面。
将真、善、美纳入文学理论的范畴,可知真、善、美及其统一是文学创造的审美价值追求。当文学创造被理解为反映对象世界的认识活动,以历史理性求真便是文学创造的价值追求。以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的文学活动四要素说可知:读者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活动首先是在作品与读者之间展开的,这便使得具有真实性品格的作品变为当下所需。也只有在真实面前,读者才可能与之发生交流、产生共鸣,李健吾的文学评论以灵魂接近作者,以文字联络世界,始终实践着文学的审美价值,而“真”作为价值实现的基础更是蕴含在李健吾的文学评论中。
“善”是核心的价值取向,将文学创造理解为审美活动,可以发现体现为人文关怀的核心价值取向。读者在文学阅读中获取善的价值,有赖于作家对生活的判断和选择。鲁迅曾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具有人文关怀的文学作品源于创造主体的高尚人格,故只有作家秉持着追求善的价值取向,文学创造才会抑恶扬善,带给读者积极向上的影响。李健吾对批评对象的选择是求善的,他致力于挖掘批评对象身上能带给社会进步的善意,并进行挖掘宣扬。
当文学作品具有了真和善的审美价值后,“美”便成了文学创造的最后一步。美与真、善是一体的,从内容上理解美,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可被当成散文读,李健吾的文笔是灵动的,不同于其他带有说教气息的评论,他的文笔如同细流般,将自我情感投射到批评对象上。与此相匹配,李健吾的批评更多是随笔式的,故不仅在视角的安排上,还在文笔和形式的确认上,李健吾始终坚持以美作为他的批评标准。故我们不能孤立理解李健吾文学批评中美的内涵,要以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对其批评进行美的确认。
一
“他写的文学批评,篇篇都可当创作的散文读”,这是李健吾文学批评的特色。按朱光潜对评论者的分类原则,可将李健吾文学批评家的风格归属为“饕餮者”,不同于“导师”“法官”和“舌人”,李健吾仅仅是将文学作品之于他的直观感受记录并传达出来,并以此构成他的批评世界。
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是向善的,他具有人性美的批评视角。秉持着人本主义哲学观的李健吾,认为人有一种“普遍的人性”,即性本善的人性观点。而这种理解也同样被他引入到文学评论中,形成了他以文论人的批评模式。引用李健吾所言:“一个批评者,穿过他所鉴别的材料,追求其中人性的昭示。因为他是人,他最大的关心是人。”以此人性论为内核,以人文关怀为切入点,李健吾的文学评论必然会带有人性美的审美视角。
在批评对象的选择上,李健吾着力选择并挖掘那些具有“善”和“美”的作品。以他评论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为例,“他从中衡的人性中追求高深”,指出沈从文热情地崇拜美,并将具体的生命美化。李健吾指出,沈从文懂得揶揄的技巧,并将诗性美充斥在他的作品中。在人物的塑造上,李健吾透过表层,看到了他们可爱的实质,他们是向善的,也是向上的。他们没有受到都市病态的污染,仍保持着茶峒人民的单纯本性,他们的思维与行动是一致的,是冲动的,也是壮实的。最凸显的特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成人之美,无论是老船夫还是大老,他们始终是先为他人而后虑己的。李健吾以一颗向善的心挖掘出《边城》背后的善,不仅如此,即便是对《八骏图》这一作品的评论,在展现都市人“阉寺性”的这篇文章中,李健吾亦从善的一面进行切入,他指出“《八骏图》是一首绝句,犹如女教员留在沙滩上神秘的绝句”。
李健吾的批评方法是向善的,他对善有着执着的追求,在他的笔下,读者往往可以找到其中向上的一面。李健吾将“人性”视为文学批评的核心,以“直接的感官印象”对批评对象作出评论,将艺术与人生相结合,在自然、和谐的氛围中与作家的灵魂共舞。将初见的直观印象捕捉后,对批评对象进行善意的解读和评价,在灵魂的沟通中建立与时代的联系,将饕餮者的感官盛宴传递给他人,便是李健吾对文学评论的实践。
二
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是美的。以文学理论对真、善、美的界定看,美单指将真与善结合后形成的内容状态落实到文本的形式,如俄国形式主义提出的形式美。但李健吾的文学评论不仅有落实的形式美,还有内蕴的文本美,他的文学评论无论在内容或是结构形式上,都蕴含着美的要素,故对美的分析将从内容美与形式美两方面进行论述。
李健吾的文章结构是美的。他对文章内容的把握不是对该作品直接切入,而是有曲径通幽之感。例如,对林徽因所作的《九十九度中》进行评论,李健吾首先论述了内容和形式不可分割的关系,指出作品是作家性情的投射,又引入了现代性的观点,进而才提出所批评的主体对象—《九十九度中》。按常规文学评论的模式,提出批评对象后便可进行观点的述评,但李健吾另辟蹊径,仍采用了对批评对象“绕弯子”这一举措。甚至,近乎到评论尾声,李健吾才点明他的评论主旨,即《九十九度中》这篇作品是最富现代性的,它展现的仅仅是一个人生的横截面,读者却可以在其中看到一个复杂的有机体,一切都是平常的,卻又是有技巧的。这是李健吾对结构布局的设计,营造出一种柳暗花明的美。以多方论述最后引出对林徽因该篇作品的评价,在篇幅并不长的文本批评中,设计出如此精妙的结构,可见李健吾对批评的匠心所在。
李健吾笔下的文字是美的。以对蹇先艾《城下集》的评价为例,二人青年时便是好友,彼此竞争却也彼此欣赏。在该篇评论中,李健吾便是以充斥着自我情感的文字彰显着与老友的亲密和对文笔的高超运用技巧。可以看到,李健吾对文笔的运用是充斥着美的,他不仅善用对比和排比,还善用瑰丽的语言,以首段对蹇先艾文学世界的评价来看,他将蹇先艾的文笔比作阳光,他的文学世界是久经阳光熏炙、晶莹可爱的小河。他说蹇先艾的心灵是忠实的,是经风吹雨打,跨越经年的坚定。李健吾对文字的运用是精巧的,在这篇评论中,充斥着李健吾本人对美的认同。李健吾的评论大多没有较长的篇幅,在有限的文字中他甚至很少直接对文本内容进行评论,但凭借着他的旁征博引,通過他与作家心灵的交语,往往可以较为准确地对作家进行印象式的评价。
李健吾随笔式的批评文体是美的升华。与他印象式的批评内容相适应,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大多是以随笔式的文体构成的,这体现了他对文体升华的把握。李健吾主张与作家进行灵魂的沟通,以灵魂切入批评文本,重新感悟作家的经验世界,完成彼此灵魂的奇遇与自我灵魂的冒险。
李健吾对文学批评文体的选择是美的,他没有选择短兵相接的批评方式,而是以亲切的笔调,采用清丽的语言,以灵魂沟通文本,用印象感悟批评。不可否认,他对巴金等人作品的批评引起了双方的争论,但总体观之,他对大多数作家和作品的评价是中肯的。无论哪篇评论作品,我们都可以在他的笔下看到一个将善与美融合的批评世界。这是李健吾独有的风格,也是他“我手写我口”的实践。
三
从文学理论的范畴,将真、善、美视为一体,从而得出真是善和美产生的基础,真是优秀文学创作的必然要求,善和美依附于真,也促进真的升华。故,以李健吾文学批评中蕴含善和美这个角度看来,李健吾的批评中必定存在真的要素。
李健吾的创作初衷是求真的。“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是说公正的。”这是李健吾对批评家的定义,也是他书写文学批评的初衷,这便是他求真的一面。但需要注意,与生活真实不同,文学创作中谈及的真实是艺术真实。李健吾在文学批评中探寻的便是对艺术真实的把握,他从自己的认识和感悟出发,没有诽谤,没有攻讦,也没有应征,只是独立的对作品的内蕴进行把握与评判。他将被批评的作品视为是第一层真实,并从自己的感悟和体验出发,对第一层真实进行自我的认识与反映,达成第二层真实。从这一角度进行分析,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是求真的,只有真实永垂不朽,也只有真实经得起时代的推敲。例如,他说沈从文的《边城》是抒情的也是诗的定义,便是点明了沈从文“和谐与节制”的美学风格,对萧乾艺术风格的把握更是从天真与忧郁两个方面进行切入,亦有对废名隐士风格的宣扬……李健吾对作家作品的直观感悟式评价于今日看来仍是中肯的,甚至说是准确的。
李健吾把握的真实是主观的真实,诗意的真实。李健吾对真实的把握建立在主观和诗意的基础上,他以对作品的直观印象入手,实践自己独特的感悟式印象批评方式。李健吾以敏锐的触觉,用生命和灵魂进行艺术的探险,他用自己的心去感悟,不受外界左右,执着地以真诚的态度进行自我抒发。所述即所感,他选择平等地与作者和读者对话,以主观真实的方式进行对批评的把握。而这些批评的文字往往存在于诗意的言说中,“长江大河,漩着白浪,可也带泥沙”是他对《饥饿的郭素娥》的评价,在诗意的笔墨中,李健吾尽显从容,以对真实的坚守,从自我感悟出发对作品进行评析。
李健吾对批评对象的选择是求真的,他的真是带有历史理性的真。在评巴金的《爱情三部曲》一文中,李健吾首先列举出前人翻译荷马的利弊,进而才得出“所谓大者变者,正是根据荷马人性的存在”。李健吾的印象批评最终确立是受到了传统文论和五四精神的影响,他深知文学“是人类心灵的开花结实”,所以他将文学作品视为带有血液流淌的鲜活生命,将形式与内容结合,从整体进行审美意识的探寻。金圣叹认为:“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被灵手捉住。”李健吾便是以自我的审美直觉对作品进行咀嚼,直观体悟作家作品的整体风格。然而,这种批评方式并非仅仅由李健吾的个性随意实践,其中必然会带有历史理性的要素。李健吾将文学批评视为是一种特殊的人生实践,他没有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作品进行机械的评论,反而采用了与作者平等对话的方式,甚至将作者也引入了批评视野。李健吾将作者所处的时代特色、作者本身的性情与创作心境结合在一起,从作者这一创作主题着手引入批评活动。他将作者的创作与作者本身所处的社会环境结合起来,将社会本质与作品相联系,对作家和历史环境进行考察,探寻作品背后作者与作品的真实关系,展现批评创作中的历史理性。例如,在《福楼拜评传》中,他对福楼拜回忆录和相关信札的引用,均是为了证明在社会历史现实上,对作品的评判可与作家性格气质紧密联系。这便在无形之中具有了历史理性的因素,带有了真实的品格。
李健吾对真实的追求与时代的影响密不可分。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坛上,李健吾以对批评创作规律的自觉把握“一枝独秀”。在社会学批评模式大为盛行的时代,李健吾反对将文学批评视为政治裁决的工具,反对将批评视为武器粗暴地评论文学的行径,也反对运用僵化的批评模式进行评论活动。他坚持将批评视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坚持言必有物的写作原则,创作了《咀华集》和《咀华二集》。十万余字的作品背后,有李健吾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对真的追求,李健吾以自己对现实的认知,将对现实主义的追求灌输到批评创作活动中。真实是李健吾文学批评的要素,作为批评大家,李健吾的作品实现了真、善、美的统一。三者的统一是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追求,以善和美两方面推导真的存在,诚然真的并非一定是善和美的,但在确定李健吾文学评论中存在善与美的前提下,二者结合的背后必定有他求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