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选文范围与选文标准研究

2022-05-30 22:31:12胡晏如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7期
关键词:萧统诗品乐府

胡晏如

一、《文选》之“文”与《文选》选文范围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笔说”流行,指按照某些标准将各种文体分为“文”和“笔”两种类型。对“文”“笔”的界定,各家有所不同,其中一种常见的分法是“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文选》包含三十九种文体,以是否有韵来分,有韵的有赋、诗、骚、七、移、辞、颂、赞、史述赞、连珠、箴、铭、诔、哀、墓志、吊文、祭文,共十七種,无韵的则有诏、册、令、教、文(策秀才)、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难、对问、设论、序、符命、史论、论、碑文、行状,共二十二种。可见萧统所选之文既包括有韵之“文”,又包括无韵之“笔”,是广义的“文”,属于中国古代传统意义上的杂文学的范畴,而与现代所谓纯文学的观念相距甚远。

以杂文学和纯文学的角度来分,《文选》之“文”属于杂文学的范畴;而以传统的目录学分类来看,大部分所选之文属于集部。《文选序》中有关于不选经、史、子部文章原因的说明: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

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

这几段首先说明不选经部文章的原因:经书地位崇高,不能加以删节。其次,不选子部文章是因为子书重视“立意”,而不重“能文”。再次,子书和史书上都记载了忠臣、谋士等的话语,因为不成篇章,因此也不选。这表明,萧统认为《文选》所选的首先应该是可以成篇的文章,而不能是话语片段。最后,史部文章也不选,与不选子书的原因有些相似,即它的侧重点不在“能文”,而在于“褒贬是非,纪别异同”。

这几项大致将《文选》所选之文与经、史、子三部的文章区分开,但用了三套标准。不选经部文章的原因采用了第一套标准,即出于对不可删节的经典的尊重。考虑子、史两部文章是否入选则用了第二套标准,即它们是否“能文”;而因其“不以能文为本”,均不入选。考虑“谋夫之话,辩士之端”一类是否入选用了第三套标准,即二者是否可被称为“篇章”;而因其“事异篇章”,也不入选。排除掉经不入选的特殊原因,需要同时满足后面两种条件的文章才可以入选,即一段文字能够被称为“篇章”的前提下,是否“能文”是萧统区分“文”(可入选)与“非文”(不可入选)的关键。因此,我们需要考察萧统所谓的“能文”是何意。

在叙述完不选史书的原因之后,萧统写道:“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史书中的史论和史述赞,因具有“综辑辞采”“错比文华”等特征,也与其他文章一起,被选录到《文选》中来。上文说过,萧统把史书排除在所选范围之外,而史论和史述赞又可以入选,由此可以看出“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这几点与“能文”直接相关。如刘师培先生所说:

昭明《文选》,惟以沉思翰藻为宗,故赞论序述之属,兼相采辑。然所收之文,虽不以有韵为限,实以有藻采者为范围,盖以无藻韵者不得称文也。

“辞采”“文华”“沉思”“翰藻”并不只是选择史论和史述赞的标准,几乎可以算作全书的其中一条选文标准。除此之外,《文选》的另一选文标准在于“崇雅黜靡”。

二、《文选》的选文标准

(一)“沉思”“翰藻”

学界对“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两句的意思有不同的理解。第一类解释意义较狭,即朱自清先生所说的“事义”指引言引事;翰藻指辞采,以比类为主。两句合起来指的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另一类解释意义较广,认为该句至少包括语言和内容结构两个方面,指文章的内容需要通过精心结构,用美丽的语言表现出来。由于辞采是否华丽却比较容易辨别,因此我们可以结合选文来对“翰藻”作出说明。

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写道:“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对“代雄”的渴望促使文人不断追求“新变”,文采作为六朝种种“新变”之一,对其追求是六朝文学创作的普遍现象。“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刘勰在《明诗篇》中的这一段描述可以概括当时的诗文写作情况,通过对声律及辞藻的锤炼使得作品有诉诸听觉和视觉的双重美感,这与萧统所说的“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是一致的。

以《文选》所选的诗歌为例,被选诗歌在数量上居前十的作者为:陆机(五十二首)、谢灵运(四十二首)、江淹(三十二首,其中三十首为拟作)、曹植(二十二首)、颜延之(二十一首)、谢朓(二十一首)、鲍照(十八首)、阮籍(《咏怀诗》十七首)、王粲(十三首)、沈约(十三首)。与钟嵘《诗品》相对照,这十位诗人均列于上品或中品,而钟嵘评诗的其中一个标准正是辞藻(润之以丹采)。以下列举《诗品》及其他文学批评中对上述部分作者诗作的评价:首先举曹植,《诗品》评价他“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胡应麟《诗薮·内篇》认为他的《名都》《白马》《美女》等诗“辞极赡丽,然句颇尚工,语多致饰,视东西京乐府天然古质,殊自不同”。又如陆机,《诗品》说他“源出于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世说新语·文学》也认为他的文章“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再如颜延之:“其源出于陆机。故尚巧似,体裁绮密……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诗品》)《南史·颜延之传》记载鲍照评价他的诗:“如铺锦列绣,亦雕馈满眼。”最后如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颇以繁富为累……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诗品》)《南齐书·文学传论》评价其“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

从以上例子来看,钟嵘认为陆机和谢灵运的诗歌源出于曹植,而颜延之的诗歌又源出于陆机,他们的诗在风格上具有继承性和相似性,都有丰赡、华美、富丽等特征。其他文学批评与《诗品》也基本能形成共识,评价者都承认以上诗人对辞藻的追琢。这些诗人入选《文选》的诗作数量能够居于前十绝非偶然,但可以体现出《文选》的其中一个选文标准,即对“翰藻”的重视。正是因为这一点,备受萧统推崇的陶渊明只有八首诗入选《文选》。

萧统对陶渊明及其诗文的评价极高,认为“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然而陶诗的落脚点在于平淡和自然,甚至会给人留下“质”和“癯”的印象,这与《文选》对作品有华丽辞藻的要求显然是不相符的。从选陶诗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尽管萧统是《文选》的总编纂人,他个人的文学偏好会对《文选》选文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他的文学思想并不能等同于《文选》的选文标准。《文选》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魏晋南北朝文学新变的呼应和肯定,表现出一个时代的审美潮流,而属于萧统个人的审美则多多少少被弱化了。

(二)“崇雅黜靡”

骆鸿凯《文选学》中有一段对《文选》选文标准的概括:

迹其所录,高文典册十之七,清辞秀句十之五,纤靡之音百不得一。以故班、张、潘、陆、颜、谢之文,班班在列;而齐梁有名文士若吴均、柳恽之流,概从刊落。崇雅黜靡,昭然可见。

萧统主张的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文学,因此尽管《文选》编撰时将“翰藻”作为考察作品是否入选的重要标准之一,却不会为追求“翰藻”而陷入淫靡。加之萧统身为太子,其所受的教育与其生长的环境使他偏好文雅和雍容的风格,这使得《文选》选文呈现出一种“崇雅黜靡”的倾向。这一倾向从《文选》对乐府诗、鲍照诗和颜延之诗的取舍上可见一斑。

《文选》选诗表现出来的一个明显特征是不选民间的乐府诗。《文选》设有乐府一类,其中作者不明的有古乐府三首:《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伤歌行》(昭昭素月明)、《长歌行》(青青园中葵),另有班婕妤《怨歌行》一首。但这四首乐府属于成熟的文人五言诗,在语言风格、表达方式等方面与民间歌谣有不小的区别。试比较以下两首:

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萧萧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两首诗均表现男女之情。《有所思》作为乐府民歌,采用杂言句式,语言近于口语,还包含“妃呼豨”这样的语气词,能直白地抒发強烈的情感。而《饮马长城窟行》为五言句式,其中包含一些对句,情感表达经过了文人的雅化处理,较《有所思》更为柔和、节制。就两首诗中涉及景物的句子而言,《饮马长城窟行》中“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当”两句采用“兴”的手法;“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非为实见,是叙事之外旁逸的部分,主要为了营造意境和氛围。而《有所思》中“秋风萧萧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属于叙事的一个部分,是为女子经过一系列激烈的心理变化之后发现天快亮了的实写。就二者的构思而言,《有所思》朴素自然,《饮马长城窟行》则更见雕琢。

《文选》选鲍照诗十八首,其中乐府九首。就这九首的主题而言,主要有四种:抒发去留之情,言征战辛苦,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壮士不得志于心的慷慨之情,“伤俗情艰险,当翱翔六合之外”。以上四种,均为汉魏乐府常见主题。

鲍照的乐府对汉魏乐府及吴歌、西曲都有借鉴,但其所作的乐府如《吴歌》三首、《采菱歌》七首、《代白纻舞歌辞》四首、《代白纻曲》二首,《文选》均不录,“《文选》所录鲍氏乐府诗,仅限于五言的《相和歌辞》和部分为当时士大夫所熟习的《杂曲歌辞》”。鲍诗具有“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的特点,因此在当时常被评为“险俗”,钟嵘也评价其“得景阳之俶诡,含茂先之靡嫚……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而这些特点并非萧统所欣赏的,因此虽然《文选》所选鲍诗数量不在少数,但如《拟行路难》这类险急的诗则概不入选。

与鲍照风格相似的还有汤惠休。颜延之批评汤惠休的诗“委巷中歌谣耳,放荡误后生”,《诗品》也认为他的诗“淫靡”。鲍照、汤惠休之诗与颜延之一派之诗实际上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两派之间甚至有过相互攻击:“羊曜璠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而鲍照则评颜诗“如铺锦列绣,亦雕馈满眼”,使得颜延之“终身病之”。

至于颜延之的诗文风格,可以用《南齐书·文学传论》文章三体之一来概括:“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诗品》指出:“颜延、谢庄,(用事)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而《文选》选颜延之诗二十一首,并选其《宋郊祀歌》二首,从以上《文选》对颜延之和鲍照分别代表的两类诗歌的取舍中,可见萧统对颜诗一类“矜言数典,以博富为长”的典正风格的偏爱。

综上,《文选》的选文范围与所选篇目是与其选文标准相契合的。《文选》所选之文在满足其为独立篇章的前提下,需要具有精巧的内容结构与华丽的辞藻,不能失于平淡,与此同时应该典雅持重,不能伤于险俗。《文选》在多选集部文章外又选史论和史述赞,多选陆机、颜延之诗而少选陶渊明、鲍照诗等现象都是在其选文标准影响下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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