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安房直子
译/彭 懿
图/舀稀粥
“说实在的,本来也没想这么铺张。”
说是这样说,野猫银还是把一封请柬送到了我这里。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上的事情。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读着报纸。那只叫智衣子的猫,在我膝头上睡得正香。智衣子原本就是一只美丽出众的白猫,加上我每天早上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那一身毛,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白色的天鹅绒。
和智衣子比起来,别的猫可就是既粗野又肮脏了,根本就没法儿说。特别是这只每天不经许可就进出我家门的叫什么银的野猫,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它浑身上下都是伤,只有眼睛闪着一种叫人讨厌的光。
可就是这个银,今天却像淋过了一个浴似的,干干净净地来了。
“究竟怎么了?”
我一问,银前爪并到一起,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
“我就要结婚了。”
“哈,那好啊。”
我点点头。猫也会结婚吗?我讨好地笑了笑,眼睛就又落回到了报纸上。这下,银用一种似乎是生气的声音说:
“请把那个信封打开哟!”
我这才发现,右手拿着一个方才银给我的白色信封。信封上写着黑字:邀请。
“哎,还举行婚礼?”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于是,银眨巴着眼睛,一口气说道:“是的,不过说实在的,本来我也没想这么铺张,可是女方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披一次新娘的婚纱。”
我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张四方形的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我正想着,银用下巴朝围墙对面翘了翘,小声说:“喏,就是边上的那片空地哟!”
“空地?停车场吗?”
“就是。那里的地下一层。”
“可停车场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下啊。”
“不,有的。从秘密楼梯下去,有一个秘密的宴会厅。因为只特别邀请了您去那里,所以请悄悄地一个人来。请作为唯一的一个人类,为我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祝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银变得这么神气活现地说话了呢?一开始,从围墙的洞里钻进这个家里来的时候,它还是一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是战战兢兢的。偶尔喂它一口智衣子喝剩下来的牛奶,它就会用桃红色的舌头吧嗒吧嗒地舔个不停,不认生,总是往你跟前凑。可现在的银,突然变得敏捷起来了,那表情,别说牛奶了,就是一条鱼也能整个吞下去。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了,确实像是成了一个头领。
(是这样啊,一成为头领,就要结婚啊……)
我伸了一个懒腰,回答道:“知道了。”
银匆忙行了一个礼,就回去了。
3 月23 日,不巧是一个雨天。
究竟受到了什么低气压的影响呢?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了黄昏,还刮起了风。
哪一天不好,偏偏在这样的日子举行婚礼……我一想起那天银的表情,不觉有点儿可怜起它来了。
银可怜,被邀请的客人更可怜。再怎么说也就是隔壁的空地,可说心里话,这样的晚上真是懒得外出,去还是不去呢?我正犹豫,电话的铃声响了。
“喂喂,我是银。”
刚一摘下话筒,我就听到了银那急切的声音。我还没回话,银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不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坏天气。不过,婚礼还照旧举行,请不要来晚了。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穿平常穿的衣服就行,请立刻就来。”
“……”
智衣子正蹲在我的脚上。最近这段日子,智衣子无精打采的,几乎都不出门,也没有什么食欲。我放下电话,对智衣子说:
“喂,智衣子,我出去一趟。是银的婚礼啊。我很快就会回来,要是回来晚了,你就先睡。”
智衣子的嘴巴稍稍张开了一点儿,轻轻地回应了一声。我找了一把伞,要出门了。我的衣服也太平常了,毛衣,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而且还穿着木屐。伞吧,还断了一根伞骨。
到了外面,撑起那把伞,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上面,发出猛烈的声响。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可是,我出了家门,朝相邻的那片空地还没走几步,背后突然有谁说道:
“这个鬼天气!”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团小小的黑影子“嗖”地一下,超过了我。
仔细一瞧,是猫。
黑猫戴着一顶黑色的雨帽,正一溜烟地向相邻的空地跑去。我呆住了,这时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巧碰上这样一个坏天气,对不起,先走了。”
回头一看,这回是三只结伴而行的白猫超过了我。三只白猫也都戴着雨帽。眼下,猫也流行戴这玩意儿呢。我正想着,一只接一只戴着雨帽的猫,从我后头撵了过去。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有白猫,也有斑点猫。有大的,有小的,还有中不溜儿的,不愧是头领的婚礼,邀请了这么多的客人……
我算是服了。
停车场里亮着一盏街灯。被那圆圆的灯光一照,唯有这一片如注的雨丝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这块空地上,到底哪里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呢?
我正不知所措,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边哟!”
圆圆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只也戴着雨帽的淡咖啡色的猫。
“请,请,这边。”
淡咖啡色的猫像是专门来为我带路的。它在我前头,飞快地走了起来。我跟在那个闪闪发亮的雨帽后头,追了上去。猫在一辆蒙着苫布的汽车尾部一闪,不见了。我追过去一看,车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窨井大小的洞,里面有一段通向地下的楼梯。
洞下面透出一线橘黄色的光。我蹲下来一听,竟听到了一阵庄严的风琴的乐曲声。
“请,请,这边。”
照淡咖啡色的猫说的,我在这里合起了伞,开始下楼梯。楼梯又窄又陡,水淋淋的都湿透了。
恰好在下了二十级楼梯的地方,有一个不小的厅。橘黄色的光,是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亮着的灯发出的。
“这里是休息室。客人们已经都到宴会厅去了。”
淡咖啡色的猫一边摘下自己的雨帽,挂到墙上的帽子架上,一边这样说。我注意到,那面墙上是长长的一列雨帽,数都数不过来。
“这太让人吃惊了,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我把自己的那把伞挂到了最边上的帽子架上,跟在淡咖啡色的猫后头,匆匆地向隔壁的宴会厅走去。
宴会厅的门,“啪”的一声,自动从里面打开了。一定是被从洞上面灌进来的风吹开的吧!
这个房间虽然不算太大,但上头悬着枝形吊灯,三排桌子边上端端正正地坐满了猫。
“这边,这边。”
带路的淡咖啡色的猫,把我带到了右边的座位上。这是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了,我想,这算是最后一个位子了吧?这时,房间里的猫们一起“啪啪”地拍起手来。
“新郎新娘入场!”
正面的门,“唰”地一下向两边打开了。我坐了下来,慌忙拍起手来。银这小子,娶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娘子呢?我定睛看去。
踩着巴赫风琴曲的节拍,庄严地走进房间里的银,穿着黑色的衣服,系着银色的领带,胡须也剪得整整齐齐,毛闪着光泽,更没有什么眼屎,简直都让人认不出来了。我用力地拍起手来。可是,当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低着头,静静地在银的后面走进来的时候,我只看了一眼,两只手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头上插着一朵朵白色的珍珠花、拖着长长的花边走进来的新娘子,千真万确,就是我的智衣子。
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不管怎么化妆,离得多么远,我一眼就能分辨出自己的猫来。因为智衣子的眼睛是绿宝石一样的绿,毛是天鹅绒一样的白。
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呢……一定是理应待在家里的智衣子,抢先一步赶到了这里。
(啊啊!)
我想起了刚才在雨中超过了我的那一大群猫来。那里面,确实是有几只白猫。这么说,临出门时银打来的那个电话……所谓的如果你不来,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实际上是为了让智衣子快点儿出来的行动计划啊……
“智衣子!”
我站起来,大声地叫着。
“智衣子,到这里来!”
我迈开大步朝智衣子的座位冲去。
“你被骗了呀。你这么一只血统纯正、有教养的猫,和这样的野猫……”
我怒视着银说:
“好了,把智衣子还给我哟!”
这时,身边的猫一齐站了起来,接着,就迅速地朝我的身边聚拢过来,嘴里一边“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地叫着,一边把我往原来的座位推,可别小看猫的力量。我的身体被猫按住了,眼看着,就被推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接着,不管我愿不愿意,到底坐到了最后的那个座位上。接着,那只带路的淡咖啡色的猫以及一只动作慢吞吞的黑猫、一只只有一只眼的斑点猫,都凑到了我的边上,压低声音叫道:“镇定、镇定、镇定。”
“爸爸,请镇定一些。”
黑猫在我边上清清楚楚地这样叫道。
“爸爸?”
“是的。你是新娘子的爸爸。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可是现在,请祝福新娘子!”
一边这样说,黑猫一边硬是逼着我拿起杯子。我无精打采地倒了一杯红酒。
我这才发现,所有的猫的右手都拿起倒了红酒的杯子,摆出了干杯的架势。连智衣子也一只手拿着杯子,和边上的银幸福地对视着……我瘫在了那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输了,我是彻底被出卖了。
干完杯,两三只猫讲了话。内容无非是智衣子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猫、银是一只多么强壮的猫。我不想听这种话,头扭向一边,盯着杯子里的红酒。
演讲结束,菜端了上来,一大盘接一大盘地端了上来,摆到了桌子上。我本以为猫的菜不过是生的鱼罢了,哪知我却大错特错了。生的鱼,只有比目鱼、鲷的生鱼片,余下的,则是红烧猪肉、香肠、虾、螃蟹什么的,还有连见都没有见过的贝做的菜,排成了长长一列,色拉和冰淇淋更是任你随便吃。野猫可真是了不得,我想。这丰富的菜肴也好,秘密的宴会厅也好,也许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杂种的猫比有教养的猫更有办法。端到我眼前的这道 “罗伦萨风味的奶汁烤干酪烙比目鱼”味道真是不错,比我以前参加朋友的婚礼时吃的菜不知要好吃多少倍了。
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了。我东一盘子、西一盘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猛地朝正面看了一眼,只见智衣子在新郎边上,低着头,贝炒饭吃得满桌子都是。看着这情景,我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
(随它去吧!)
我喝了好多的酒,然后,听猫们唱起歌、看猫们跳起舞来了。
有猫的华尔兹,有猫的领唱和猫的混声合唱,随后是魔术。
不过,这魔术却让我吃了一惊。
黑猫从一个缎面礼帽里,掏出一个又一个东西,可这些东西,不论哪一个,都让我觉得眼熟,全是智衣子的所有物。比如,在走廊里玩的球、吃饭时用的红色的碗、喜欢的小毯子、刷毛时用的刷子……魔术师把从帽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漂漂亮亮地装到了一个白色的小旅行手提箱里之后,说:“好啦!新娘子的嫁妆准备好了!”
这小偷儿猫!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别人家里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的……我坐立不安地把头转向了一边。这时,我突然可怜起智衣子来了。它拎着那样一个箱子,究竟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是啊,至少这个我要问一问吧,我站了起来。“那么,从现在起你们打算怎样呢?”
我大声问银。
“究竟打算怎样生活呢?你总不会让智衣子去小胡同里翻垃圾吧?”
银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是让您担心了。从今天起,我们俩就要出远门了。我们要去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猫村。”
突然爆发出了拍手声。说不出为什么,其他的猫像是全都知道银和智衣子今后的安身之计似的。可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个什么猫村。我想,不是又要骗人吧?这时,银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您或许不知道,北方的大海边上有一个猫村。那里住着许多猫,过着自己织网、自己捕鱼的生活。不靠人的残羹剩饭,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有猫的公司、猫的工厂和猫的商店。我们俩都想搬到这样的地方去住。”
我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我本以为智衣子和野猫结了婚,会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在那里转来转去,让人难受,看都看不下去。
不知是因为放心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我困得不行。
头昏昏沉沉的,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成了彩虹。
可是,那枝形吊灯突然摇晃起来。我正奇怪,桌子上的杯子打翻了,红色的酒洒了出来。然后,从上头传来了“轰轰”的如同地鸣一般的声音,四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电了!”
有谁叫了起来。这下立刻就乱了套。
“地震了!”
“不,是打雷!”
“不管怎么说,危险!”
“快逃!”
猫们在黑暗中向楼梯口冲去。这么一来,场面就完全失控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朝出口跑去。
“别推!”
“别推!”
猫们谁也顾不上雨帽了。
一只也不剩,全都冲上了楼梯。我也连伞都忘了,惊慌失措地逃到了地面上。
外面还是倾盆大雨。
猫们全都散掉了,消失在了雨中。
就在这时,“唰”地一下,划过一道闪电,四下里一下子被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在那闪光中,我瞥见了银和智衣子。
我确实看到戴着白色的面纱、拎着白色的旅行提箱的智衣子,和银牵着手,朝大路那边跑去了。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智衣子的身影,宛如一朵百合花。
我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然而一到大门口,我就有气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
我的确是酒喝多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我就唤道:
“智衣子!”
然而,这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徒劳地回响着。老房子里已经没有智衣子的动静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
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上次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总算是在猫村开始了平安的生活。过几天,给您寄沙丁鱼鱼干。您也快点儿娶一个新娘子吧!
智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