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中 人

2022-10-28 08:46杨晓燕
金沙江文艺 2022年8期

◎杨晓燕

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着从门缝里吹进来一股阴冷的风,无端的惶恐侵蚀着病房里的人们。

此时,我似乎能感受到父亲渐行渐远的生命,他陷在病床上的身体越来越单薄,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仪器,就如一双双无形的手,一点点剥夺了父亲脸上往日的神采,慢慢的,渐渐的,将父亲的生命一点点抽走……

“爹,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傍晚时分,我在医院里找了老半天,才发现他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父亲一动不动,期待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天边即将消逝的最后一缕霞光,手机里播放着令人伤感的二胡乐曲,婉转悠扬中,清冷忧伤的旋律萦绕在父亲周围,幽怨至情的琴声把父亲摇摇欲坠的身影放大了数倍,忽然有种莫名的疼痛感撕咬着我的内心。

父亲大概是在病房里呆得太久了,今天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那些管子拔掉,趁着上卫生间的机会偷偷溜出来花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听一听久违的二胡声。

曾是军人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以国防身体自称,如今却突然病倒了,这近一米八的个头,八十多公斤的体重,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瘦得不成样,似乎稍不注意就要被风吹走。

这以后,父亲一天天,变得脆弱与仓惶,我们担心他一闭眼就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恍惚中,我看到了父亲年轻时那个高大的背影,那时候,父亲很健壮,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身板,劳动力令人堪忧,没有能力给我们娘儿几个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也就罢了,却不能帮助母亲减轻更多的农活重活,我们姊妹几个都对他多少有几分成见,在一次和父亲争吵过后,我将近三个月都没有喊过他一声“爹”。父亲似乎对此不太在意,依然乐呵呵地宠着我,什么事情都顺着我意,而我对他终究冷着一张脸。

那一年我考上师范,父亲甚是开心,刻意要送我,他将我的全部行李背在背上,脚步异常轻快,陪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赶车,我空手跟在他身后,还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湿式诱捕器投放高度20、40、60 cm处理诱捕茶尺蠖成虫总量分别为321、158和148头,平均每台为 80.25、39.50 和 37.00 头,可见高度 20 cm 处理诱捕量最多,并与其他2个处理均达到显著差异,高度40和60 cm处理诱捕效果相当,因此,湿式诱捕器在茶园的最优投放高度为20 cm。

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父亲拉了拉已经弄皱了的劳动布服,拍打了几下灰尘,脸上带着憨厚讨好的神情:“我就不进去了,你看我这身衣服,怕你同学见了给你丢人。你打饭菜时多打点,莫省……”我此时还是冷着脸,不接父亲的话。父亲转而弓着腰客气地和门卫说:“同志,我娃的行李放这儿,她一会来取……”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小叠用橡皮筋扎着的纸币递给我。

等我报到完毕到大门口拿行李的时候,父亲已经走远了,看着父亲一身劳动布服的身影消失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我终于哽咽出了一声“爹……”任泪水汹涌而出。

等父亲做了手术,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医生建议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为方便就医,父亲带着他的二胡住进了我城里的家。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都会看到父亲拿着他的二胡,戴着一顶鸭舌帽,也不开灯,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湖边景色,拉着二胡。路灯清冷的微光洒在父亲瘦削的脸上,此时的他显得更加憔悴了。只见他长吁了一口气,一手抱着琴筒,一手拉着弦,节奏不快不慢,时而如竹林流珠,时而如山涧水鸣,时而如燕子掠过水面……双眉随着节奏时而舒展,时而紧锁。父亲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着,完全沉浸其中。虽是夜晚,我似乎能够感受到了琴声里的阳光已经流淌进了父亲的内心。那双枯枝般的手娴熟地在琴弦上滑动,仿佛此刻他才是人生最自由自在的时刻。

我打开灯,父亲才发现我回家,于是把二胡收起来。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电视连续剧,镜头里,一个小孩尿床,他母亲正在斥责他,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起姑姑给我讲的一个关于父亲小时候的故事,故而问道:“爹,听我姑姑说你小时候尿床,早上被我奶奶打了你的屁股,然后又罚你挑猪粪,有这回事吧?”父亲张了张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那时,你小叔和我换了床铺的位置。”

“那你白白挨了揍。”

“嘿嘿,你小叔他从小成绩好,身子骨单薄,所以……”。父亲依旧那副憨厚的口气,此时的父亲,一改病痛加身的不适,叨念着小时候和姑姑叔叔们的那些陈年往事,听得出来,他对亲人以及这个美好世界的种种不舍和依恋。

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穿干净的衣服,喜欢拉二胡,喜欢用录音机播放流行歌曲,喜欢赶时髦,一心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却独独对干劳动不是那么用心。因此,在村里人和亲戚朋友眼中,父亲是一个不务实的人。

此时,祖母巴望着父亲能回老家干农活,弥补劳动力不足的遗憾,而父亲没有如她所愿。祖母对父亲愈加失望,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不愿意放手给父亲。

父亲偶尔回家,跟着母亲下地,但他干农活不太内行,经常被母亲数落。家里盖新房的时候,没有耕牛的我家就靠人力下水去踩泥、和泥,但是父亲不愿意下水,他只是在泥潭边上接过母亲递上来的泥,用土墼模子制作着一个个土墼。如此种种,父亲便遭了村里人的挖苦和家里人的责怪。

夏日的夜晚,山顶上的苍穹闪烁着星星,黝黑的群山剪影把孤独投掷到孩子们的心上。此时,我们家的院子里,就多起来了许多听二胡的娃娃,他们拽着父亲:“二叔,拉一段《白蛇传》呀!”“二大爹,拉一个《小郎参军要走了》”此时的父亲,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根自制的烟卷,左手持着二胡,右手握着琴弓,琴筒放在膝盖上,于是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调子和着孩子们的笑声充满整个小院子,这琴声和笑声吸引了众多村里的男女老少,于是我家就成了简陋的乡村音乐吧。

父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我那时候不懂音乐,却能够听出父亲二胡声里的忧伤与快乐。母亲有时候下地干活回来,看到父亲还没有做饭,屋子一片狼藉,母亲就会和父亲生气,父亲赶紧丢下二胡,匆匆忙忙帮着母亲烧火做饭。

后来因为弟弟生病需要去省城手术,而手术费凑不够,父亲就把自己一件心爱的羊毛大衣变卖了,凑钱给弟弟看病。可是在祖母看来,这是没有志气的行为,还没有穷到卖家当的地步,父亲竟然如此不靠谱。受到数落的父亲,拿出二胡,坐在门口,闭着眼,任琴筒里凄婉哀伤的调子恣意流淌,我凑近他,看到有泪痕滑过腮边,我叫了他一声,他急忙收住琴声,拉着我进屋了。

“拉,拉,拉!你一天到晚只晓得拉二胡,拉二胡能填饱肚子?”祖母又开始叨叨。在外漂泊了多年,弟弟生病住院,住院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父亲已经和战友们、工友们借了些钱,但那只不过杯水车薪。回到家里,父亲依旧喜欢拉二胡,似乎只有沉浸在二胡声中,父亲所有的不如意才可以得以释放。

为了照顾家里人,父亲在城里继续待下去的愿望落空了,辞掉了建筑工人的工作,回老家跟祖父学中医,祖母说:“你这种脑子么怕是算了,莫要把老杨家的名气给整没了……”父亲没有接祖母的话茬,一个劲地闷头和祖父学习,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常常在睡梦中听父亲背那些中医里的汤头歌诀。后来,父亲不甘心就此罢休,又想办法自费去卫校脱产进修了几年。机会往往是给有恒心毅力的人,父亲终于学有所得,考取了乡村医生的资格证,回家接替了祖父赤脚医生的岗位,开始正儿八经的养家糊口过日子。

几年后,经过父母不辞辛劳的四处求医问药,弟弟的病医治好了,尽管债台高筑,但是父亲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祖父母年岁渐高,父亲协助母亲挑起了抚育下一代,赡养两个老人的重担。对于这些,父亲毫无怨言,只要有二胡声相伴,似乎他的世界里都是光芒。

父亲终究没能逃过病魔的手,他走的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依然挂着那把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二胡。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因为在部队脚受过伤,小腿韧带拉伤过,再加上有关节炎,经常隐隐作痛,天阴下雨脚就会浮肿,干重活就疼痛,要是下水就会更加严重了,但是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自己默默忍受着,也不做过多的解释。此时,我才彻底理解了父亲,觉得父亲这辈子不容易,被误解,被冷落,被嘲笑……可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依然善待生活,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此时,再抬眼看看墙上挂着的二胡,它似乎吸收了父亲生活中的霜和雪,吐出来的是光与暖。

这把承载着父亲忧伤与欢乐的二胡依旧静静地挂在父亲睡过的榻前,上面落满了灰尘,它孤独寂寞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它将父亲人生岁月里的忧伤和喜悦,深深地烙在了骨子里。父亲的琴筒里流出的曲调,是他生命的光芒……

不知何时,邻居家播放的二胡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再听,已是泪流满面……